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幅中晚明社会的全景式生活画卷。
《金瓶梅》,是一部奇书,又是一部哀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宋朝的故事,明代的人物,恒久鲜活的世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金瓶梅词话》当产生于明代嘉靖晚期的山东一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今天虽不能确定《金瓶梅》诞生的具体年月,不能确知它经历了一个怎样的成书过程,但论其主体部分写作于明嘉靖间应无大错;同样,虽不敢肯定作者究竟为何方人氏,不敢肯定书中所记为何地风俗,但论其方言习俗为山东地区也比较可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作为由水浒一枝再生成的森森巨木,《金瓶梅》似乎在续写着赵宋的故事。其是武松杀嫂的放大样,又是水浒三杀的精华版,而时隐时现的梁山好汉、嬉玩国事的大宋皇室、徽钦两朝的重臣尤其是奸臣、北宋军队的不堪一击和帝国沦亡,也都出入其间,穿插映衬。而细细阅读,又觉得这个宋朝故事已被赋予了新的时代特征,觉得那皇帝更像明朝天子,将相亦略如明朝大臣,至于州县官吏、市井商贾、各色人等,无不被点染上中晚明的色泽。抄撮和蹈袭是不会产生伟大作品的。兰陵笑笑生在拣用前书时文之际毫无迟疑,正在于他强烈的文学自信,在于他丰厚的艺术积累,在于他必定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叙事中若不经意,解构重构,已将他人之作和他作之人化为写作元素,化为小说的零部件。于是故事仿佛还是那宋朝旧事,人名也多有水浒故人,而声口腔范、举手投足已是明代人物所特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兰陵笑笑生的如椽巨笔所展示的是一幅中晚明社会的全景式生活画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作为英雄演义的《水浒传》,叙述了一个接一个好勇斗狠的故事,其场景常常是血沫遍地,却也无以避免地要写到世相和世情。而《金瓶梅》则以主要笔墨摹写市井,以全部文字凸显世情民风。西门庆在世之日何等赫赫扬扬,相交与追随者亦多矣,而一旦长伸脚子去了,立刻就见出样儿来。第八十回引首诗有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一联,引录的是一句流传已久的谚语,元人刘埙尝为之怅然慨叹:盖趋时附势,人情则然,古今所同也,何责于薄俗哉!(元·刘埙《隐居通议·世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世情,又称世风,向有三十年一变之说,是所谓移风易俗也;而自有文字记载至于今日,趋时附势为世人所厌憎,更为世人所遵行,又何时何地真能脱出这十字俗谚?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金瓶梅》以种种色色的人物、大大小小的事件、纷纷繁繁的世相,呈现了流淌在市井和庙堂的冷暖高低,也摹写出世人的看与逐,真可称乐此不疲、兴味无穷啊!鲁迅论《金瓶梅》:描写世情,尽其情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明之人情小说》,《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一个伪字,穿越世情表层那常见的温馨热络,而点出其最本质的内涵。笑笑生不动声色地叙写和嘲讽世人和市井,嘲讽那万丈红尘和虚情假意,伪情笼罩,包蕴着熙来攘往的人们,包蕴着那个时代的风物和世相。那是明代人的生活,是他们的悲哀;或有很多很多,也是今人正相沿承的生活,是我们仍不能摆脱的文化和精神痼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阅读《金瓶梅》,当然要唾弃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的恶行和丑事,但若仅仅如此,便降低了该书的整体价值和深长意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604.html
兽性、虫性与人性
自打《金瓶梅》流传问世,便有人将该书主人公西门庆喻为禽兽。他的巧夺豪取,他的贪赃枉法,他对女性的纠缠、占有与侵凌残害,尤其是他那毫无节制的性生活,在在都显现着类乎禽兽的特征。
这种情形又不是一种个例,也不限于男性。如潘金莲的乱伦和群奸,她以及春梅那过于亢进无法抑制的性欲;如遍及整个社会、跨越僧俗两界的贪婪,那对大小财富无耻无畏的追逐;如冷酷与嗜杀,追欢与狎妓,忘恩负义与无情反噬,都能见出禽兽的影子。《金瓶梅》展示的应是一种末世景象,而末世和乱世最容易见到兽性的泛滥:劫财杀人的艄子陈三翁八,谋害恩公的家奴苗青,构讦旧主遗孀的吴典恩,拐财背主的伙计韩道国、汤来保、杨光彦……他们的行径,又哪一种不粘连着兽性呢?文龙评曰但睹一群鸟兽孳尾而已,亦别有一种精辟。
古典小说戏曲中常有一些禽兽的化身:白猿、黑猪、鹏鸟、燕子,甚而至木魅花妖,皆可有人间幻相,亦多不离禽兽本性。吴月娘曾多次用九尾狐指斥潘金莲,大约出典于传衍已久的商纣故事,那奉命祸乱天下的千年狐精,一登场便令人印象深刻,从此便成了恶毒妇的代称。而第十九回拿了老西的钱去打蒋竹山的两个捣子———草里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其行止心性,也是更像兽类的。
与兽性相伴从的还有虫性。连百兽之王老虎都可以称为大虫,则上面所列一蛇一鼠,应在虫兽之间,更多的是虫性了。像武大郎活着如虫蚁般忍辱偷生,死亦如虫蚁般飞灭,若非有一个勇武的二弟,又有谁为他报仇呢?而其女迎儿,亲父被害不去声冤,父亲死后屈身侍奉仇人,虽有一个勇武的叔叔,也绝不敢说出真相,的确是一蝇儿也(迎儿,源出《水浒传》第四十五回,为潘巧云之使女,与主母同时以奸情败露被杀。词话本中多处将迎儿写作蝇儿,或亦有意为之)。《金瓶梅》以一个小县城为主要场景,而市井中人最多虫性十足之辈,如老西会中兄弟常时节和白来创,如游走于妓馆间的架儿光棍,如当街厮骂的杨姑娘和孙歪头,如哭哭咧咧的李瓶儿前夫蒋太医,或也有风光得意的时候,从其生命整体上论定,怕也是更像一条虫儿。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虫性也是人性的基本内容之一。有意思的是《大戴礼记·易本命》曾以虫概指宇宙间一切生灵,曰: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麟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
倮之虫,即是指人,缘此便有了虫人一词,虫人万千……相互而前(清·恽敬《前光禄寺卿伊公祠堂碑铭》:圣贯天地,宙合百家,虫人万千,内外精粗,如左右腓,相互而前。),写出了人类在大自然中的抗争与微末存在。唐玄宗将爱女寿安公主呼为虫娘,溺爱与珍惜固在焉,而后世诗文中多以之代称歌姬舞女,谑而虐也。虫娘举措皆淹润,每到婆娑偏恃俊(宋·柳永《木兰花》其三,见于《增订注释全宋词》第一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柳永词句,不正似为《金瓶梅》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之辈赋形写意么?
从达尔文进化论的观念来看,则虫性、兽性都应是人性嬗变蝉蜕之蛹,其在人性中的残留亦在在有之。三者固大不同,然又常常纠结缠绕,与时消长,统一于人的生命过程中。《金瓶梅》卷首酒、色、财、气《四贪词》,哪一项不牵连着兽性或虫性?又哪一条不弥散着人性的共同弱点呢?
许多事情是很难清晰界画的。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究竟写的是情还是欲?是兽性还是人性?对于兽来讲,兽性当然是无罪的;而对于人而言,人性与兽性常又相互转换包容。世情如斯,民风如斯,夫复何言!这就是《金瓶梅》的价值所在。作者肯定是痛绝西门庆、潘金莲之类的,摹画时却非全用冷色。通读该书,我们仍能从一派淫靡中发见人性之善:老西对官哥儿的慈父情怀,他对李瓶儿之死的由衷痛殇,读来令人动容;而潘六儿以小米酱瓜赠磨镜叟,她在母亲死后的伤心流泪,当也出于人之常情。
作为一部世情书,兰陵笑笑生写了大量的恶官、恶民、恶念和恶行,也写了恶人偶然或曰自然的善举,以及普通人的麻木与作恶。丧尽天良之事,书中触目可见;而丧尽天良之人,书中却一个未写。不是吗?
市井中的爱欲与风情
兰陵笑笑生显然是一个精擅戏曲的人,尤能见出他喜欢《西厢记》,在书中大量引用剧中曲文和意境,用以渲染西门庆和陈经济的密约私会,以至于令人产生疑问:作为古典爱情典范的《西厢记》,究竟是一个爱情故事?还是一个风情故事?
《金瓶梅词话》开篇即声称要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说的是老西与潘金莲的那档子事。若仅仅如此,又怎么能成就一部大书?主人公还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风情故事,与李瓶儿的隔墙密约,与宋惠莲的雪洞私语,与王六儿初试胡僧药,与林太太的两番鏖战……其他还有春梅、迎春、如意儿、贲四家的、来爵媳妇等,或长或短,皆有过春风一度或数度,亦皆有一段情事或性事。
书中也有人不解风情,如吴月娘是也,否则碧霞宫与殷太岁一番遇合,清风寨当几天压寨夫人,则入于风情之中;有人不擅风情,孟玉楼是也,三次嫁人岂能说不解风情,却不称擅也,否则也不会有严州府与前女婿一段故事,搞得灰头土脸,有口难辩。
书中有一些男女情事亦不宜称风情,如老西狎妓多多,故事亦多,在他是花钱买欢,桂姐和爱月儿等则是谋生手段,去风情亦隔一尘;而孙雪娥先与旧仆来旺儿携财私奔,后为虞候张胜情妇,又蠢又倔,殊少意趣,更兼运气奇差,应也当不起风情二字。
风情是市井的亮色,是一道生命的异彩。风情多属于承平时日,然在走向末世的路上常愈演愈烈。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李隆基与杨玉环的帝妃之恋,正是因为离乱和悲情传扬千古。《金瓶梅》中,几乎所有的风情故事都通向死亡:李瓶儿、宋惠莲、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春梅、周义……一个个正值青春,一个个死于非命。哦,红尘无边,风情万种,其底色却是无可避匿的宿命与漫无际涯的悲凉。
陷溺于爱欲之中的人多是无所畏忌的,死亡常又意味着一个新的风情故事正式登场。武大其死也,灵牌后西门庆与潘金莲如颠狂鹞子相似;子虚其死也,李瓶儿一身轻松,送奸赴会;老西其死也,金莲与小女婿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金莲其死也,陈经济一百两银子买了冯金宝,载得武陵春,陪作鸾凤友;经济其死也,春梅勾搭上了家生子周义;春梅其死也,周义盗财而逃,被捉回乱棍打死。此时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梅者没也,春梅,也就成了全书最后一回的风情绝唱。
风情常是缠绵和华丽的,常也是飘忽无定、转瞬即逝的。我们读《金瓶梅》,真该手执一柄风月宝鉴,一面是男欢女爱的恣纵,另一面则望见死神扑棱着黑翅膀的降临。永远的喧嚣,必然的寂寥,显性的欢快,底里的悲怆。世情涵括着风情,风情也映照传衍着世情;世情是风情的大地土壤,风情则常常呈现为这土地上的花朵,尽管有时是恶之花。正因为此,所有的风情故事都有过一种美艳,又都通向凋零寥落,通向一个悲惨的大结局。
《金瓶梅》的启示
兰陵笑笑生写的是距今四百年多前的风物世情,然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遥远。《金瓶梅》带给我们的启示是多重的——
其一,情色、情欲常常是难以分割的。世界上有没有纯粹的情?有没有简单直接的兽欲?有,但应是少量的。大量的则是情与欲一体化,难以切割地交缠杂糅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来讲,肯定情,否定欲,便有些矫情,有些荒唐。
其二,情和欲都要有度,都要有节制,都不可以放纵。不光是不可以纵欲,也不可以纵情。因为情一放纵便成了欲。情分七色,色色迷人。过分的情,就是滥情,也就是淫纵。
其三,末世中的芸芸众生,情天欲海中的男男女女,其常态是欢乐的,其命运是悲凉的,是让人悲悯的。书中西门庆等人生活的背景是一个末世,它是以北宋的末期展开故事,而以北宋之覆灭收束全书。《金瓶梅》作者也生于一个末世即将来临的时代,腐败朽敝的明王朝正一步步走向沦亡,他以耳闻目睹的人和事遥祭北宋,也以这些人和这些事为大明设谶,为数十年后的明清易代一哭。作者以一部大书证明:所有的末世都不仅仅是当政者和国家机器的罪过,而呈现出一种全社会的陷溺与沉迷,呈现为一种物欲和情欲的恣肆流淌。
其四,古典小说和戏曲中常用的复仇模式,那种溅血五步、快意恩仇的解决方式,比较起来,远不如生命自身的规律更为深刻。《水浒传》中,作恶与报应相连,西门庆死在武松拳头之下;而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则是一种自然死亡,他已经灯干油尽了啊!哪一种描写更为深刻?当然是后者。读者自能悟出,西门庆的死更是一种暴亡,于是便产生了叙事的复杂,产生了审美的错综与间离感。
文章来源:棠山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