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金瓶梅》是很少人能够真正读懂能够理解的,其孤独在所难免。
《金瓶梅》是一本质和量都惊人的巨构 ,篇长凡八十万字,对中国小说的影响非常深远,因为后出的两本名著《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都学效本书的写法,而这两本名著后来,又各有不少模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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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一本小说,照理应当有很多人仔细研究过,写下很多文字才是,但事实上却没有。这小说的艺术成就,在晚明袁石公写了几句诗话式的评语之后,直到几年前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出版,一直没有详细的讨论。大家讳言淫书,是个主要原因。当年胡适研究旧小说,研究到《醒世姻缘》而不及这本。后来发行的旧小说,把《红楼》和《水浒》都校订了出版,《金瓶》的版本问题虽然更需解决,却受不到这种优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金瓶梅》是很需要好好校订过,也很需要好好评介一番的,不然这本小说马上就要湮没了。尽管小说还很易买到和借到,仔细看的读者今天已是少之又少;一般人都是慕淫书之名而来只翻寻那些讲述房事的章节。我们也不能全怪读者,因为这书的确是很难看的。字数惊人之外,书中生动的对话多是明末山东的方言,今日的读者往往读也读不来,更遑论欣赏那特别的味道。版本又糟,几个版之间大有出入,而每个都有讹漏。小说又有不少当今读者不喜欢的缺点,使我们从开首就对它生出偏见。而书又写得深沉,比别的中国小说都深沉得多。一般人若是带着看淫书或看消闲书的心情来读,看见只有些家庭琐事,没有《水浒》中的天上星宿降生来播乱尘世与讨平辽国,没有《红楼》中的补天遗石降生为最漂亮高才的多情公子与最漂亮高才的多情小姐恋一场最漂亮的爱,怎么肯看下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各种真假缺点
我们且先把《金瓶梅》的缺点提出来,说清楚了,作一些心理上的准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书的文字不很匀一,并不是每章都好。开头和结尾比中间差得多。小说是从《水浒》中潘金莲和西门庆私通的故事衍生出来的,开始时整段整段的袭用《水浒》,写起来并不比《水浒》高明。(当然,我们也得承认,潘金莲的故事是《水浒》中了不起的艺术成就。)西门庆娶孟玉楼比较有趣,领一群帮闲闝客上李桂姐的院子也有趣,但是潘金莲私通仆僮,以及西门庆勾上李瓶儿,都缺乏写实的力量。小说要到第二十回前后才好起来,从这里直到八十回前后,是小说的精华所在 。但是到西门庆死了,作者便好象泄了气;到潘金莲再死了,下面虽还有许多字数,但更没有劲了。以后的章回,由一些《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之类的故事改写成,究竟是作者胡乱凑成一百回,还是他人续貂,我们都无法知道。无论如何,要评《金瓶》的艺术,最好还是以中间那六十多回为主要根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小说另一个缺点,来自作者劝善的作风。作者讲故事中间,常要对看官讲些道理,进些忠言。当今的读者会不高兴作者这样闯进故事里来,又会疑心这些忠言是作者写淫书时的伪善姿态。其实作者闯进故事中是旧日文学的惯事,中外皆然,我们也不必太生气;淫书作者虚伪地劝善惩淫固然是常见,但我们细读完《金瓶梅》,都会相信这作者倒是一点儿也不虚伪,他若不诚恳,是写不出这样的书来的。《金瓶梅》中劝善说理之为缺点,只是由于这使作者心中存了先入的成见,因而窒碍了他的艺术。作者的观察和感受的能力是一流的,有时我们发觉他的才能没有充分发挥,十九都是由于他要劝善,要说理,据着抽象的概念来创作,犯了作家的大忌。潘金莲可能是个好例子:这个女人占了书中很多篇幅,也着实花了作者不少精神,然而她的真实感来得很晚,读者看了半本书,仍然感觉好象只是听见人家说这女人怎样怎样,不象看见她的真身;原因也许就是作者心中早存成见,要写一个害人的淫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金瓶梅》在文字与情节上错误多得不得了,在未有完善的校本之前,读者要是不肯海量包涵,这小说就无法欣赏。但读者应该包涵,因为错误尽管多,作者的责任却未必很多。拿文字上的错误来说,那些在历次传抄、合法与不合法刻版翻印中各种手民之误,实不应算到作者帐上。当今欧美体面的出版机构,有完善的编校制度,即使作者写错了字也能校正,手民之误当然是少之又少;古人没有这种福气,从前的文学作品常常都是疮痍满目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至于情节上的错误,又要分开故事各部不相符与故事和历史不相符两类来说。不符史实的情形,不外是拿了作者当代明朝的事实来叙述书中宋朝的故事。清人常常据此来嘲笑作者浅陋、又因而断定此书不会是博雅的王世贞的手笔。其实,与史实不符的文字,出于史家便是错误,出于文学家却未必是错误。莎士比亚剧中这种例子可说是车载斗量,而现代学者编注这些剧本之时,只把事实注出来就算了,并不觉得需要嘲笑莎翁一番。象莎氏乐府与《金瓶梅》这样以今日的事情来讲先朝故事,其实有一种特别的艺术作用,就是令当时的读者观众倍觉亲切与刺激。《金瓶梅》里面的太监和理刑官,当然是明代而不是宋代的作风,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呢?《金瓶》又不是史书,甚而不是严格的历史小说,而只是沿用《水浒》的时代来说人生,这样,说到官场,扛出当代的理刑和太监,内容更丰富了,艺术上的真实又不损,为什么不可以?作者肯定是思索过这些道理的;浅陋的是那些嘲笑他浅陋的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故事本身的谬误就不免影响我们阅读的乐趣了。谬误的主要来源,是故事中大量夹进的曲子与其他描述性的韵文。拿万历年间的词话本来说。曲子与韵文之中,许多都是可以删除而于故事无妨的(事实上崇祯年间的《金瓶梅》已经删除了很多),更有不少是由于具有谐谑嘲讥的本质而会破坏故事的写实风格的。比如裁缝、医生、稳婆等人的嘲谑性自述,戏子在官员宴会中大唱嘲骂贪官的戏,西门庆死后妻妾上坟唱的悼念曲子等等。韩南教授把这些戏曲的来历找出了不少,但戏曲都是《金瓶梅》的作者抄进书中去的呢,抑或其中有些是书商附加以广招徕的呢,我们不得而知。晚明曲子盛行,书商可能想讨好读者,加以《金瓶梅》又是本受不到保护的书,那些令版本学者皱眉的闽贾及别的书商可以为所欲为。所有这些谬误,将来出一本好的校本,便可消除;但在未有这校本之前,读者只好忍耐一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但这书的错谬无论怎样多,终是瑕不掩瑜。我们即使拿着最差的版本,只要不存成见,有耐心地看下去,必定会看出这是天才之作。这书和莎士比亚的戏剧相似的地方很不少,我们提到两者都爱以今说古,此外两者都爱说笑话,都不避忌情欲,而致让人诟为淫猥;但最要紧的是,两者都是很多瑕疵的、不以谨慎见长的天才之作。这样的作品,要吹毛求疵是容易不过的。但是,为什么不看它们的优点与成就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590.html
写实艺术
《金瓶梅》的成就,是写实艺术的成就。
《金瓶梅》起源于《水浒传》,不但承受了那个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的故事,还承受了这故事的写实手法。《水浒》这小说有一部分是英雄故事,另一部分是写实文学。英雄故事的部分,很夸张地讲刀枪和武艺,讲拔树举鼎,讲好汉打倒坏蛋,讲大碗酒大块肉和大把银子,这些都是使人心大快的事,但是是真实日常生活里绝少见得到的,因此这一部分是逃避现实的浪漫艺术。
在英雄故事的尽头,《水浒》就开始写实,写真实生活里经常发生的事。《水浒》中的英雄事迹多是在户外上演的——在大路上、山冈上、松林内、演武场和法场中,也在城堡、公堂和酒店里;但在住家里的场景则多半很真实。比方武大郎的家、阎婆惜的家,或是徐宁的家,其中的陈设与生活习惯,样样都很可信的。在这些段落中我们看见一些非英雄的人物,象那个小猴子郓哥,本是跟随着西门庆寻点衣食的,但因言语冲突,吃了王婆的亏,便教武大来捉奸;又如何九叔,一个很懂世情的小吏,他一方面很替西门庆遮掩谋杀武大的事,另一方面也检起几块骨来应付武松。这些段落里又有些女人,她们不同于别的小说戏曲里的女性,不象大小乔、孙夫人、莺莺、红拂、宝钗、黛玉、乃至本书中的一丈青和琼英那么尊贵脱俗和可羡可佩;她们未必不俏丽,但只能算是庸脂俗粉,出身低贱。潘金莲是个嫁予小贩的婢女,潘巧云是个再醮妇人,阎惜姣是个歌伎,都是在街上就能遇见的角色。她们还认识一些老太婆,很懂人情世故的,舌头很长,没有多少技能和生计,靠说媒扯线来维持。
《金瓶梅》的作者选择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的故事来入手,显然有部分是由于他看到这种写实文学的价值。他觉得这样的写实艺术,比《水浒》其余的浪漫英雄故事,更有意思,于是他拿来发扬光大,让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和很多别的同样真实的角色,演出一整套真实世界里的戏剧。他把这个故事修改了一下,不让武松一下子便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而是让武松杀了一个帮助西门庆的小官吏李外传,于是西门庆和潘金莲逃过了大难,武松却流放到别处去。这样修改后的故事比原来《水浒》中的要合理得多,因为有财有势勾结官府的坏蛋如西门庆者被人清清脆脆地复仇杀掉的事,是或然率很低很低的意外,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常规。西门庆是要死的,但他是很自然、很合乎逻辑、蠢蠢的死在自己屋里。潘金莲也要死的,而且作者还依着《水浒》,让武松来杀她,但她之所以落入武松手里,一方面固然是命运的捉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情欲最后远胜过了她的机智。这样的结局比原来的深刻得太多了。
武松在《金瓶》中杀嫂,只比在《水浒》中晚了几年,《金瓶》的故事就是这几年间在西门庆家中发生的事,这些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西门庆前后得了几注钱财,开了几家店铺,盖造了新宅;由钱财得官禄,当上了地位有限然而深受畏惧的理刑官员,又由官场关系再赚了些卖盐之类的钱;娶了几个妾,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妓女寡妇之类,其中李瓶儿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没养大,瓶儿自己也随着死了;在这些事件的前前后后,他由应伯爵、谢希大这批帮闲弟兄陪着去嫖妓,由文嫂冯妈妈这些马泊六扯线去偷人,他家里的女人则在节令和各人的生日里饮宴作乐,听妓女、小优和瞎眼的女先生唱曲子,听尼姑讲佛经故事,制衣服,赌叶子,讲笑话,讲闲话,吵架。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写家常琐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内的小事,他写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他笔下有几十人是细细写出来的,不但各有面目,而且各有生活。后来的《红楼梦》也写出不少各有声音笑貌的人,但没有几个能有个别的生活、追求、与所关切的事。《金瓶梅》画面之广阔,要《战争与和平》与Middlemarch才比得上的。
日常的小事并不容易写,写了出来也不易讨好,因为人的心理都是只注意非常的大事。《金瓶梅》里充满了琐事,而竟然又能吸引读者,是有原因的。比较浅显的一点,是作者能够看到日常生活里的风趣,而且把这种风趣写出来。小说中笑料很多,又是笑话,又是惹笑的人和事;有些人物和事件,表面上并不滑稽,但仔细看深一些,我们就要微笑起来。作者有很生动的幽默感,而且对于世事的表里不一特别感兴趣,这一点,我们在下面会一再提到。但作者能写家常事的一个更深原因,是他的异常的生命力,这生命力表现为对世界与人生的无限兴趣,使他觉得生活很值得写。
这异常的生命力,是作者的艺术资本。他觉得他周遭的当时当地的世界,五光十色,林林总总,处处都很动人,就已非常可以写,不需要再另外去想象些什么ArcadiaCamelot,荣国府里的大观园,或是梁山泊上的忠义堂了。所以他能够写实,拿着晚明时代山东一个县城里土财主的生活,一口气便结结实实地写上几十万字。他笔下的百十个大小人物,可说是没有一个肤浅单调,没有一个是福斯特(E.M.Forster)称之为扁形的概念化人物,原因是他对人性存着一股强烈的好奇,那不是一般世俗浅见满足得了的。他对人的心灵的各种各类反应都极感兴趣,因此书中不但包含了许多医卜星相三教九流的活动,还抄录了许多词曲、宝卷,乃至书札、公文和邸报。当然,我们不知道这其间有多少是后来书商雇佣的手笔,但是这大量的抄录往往都很有味道,不象是纯粹为了增加字数的填充,读者若读不出味来,在怀疑是否填充字数之时,也不妨怀疑一下是否自己的活力和好奇还不够应付这小说。
本书又常讲饮食男女这两种人之大欲。男女之欲的问题复杂,我们暂且不谈;以饮食来说,没有什么小说象这本讲得这么多。书中的饮食不但次数多,而且写得详细和生动;我们看见西门庆和他身边的人吃的几个菜是些什么,怎样煮的,又有些什么点心、面食、汤和酒;时新的水果来了,帮闲的人抢了吃,还偷回家去;新鲜炖的奶,应伯爵一口气喝了自己的一碗后,把西门庆的也喝了。《水浒》里的饮食唬吓我们,那些好汉子独个儿报销了几斤牛肉和半桶酒,确是英雄气概,《红楼》的饮食也吓唬我们,曹雪芹通常并不说吃的是什么,但他让我们那么震慑和充满了自卑感,开席之时,我们就剩下刘姥姥那么多的观察力了(偶然他透露一点点食物的内容:茄鲞,主要的材料是茄子,可是煮法就惊人了。贾太君吃的红米粥,那红米原来是皇帝下令试种不成而后来变成非常稀罕的,要不是赵冈研究出来,我们连赞叹就不会)。《金瓶梅》的饮食就只是享受。本来,口腹之欲有谁没有?满足与不满足的经验有谁没有?可是奇怪得很,在文学上很少反映出来。原因也许是由于这种欲望很急很浅,容易过去,容易遗忘,而且一般人也不觉得值得讲。就是大作家中,能够经常采用饮食作创作资料的,恐怕也只有本书作者和狄更斯等少数几个。饮食本不如男女之事能给人假想的代替性的满足,这些作家能写饮食,实在是由于心中对世界人生的兴趣与爱恋所推动。《金瓶梅》的作者觉得这世界是很可恋的。我们在下面会说到,他小说的主题是人生的悲苦;尽管如此,这悲苦人生的背景却是个美好的世界,而这就是这小说的艺术。
活力的表现:几个小妓女
小说家之有偏见,恐怕比常人好不到那里,但《金瓶梅》的作者由于有异常充沛的活力,偏见是少得出奇。
这事实,在全本小说各处,尤其是在十几二十回之后,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们现在拿书中的妓女李桂姐为例说明一下。娼妓的形象在人的心中总要呼唤起这种或那种偏见的——大概是由于卖淫牵涉到淫欲与贪欲,两者都是最强烈、最无可奈何的欲望。
《金瓶梅》里的妓女有一大群,李桂姐是写得最多的两三个之一。她姑姑是西门庆的妾李娇儿。娇儿嫁前也是勾栏脚色,她听见西门庆梳笼她的侄女时,心里很高兴。今日的读者或许要诧异她怎么还会高兴,但原因其实是很明显的,她们是乐户,除了服侍官宦富家就别无生计。娇儿是长一辈的,幼一辈的有桂姐和姐姐桂卿,两姐妹都入了行,就象郑家的爱香爱月、韩家的玉钏金钏等。桂姐的哥哥是李铭,也惯常在西门庆家出入,遇有喜庆饮宴就和同行的吴惠、郑寿、王柱一同侍候弹唱。李桂姐不但长得好,人也很聪明,嘴巴伶俐。那时她姑姑娇儿的丫头夏花儿偷金子被人捉到,要撵出去,娇儿也觉丢脸,却不知怎么好,还是她教训了娇儿一番道理,又到西门庆那里伺机得体地说了情,才把夏花儿留下了。桂姐在西门家出入得多,和那促狭鬼应伯爵正好是一对,两人见面就笑骂斗嘴,一边不停地叫‘不要脸小淫妇子,一边不停地骂汗邪你花子了。
我们说过,《金瓶梅》的开头写得不算太好,初时的李桂姐也写得不算好。作者叙述她是个很厉害的娼妓,用美色和声艺把西门庆迷住之后,就挟持他去欺负别人。她和潘金莲争宠斗法,要西门庆强金莲剪下一缕头发交来,然后她把这缕发缝到鞋底下践踏。这样的一个形象,是带着良家百姓看娼家的偏见的,而且作者写得很朦胧与概念化,我们还不觉得是亲眼看见了这个人物。这些章节的趣味是靠那些笑话与帮闲败客的丑态来维持的。
到了十多廿回之后,小说写得好起来时,李桂姐也写得更真实起来。她给读者第一个清晰难忘的印象,是在卅二回,回目是李桂姐拜娘认女。那时西门庆刚刚加了官,李桂姐和母亲商量之后,就在西门庆请亲友吃酒庆祝的那天,借着来唱曲陪酒之便,拜了西门的大老婆吴月娘做干妈妈。那天她是一清早来到的,后来读者才知道她撇下了同伴吴银儿、郑爱香、和韩家的金钏儿、玉钏儿;月娘问她吴银儿来了没有,她撒谎,再后吴银儿埋怨她不依约相候,她又撒谎。当上了月娘的义女之后,自觉身分高了,年轻女孩浅浅的心胸藏不了那么大的得意,忍不住就卖弄起来。
(她)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月娘婢)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另一婢)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她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她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
后来她就坐在吴月娘房门里,不随同众妓出堂上唱曲递酒。由于她做得过了分,吴银儿满肚子不高兴,把她认义女的事向应伯爵说了,应伯爵便硬要西门庆叫她出来递酒,又说出很难入耳的话来(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她的职分;她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弄得她脸红发怒为止。整件事其实都很滑稽:吴月娘也不过二十多,比桂姐大不了几岁,本来没有想过要干女儿的,但桂姐以黄袍加诸她身,她是个温和厚道而缺乏机智的人,觉得盛情难却,手足无措,就承受了。
这一段之所以生动,除了由于笑料风趣之外,更因为开始接触到妓女生活中的真实。娼妓的世界里有激烈的生存竞争——所以刚才李桂姐一得到了地位和安全就那么高兴,而其他的几个姐妹也那么敏感地觉察出来;吴银儿还妒忌到生恨,再后经过应伯爵指点便还以颜色,拜了得宠而手头宽裕的李瓶儿做干妈。
客人是不易侍候的,一方面他们很易变心,会见异思迁而移情别恋;另一方面,他们又要独占妓女的绣房,不让别的客人染指。西门庆就有这种典型心理,他后来虽把心从李桂姐移到郑爱月身上去了,但起初恋桂姐时醋意很重,一次因为她接一个南客而打坏她的房间,另一次则因为她招呼王三官而生气。客人的醋意是娼家的难题,因为她们都想多些收入。她们贪财,而且大抵开支也不少,不是一二十两包月钱满足得了的。
西门庆做了官之后,就有权召她们这些乐户到府里去侍候陪酒,一去有时是一两天,她们视这些为苦差,但官府的命令又不敢违抗。郑爱月有一回不应召,竟被西门庆捉了来。李桂姐有时会说母亲想念她诸如此类的话,应召之后快快跑回家。有一回提到过两天又有宴会要陪酒的事,她就说不巧那天是母亲生日,这借口大概用过不久,老实的吴月娘就问,怎么你们院子里的生日这么多的?李桂姐让人拆穿了谎话,只好嘻嘻地笑;遇到月娘这样缺乏机变的人,尴尬是免不了。但尴尬也罢了,有时真正的祸事也会临头。那时王三官在桂姐院里嫖宿,他妻子娘家的人干涉起来,运用京城里的影响力要把娼家和带坏王三官的败客解进京里去,这一来李桂姐可真吓破了胆,脂粉不施就跑来跪着向月娘和西门庆求救,哭泣不止。由于月娘说情,西门庆答应帮她之时,她感激得不得了,赶着那带信上京的仆人叫叔,又自动要唱曲子给西门庆他们听。吴月娘奇怪她怎么这么快就能平静下心神唱曲子;富家大宅里的夫人当然不知道娼家经过多少这样的风暴,受过多少训练来。
我们说过,小说初时叙述桂姐拿潘金莲的头发来践踏,多少反映出良家对娼家的一种偏见。这是良家的无名恐惧,觉得娼妓是具有邪恶力量要害人的粉骷髅。但这恐惧在书中很快就消散了,书中妓女的面貌很快就清晰起来,她们与普通人没有什么根本的分别。她们甚至不怎么淫邪;书里猥亵的文字牵涉到的十九都是良家妇女。良家对娼家的偏见,除了恐惧,又有一种是妒忌。华北的农民会唱这样的歌来嘲笑妓女:田不耕,地不种,腰间自有米面瓮。别的人尽管不唱这样坦率的歌儿,但妒忌恐怕总是鄙视与憎恨妓女的主因之一。
《金瓶梅》作者完全没有这种妒忌心理。有一回应伯爵酸溜溜地说妓女的生活好,有个妓女就笑着教他不如也做乐户好了。作者看得很清楚,这些女孩子穿着绸缎戴着金银,吃到中下等人家吃不到的食物,又不用操劳流汗,日子似乎不错,但她们也得吃很多苦头。很偶然的有个幸运的董薇仙能够跟一位状元从良作妾去了,其他的十多位在小说结束时还是过着迎送生涯,美丽黠慧如桂姐者也不例外。迎送生涯,虽然有酒肉绫罗和珠翠,但地狱就在旁边,一不留神就掉下去——官府拘禁,客人打骂,门前冷落,等等。李桂姐爱赌咒说如果她讲的不是实话就每个毛孔都生个大疔疮,这疮当然是指的杨梅疮,可见她是生活在花柳病与客人官府欺凌两重阴影底下的。十六世纪英国戏剧里咒骂人的话有Brimstone andquicksilver!硫磺指的是身后地狱里的火,水银指的是生前治花柳病水银疗法的痛苦;李桂姐花枝招展绣带飘飘的舞蹈,其实是在硫磺和水银中间跳的。
还有一种对娼妓的观感,是倒转过来,认为她们只是社会制度或人性中罪恶的牺牲品,她们本身良善,她们的天性之中并没有缺点。这也是偏见,是过多的感情蒙蔽了理智的结果。卖淫与社会制度关系密切,这是不必置疑的,把卖淫的责任都放在妓女头上当然不合理,然而反过来断定妓女完全不必负道德责任,又何尝没有偏袒?这种感情过当的观感并不罕见,除了近年的社会理论,在文学艺术上早有所表现。比方在香港的粤语电影史上,卖肉养亲的主题,出现之频,也许仅次于‘封建 家庭阻挠自由恋爱 。
《金瓶梅》却没有这种偏见。作者带着对人生的无限兴趣,紧紧盯着真实去看,所以笔下妓女的品格并不见得比别的人好,虽然也不比别的人坏。象李桂姐,不住嘴地说谎骗人,骗了吴月娘和西门庆,又骗吴银儿和别的姐妹。骗一同受苦的姐妹,这无论合不合社会阶层理论,但确是人生的真实,是人生真实中很使人难堪的一部分。(苏联劳动营和纳粹集中营里的囚犯,不是会为一点点物质好处出卖难友的吗?)人就是这么下流卑鄙的,因为他软弱,受不了折磨,也受不了引诱;他到时候很容易找理由解释自己行动,会说我不做别人也会这样做的啦,或是什么。《金瓶梅》整本书中画的都是人在引诱与折磨下堕落的图画,李桂姐若果被画成一个卖火柴的女孩模样,便既不一贯,也不诚实了。
至于妓女骗有钱人,有人会觉得很应该,《金瓶梅》的作者似乎也不尽同意。他写出吴银儿怎样骗李瓶儿:吴银儿起先由于嫉妒李桂姐使用拜干娘的方法来取得较高的地位,就自动要拜李瓶儿为母,瓶儿和月娘一样,年纪不比这干女儿大多少,人又笨,心又软,听了很高兴。那时她受了潘金莲许多气,就向银儿诉苦,银儿说几句未必很真诚的话安慰她,一边说一边受瓶儿一样一样的厚馈,自己还开口选瓶儿的衣服来要。瓶儿卧病垂死之时,银儿也不来陪陪她,瓶儿心肠仁厚,并不见怪,还留下一份遗物给她作纪念;到瓶儿死了,西门提刑很隆重地为宠妾出殡,设席大宴吊客,这时银儿就来哭了,她说自己先前并不知道干娘生病。在典礼和筵席上,她三番几次做出愁戚之容,来感动西门庆。作者也不见得深责银儿,因为这女孩儿只不过出于自利之心,而在瓶儿的苦杯中加了一小勺:她不是出于恶意,不过,她也没有理会瓶儿的苦杯已经有多满了。
《金瓶梅》里的娼妓写得好,常常就是好在没有偏见。西门庆结局时死于纵欲过度,如果要追究责任,主犯应该算是他自己,但是谁协助的呢?最后弄得他流血不止的是潘金莲,他的妻妾又怪那淫荡的半老徐娘林太太等人,但其实一再挑动他的是妓女郑爱月,因为她把在各大家巨宅侍候时,所见过有姿色的妇女告诉西门庆,教唆他去动心思,弄得他那一段时间欲心大炽,旦旦而伐,终至丧命。郑爱月初时是被西门庆用官府势力难为过的,现在却累死了西门庆。如果作者对生活的兴趣少一些,偏见多一些,这时郑爱月的行动很可能会写成是有恶意的,发挥了粉骷髅的邪恶力量;再不然就是为自己以及自己人报仇雪恨,象伪《圣经》中的茱迪的故事。这样写不是绝对不可以,不过《金瓶梅》的主要角色都要死在自己的欲火里的,作者把《水浒传》中的西门庆从武松复仇的拳脚刀子下救出来,如果又让他死在另一个人的恶意里,那就没有什么味道了。现在的书里,爱月儿——就象潘金莲一样——丝毫没有害死西门庆的存心。这个梳笼了不久的小妓女只是想投西门庆的所好,而目的不过是笼络他的心久一点,在他身上多挣几两银子罢了。
人物论之一: 应伯爵
让我们再分析一个人物来说明作者的活力。我们看看作者是怎样写应伯爵的。
这个人是本书中最有趣的人物;就是在整个中国小说范围里找,恐怕也没有谁比他更有趣。他是西门庆家经常的食客,有一回他空着肚子来到,西门庆故意问他吃过饭没有。
哥你猜,他说。
西门说猜想他已经吃过了。
哥你没猜着。
西门庆是在恶作剧,要强使他承认跑来揩油吃饭。当然,他帮闲揩油是个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固然不会否认,西门庆也没有任何不满;但这次西门庆要来个残虐的笑谑,要让这心照不宣的事实在大家的意识里现出来,要他难为情一下。他呢,一方面要避过这尴尬,但又不要为面子牺牲了口腹。这两人在短短的对话中,用不相干的言辞互相探索,给我们瞥见几百年后亨利詹姆士的笔法。
应伯爵诨闹起来是最凶最剧的。在作者的构想中,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们看见在书里他讲的笑话比谁都多;日后曹雪芹也依这原则,把笑话都放进最机灵的王熙凤的嘴里。应伯爵在西门庆身上得了不少好处,替许多人——李智、黄四、李桂姐家、贲四、韩道国乃至那群捉弄韩道国老婆的恶少——当说客,又骗西门庆的钱财,其所以能如此, 是由于他最懂得西门庆,西门庆没有了他便几乎过不了日子。他会用脑思考,还会替别人着想,能体恤小优儿,知道他们忌喝残酒。他懂得生活,晓得怎样把鲥鱼切成几份分别享用,吃到牙缝里也是香的,也晓得赞赏官窑双箍邓浆盆这些精美的工艺品。他从蠢蠢的西门庆那里骗取一些物质,也未尝不公道。在这里我们没法把他的故事说完,因为那是个枝叶蔓衍花果繁茂少加修剪的故事。本来,他在小说中是一个辅角,功能只是助成主角行动与表达主角内心,把他写得那么齐全详细——欲望、爱恶、动机、反应都写了,究竟好不好,是个问题。刚才提到的詹姆士一定会大皱眉头,但费尔丁或狄更斯却会微笑起来,因为这如果是毛病,就是他们这些活力多于艺术自制力的作家的通病。
可是这个应二,如果要拿来归类,应当算是个怎样的人呢?如果我们要依道德观念来褒贬,这人是个不值一提的角色。他读书不成,正业不务,品格也说不上。他的生计是帮闲:不是帮助人家做正经事,只是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玩要。我们今天会叫他做寄生虫;早几十年人家也许要叫他冗人,那也是很合适的称谓。要写他的具类型性的像,就写写他的奸狡自利的心理,再说说他行动的丑态,也就差不多了。
在书里,作者也没有为他隐恶。他一入场就陪着西门庆去嫖新入行的小妓女李桂姐。他和十兄弟中其他几位嫖客脸皮都厚得有趣;第十二回里,李桂姐讲个笑话嘲骂他们一天到晚只是吃人家的,他们就凑钱来还个东道,这个人出一钱那个人出几分,有些人还用汗巾褂子抵算,及至酒菜上来,他们做主人的却象遮天蔽日的蝗蚋,一下把盘子碟子扫光,散时还分别偷了娼家不少物件。不久我们又看见他去帮西门庆兄弟娶花子虚兄弟的寡妇。作者常把他和狗的形象连结起来,比如西门庆笑骂他时爱叫他做狗材,那些小妓女就会骂他应花子,你不作声不会把你当哑狗卖。他在西门家出入惯了,熟得狗也不咬;西门庆和女人私通,他也会闯进去说话诨闹一番,羞恶之心丝毫也没有。有时看见西门家有时新果子食物,他就跟谢希大偷一些放在袖子里带回家去。
但作者对他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呢?尊重不尊重呢?倘使不尊重,这人物怎能这么有趣?我们都知道,一个作者瞧不起的人物总是写不好的——由于蔑视之心把创造的能源关闭了之故吧。宣传文学里的反面人物照例很肤浅,例如《水浒》里的官吏,可能非常狡诈,但人性的深度总是谈不上的。有成见的作家,一旦把人物归了类,依着政治、宗教或道德成见来褒贬之时,这人物必定变得很简单,他的行动都是预测得来的。应伯爵却不是这样的人物,他在书中不住有新奇的表现,每趟出场都使我们诧异一下,这明显表示作者不会瞧他不起。然而,作者不是明说他道德败坏的么?
解答这问题时,我们又要把本书作者和莎士比亚比较一下。我们翻开莎翁的《威尼斯商人》的集注本,见到许多批评家曾聚讼多时,一些人说那个要割下人家一磅鲜肉的犹太人夏洛克是个悲剧角色,他受庸人俗子嘲笑迫害,一如莎翁的罗马大将柯利奥兰(Coriolanua);另一些人则根据剧中情节,判断他仍是个喜剧丑角。事实大抵是这样的:莎士比亚原拟写一个典型的犹太守财奴,他贪婪、凶狠,同时又愚昧,连独生女儿都厌恶他而跟基督徒跑了。这样的角色应当让观众哄堂大笑,没有人会同情他吃亏和受苦的。可是莎翁不爱把人物简化归类,也不会止步于据着成见来褒贬。一个作家如果活力充沛,对世界与人生有强烈好奇,自自然然会对世人生出各种感情,包括关怀、同情、容忍、尊重等等。莎翁尽管原拟嘲骂那犹太人一番,但写出来的夏洛克,身上却是带着这些感情的。而这些感情向来都是与悲剧的缘深而与喜剧的缘浅的,于是观众——尤其是读剧本的读者——往往怀疑这老犹太是不是悲剧角色。莎翁的另一个喜剧人物,那胖酒鬼福斯塔夫,情形也很类似。
应伯爵在书中所受到的,大体上就是这种待遇。作者是作了道德评价的,应二是一个不足为训的脚色,是个多余的人,蛀虫,没有骨头的。然而作者对他仍然能够同情与欣赏,所以能把他写得这么新鲜有趣。作者之所以能够穿过成见的桎梏来同情与欣赏,说明了他就象莎士比亚一样,有极其充沛的生命力与好奇心。
作者对应伯爵的同情,除了上面这样反证推论直接看到。比方我们说过,常人对娼家的反感,主要原因之一是妒忌;其实对帮闲的反感也如此,我们妒忌这些人不用流汗而有生计,进而猜想他们一定得到了许多我们得不到的好处,又免了许多我们身受的痛苦。作者并没有这种妒忌心,他很知道帮闲人路途上的荆棘和陷阱。我们在第三十五回看见白来创(白赉光)嘴里叫着兄弟,跑到西门庆家里,碰一鼻子的灰。往后祝念实和孙天化帮闲帮错了主子,一下子便关进牢房,要解京法办。应伯爵讲祝麻子和孙寡嘴被捕起解的事道:
……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回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
老应是这些人当中最机警的一个,他没有跌进陷阱里,可是帮闲的甘苦他既了解得这样深,怎能安心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所以,他也就象他的小对头李桂姐,常与恐惧作伴。他本是读书人,家败而沦落至此,但在当年科举制度下,他这样的命运比安忱、宋乔年那些状元进士要普通得多了。
作者的同情都是隐含着的,但当他把人的痛苦艰难写出来时,我们就看得见。比方那奶妈如意儿,在李瓶儿死后与西门庆勾搭通奸,她无论怎样卑下的事都肯做来讨好西门庆,而得了西门欢心就渐渐得意洋洋,颇为自大。后来在第七十二回,她胆敢顶撞潘金莲,于是挨了一顿毒打。潘金莲事后把这件事告诉孟玉楼,也说到如意儿的隐私:
……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口打探儿?……天不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她不恁撺瞒着,你家肯要她?想着一来时饿的个脸黄皮儿,寡瘦的乞乞缩缩,那等腔儿……
这一段话让我们对如意儿的淫行有些谅解,知道她是生计困难,想留在西门家,但官哥和瓶儿都死了,她只好用勾引西门庆这办法。作者讲出这可悯的处境,当然是对这淫妇有相当的同情。
讽刺艺术:《儒林外史》的先河
我们现在谈《金瓶梅》的讽刺艺术。
首先,作者怎样把《水浒传》里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的故事修改,已经决定这小说是讽刺文学的了。在《水浒传》这本浪漫的侠义小说里,故事是一对奸夫淫妇因私通而杀害本夫,是坏人串谋杀害无辜;后来大英雄武松回家,杀了西门和金莲,是好人报仇。在《金瓶梅》里这故事变成为西门和金莲通奸,他们轻易躲过了武松报复的怒火,但躲不过自己放纵的后果,后来西门是烧死在自己的欲焰里,金莲则因欲令智昏,自投到武松的刀子上去。故事说的是两个愚人做蠢事的收场,这样的故事,明白是属于现实讽刺文学的材料。
作者处理这材料时,用的也是很成熟的讽刺笔法。讽刺的艺术在他手里发展到一个有高度技巧与表达力的地步。比方日后《红楼梦》用谐声名字(吴新登谐无星戥,封肃风俗,娇杏侥幸,甄英莲真应怜,等等),颇类费尔丁、薛列顿(Sheridan)等人所用以点出人物特性的标签名字(labelname),其实这种方法在《金瓶梅》里已经见到了(贾仁清谐假人情,游守游手,郝贤好闲,吴典恩无点恩,等等)。近代的批评家轻易便说《儒林外史》是中国讽刺小说的鼻祖,实在很不应该,我们拿《金瓶梅》仔细读一下,很快就可看到,它替《外史》把路早铺得好好的了。
《儒林外史》写世人虚伪,《金瓶梅》也不断写这题材。在小说里,虚伪并不限于一个人或几个人,甚至不限于一个行业、一个阶级、或者怎么样界定的一个种类,而是几乎人皆不免。在西门庆家里,每天都有不少人装假说谎,他家里的事情就是结集无数谎言而成的。小说开始不久,还未完全脱离《水浒》的架子时,西门庆娶孟玉楼那一段(在第七回),已是很有趣的例子。那时,媒婆薛嫂用金钱享受为辞说动了西门庆和孟玉楼,又考虑到玉楼前夫的母舅张龙可能为家产利益而阻梗,于是教西门庆去卑辞厚币收买了她前夫的姑姑杨姑娘;张龙果然去劝阻,他装成一副为你好’的样子,在孟玉楼跟前把嫁给西门庆的害处大说了一番,可是玉楼已经立了心想嫁,于是一再表示不要紧的,你老人家过虑了,把他的话都驳回去;第二天轿子出门时,张龙改用为小侄儿好的态度,再来阻拦,这时孟玉楼大哭,而杨姑娘出来说公道话,她说玉楼的前夫也是她侄儿,小叔子也是她侄儿,她两个都疼爱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并不袒谁,但主张孟玉楼应当再嫁;张龙气急了,不再说好听的道理,而用粗话骂那老太婆。老太婆也反唇相讥,在乱哄哄的臭骂当中,孟玉楼便带着箱笼私己,过门到西门庆家去了。《儒林外史》里面严贡生家产纠纷的故事,写作手法可说是这里来的。
《金瓶梅》里有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韩道国,为了金钱利益让妻子跟西门庆睡觉也做得出来的,但偏又爱吹牛。在第卅三回里,他妻子刚刚为了与堂房小叔子通奸,被一群妒忌的无赖子弟冲进屋里来,拿绳绑住捉将官里去了,他不晓得,还到熟人铺子里吹牛:
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仰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处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教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谢汝荒(揭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而已。
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初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我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中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事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刚说到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
那是来通报他妻子和小叔的祸事的。
象这样的段落,读起来活象在读《儒林外史》。对韩道国的讽刺,最尖刻的本是彼此通家,再无忌惮那几句,因为韩的老婆与西门庆通奸;但作者与吴敬梓都常常爱写到谎话拆穿,场面尴尬不堪为止。真实世界里之所以充满虚伪,是由于在真实世界里假面具多半能维持下来;《金瓶》和《外史》爱把假面具拆破,是在写艺术世界里的公道(Poeticjustice)。
《儒林外史》里面官场的事写得很多,因为书中人物很多是读书人,容易走上仕宦之途。《儒林外史》里的官吏,贪污枉法的虽不少,但多不是书中重要的角色;在书中详详细细叙述过的人,做傻事的尽有,骨头不够硬的尽有,但存心做坏事的情形绝不普遍。这样的写作态度,与《金瓶梅》很接近。《金瓶梅》尽管写社会上的罪恶,作者对人性的兴趣其实更大。他写出西门庆受赃枉法植党营私,是要写贪欲的面貌和影响,这一点,下面谈到西门庆的角色时还要论及。他写到别的官员做出不该做的事,读者看到的每每是人受不了压力而保不了节操的情形,象第十回中有意平反武松冤狱的东平府尹陈文昭,第十四回处理花子虚家争产事的开封府尹杨时,都是例子。这些官员都是有自尊心的人,作者几回都用极是个清廉的官这样的话来介绍他们。这个刻画人性的可贵传统,下传到《儒林外史》,可惜没有再传下去。后继《外史》的是一些讲现形、怪现象的官场黑幕小说,作小说的人带到无限的道德优越感嘲骂这些官吏,对探究人性已没有什么兴趣了。
文章来源:棠山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