​《金瓶梅》中的僧尼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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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落禾下鸟飞走,马到芦边草不生。

正是秃驴二字。这可能是《金瓶梅》里最奇葩的群体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金瓶梅》里怎么形容这个群体?一个字就是僧,两个字就是和尚,三个字是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恶鬼。由此可以窥见,书里的僧众大都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想起唐代诗人李涉的一首《题鹤林寺僧舍》,大家耳熟能详,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是衰人,能做通李涉的心理工作,足以证明这老僧道行之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后代诗人莫子山,有次游览寺庙,却和李涉的体验全然不同,住持庸俗浅薄,不学无术,临别时,住持还请他作诗留念,调皮的莫子山想起了李涉的这首绝句,留下了一首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住持绷着一张慈悲和善的脸,心里却已经问候了莫子山无数次,住持心理阴影面积可能已经大过了如来佛的手掌心面积……彼时读到这首改变诗,简直要笑到喷饭。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金瓶梅》里的僧尼,来得比终日昏昏醉梦间更要让人惊喜,读《金瓶梅》,需要发达而又敏感的神经,只有这样才不会麻木,才不会让惊喜变得平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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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死了快有百日,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人欢愉无度,端的是如胶似漆,用来清除口气的香茶木樨饼已经可以当成主食来吃,银打就,药煮成的银托子怕也已经磨得锃亮。直到某天,听说武二已经快要回到清河县,这西门庆不听则已,一听万事皆休,顿时慌了手脚。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48.html

还是隔壁王干娘有办法,大娘子请上几位僧众来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来,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他敢怎的?西门庆早就是无可无不可,拿了些银子,教王婆去报恩寺请六个僧来,超度武大。

法事自古都一样,操作的和尚们却各有各的神奇。

这几个和尚见了潘金莲,一个个都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儿,看看兰陵笑笑生怎么说这几个和尚: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误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忏罪阇黎,武大郎几念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弥情荡,罄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和尚们可能都不读《金瓶梅》,不然兰陵笑笑生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大宋国错称大唐国也好,武大郎快要念成武大娘也好,都没关系,对于西门庆和潘金莲来说,超度无非走个形式,对于这六个和尚来说,法事只是赚点银子,乔模乔样的武大老婆,比做场法事要重要得多。几个和尚寺里午休回来,有个和尚先到,听见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这和尚站住脚,听了个不亦乐乎,之后一个传一个,一群和尚乐了个七荤八素,丑态毕露,集体登上精神高潮。

兰陵笑笑生从不无的放矢,从《金瓶梅》里的和尚表现,大致能看出明朝中后期的佛教发展状况。朱元璋在年轻的时候做过和尚,也知道宗教可以产生多大的能量,所以他登基之后,为了维护统治大力征召儒僧,以致僧人参政,使得和尚原本超凡脱俗的形象大打折扣。

此外,明代官方将僧人划分为禅、讲、教三类,明代官员葛寅亮在其《金陵梵刹志》里写道:其禅,不立文字,必见者,方是本宗。讲者,务明诸经旨义。教者,演佛利济之法,消一切见造之业,涤死者宿作之想。简单来说,禅是真信徒,讲是学者佛,至于教,则专门负责提供宗教服务,当时政府也有明文,规定了每一项服务的花费,比如《华严经》一部,一万文;《般若经》一部,钱一万文……。这六个给武大超度的和尚,就是标准的教僧了。

对于佛教徒的割裂,使得佛教加速世俗化,僧人提供的宗教服务也变成了一种商业行为,教僧的门槛低,经济回报又丰厚,僧团纯洁程度可想而知。《金瓶梅》里西门庆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了嫦娥,和奸了织女,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了我泼天的富贵!

信仰在世俗化的过程中已经被金钱解构,宗教不再高高在上,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金银,这远比信仰的缺失要更加可怕,内心没有敬畏,行为就会肆无忌惮。

回到《金瓶梅》,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超度武大的这六个和尚,而是经常来西门府里讲经的薛姑子,这可真真是一个奇葩。

薛姑子生在小户人家,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十几岁就找了一个会蒸饼的手艺人嫁了。嫁夫随夫,薛姑子也跟着在广成寺附近卖蒸饼,和尚们出来买饼,见了这么个蒸饼西施,早就心猿意马,薛姑子也乐得与他们调口弄舌,趁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就混进寺里,和僧人们一起玩耍。

她勾搭的和尚,没有一拿小米数儿,也有一把石子数儿。

和尚们为了报答她,也经常去光顾她们家的生意,寺里的吃食、布匹、银两等等经常给她,薛姑子的丈夫可以说是非常单纯了,根本没想到她老婆套路那么深。等到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做了尼姑。

书里写她:

专一在些士大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八六儿,多得钱钞。闻的那西门庆家里豪富,见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

原来风姿绰约的一个美人,现在变得魁肥胖大不说,而且满嘴跑火车,没事儿还好讲几个公公和儿媳的荤段子,这样的尼姑,西门庆看见都想打人。

西门庆虽然也不干什么好事儿,但却也知好歹。这尼姑把陈参政家的小姐吊在地藏庵里,和一个小伙子偷奸,事发之后正是西门庆受理。西门庆打了她二十大板,并着令她还俗,没想到这薛姑子不仅没还俗,而且还到西门庆家讲经,西门庆看见她以后大发雷霆,打算把她押金衙门里再来它几十大板。

只是吴月娘已经被薛姑子和王姑子一服药即可生子的许诺迷乱了心性,沉湎于自己炽热的欲念之中不能自拔,西门庆的言之凿凿在她这里与空气无异,说是信佛,实际上却是佞佛、迷信,世俗化佛法的虚妄、信徒的愚昧,都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明代中后期的尼姑们,已经不像是教徒,更像是披着宗教外衣的世俗之人,或者叫职业讲经人更加合适。读佛经、讲佛经,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信仰可言,彼时阳明心学盛行,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被摒弃,人们开始肯定人欲的地位,而佛教的世俗化恰好迎合了这股潮流,也成功地在这股潮流中将自己淹没。

但归根结底来说,当宗教被纳入政治体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世俗化,而世俗化,无疑就代表了没落。

接下来,说一个非常有趣的非重点。

提起张居正,第一印象是大明首辅、一条鞭法以及万历太师等高大上的名词,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正史《神宗本纪》里只有一个卒字,《张居正传》里则说:亡何,居正病。帝频颁敕谕问疾,大出金帛为医药资。四阅月不愈,百官并斋醮为祈祷。至于到底是什么病,没有说清楚。

幸运的是,还有很多野史,足够我们窥探一二。陈宝良在《明代社会生活史》叙述,明代中后期士大夫圈子里淫风炽热,张居正因为使用方士给的春药,纵欲过度而死,传闻他死亡之时肤体燥裂,如炙鱼一般。

西门庆同样是纵欲过度而死,而且也是因为多吃了春药,唯一有点不同的是,他这春药不是一个方士给的,而是一个胡僧给的,这个胡僧,是《金瓶梅》里长相最奇特的人,或者换一句话说,这个人的长相很哲学。

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点点,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还说这胡僧在禅床上坐定,垂着头,把脖子收到腔子里,鼻口中留下玉液来。

众位看官,你说这胡僧长得像个什么?这时,你也许还不能完全确定。

等西门庆叫了他几声,这胡僧在禅床上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打挺、伸腰、独眼、跳将,几个词汇描摹了他更多的特征,这下应该很容易想象出这个胡僧是什么形象,当然,也许你年纪尚浅,涉世未深,没有那么多知识。

没关系,胡僧是念过小学的人,他会接着引导你。

这胡僧说: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齐腰峰密松林寒庭寺,事实证明,你学到了新的知识。

你看,兰陵笑笑生又调皮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器官,转生变成了人类,这人恰巧有了宗教信仰成为一位僧人,奇怪的是他还保留着前世不可描述的面容,笑笑生先生,我就想问问你和佛教有多大仇……

西门庆精明无比,一听这胡僧酒肉齐行,可能就针对性地点了一桌子菜,主食是裂破头的高装肉包子;酒是腰州精制红泥头封着的滋阴摔白酒;汤是一龙戏二珠汤,两个肉丸子夹着条形的滚子肉;小菜是一碟肥肥的羊灌肠,又一碟光溜溜的泥鳅;水果是一碟子癞葡萄,并一碟流心红李子,之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从头到尾,满满的套路,吃这么一桌子菜,胡僧想不知道西门庆什么意思都难。

胡僧给了西门庆一种春药,从此西门庆战无不胜,却没想到将来会死在这春药上。记得《娱乐至死》的序言里写过一句话,《1984》的担心在于人会毁灭于自己恐惧的东西手上,而《美丽新世界》所昭示的,是人类终将毁灭于自己喜爱的东西手上。

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因为对于恐惧的东西,有勇气就能反抗;而对于自己喜爱的东西,耽溺还不够,又怎么会抵抗?《金瓶梅》的世界,就是美丽新世界,对酒色财气的耽溺,将是毁灭的第一推动力。

《金瓶梅》里也有大德高僧,比如在结局时出现的普静禅师,作为得道高僧,他能够预言未来,施展佛法,最终点化吴月娘。他的形象太过完美,在《金瓶梅》里起到的,主要是结构性的作用。

兰陵笑笑生对世俗化佛教的鄙夷,同他对佛教思想的尊崇并行不悖,纵观金瓶梅,从玉皇庙热结十弟兄开始,到永福寺出家而终结,从入世到出世,由世俗到超拔,同《红楼梦》一样,佛道思想也贯穿《金瓶梅》始终,你一定记得《红楼梦》里曹雪芹的那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但从现在开始,你也应该记得兰陵笑笑生的这句话:

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归了根,结了底,《金瓶梅》和《红楼梦》讲得是同一件事。

回到佛教上,不只明代的佛教世俗化、商业化、政治化,当今的佛教可能更有甚之。在现代中国,任何宗教都要为马克思主义让路,这已经宗教最大的悲哀了,如果有一天让释永信说,马克思是和释迦牟尼一样伟大的人。

你们猜他会不会说?

本文原载: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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