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专业读《金瓶梅》的,从不聊《金瓶梅》作者是谁,这多少有点不地道;然而我对作者问题又几无涉猎,更谈不上啥研究,所以只好壮着胆子聊点作者问题的题外话,反正这篇文章多早晚也传不到专家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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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金瓶梅》的作者,我先用说人话的方式简要地总结一下学界研究的现状成果。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首先,从来没有一个版本的《金瓶梅》刊刻了作者,包括看起来很像笔名的兰陵笑笑生也只存于一部分刻本中。换句话说,从最初刻版印刷开始,《金瓶梅》就是匿名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其次,因为《金瓶梅》匿名,又因为《金瓶梅》写得太好,所以大概刚写成不久,就有刻本和抄本在文人间流传。在这些明朝最著名的文人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我们得到最初的关于作者的传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沈德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屠本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袁小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谢肇淛)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野史还是很厚道的,都是相传云云,然而学术研究嘛,没有史料何来研究?于是这些野史附带引申的各种关系,外加上《金瓶梅词话》上的序跋提到的兰陵笑笑生,一并成为了早期学者们金瓶梅作者研究的重要资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早期最著名的《金瓶梅》作者候选人——王世贞——就这样横空出世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35.html
后来,著名的历史学家吴晗从文本细节对照历史事实入手,推翻了王世贞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界对《金瓶梅》作者的探寻兴趣再次大增,并一直持续了数十年之久。
现代学者不再局限于野史资料了,更擅长从文本寻找证据,譬如从戏曲引文等提出作者是李开先、屠隆等,从兰陵人、方言运用、文字笔法等提出王稚登、贾三近、冯梦龙等,此外除了这些代表性的人物,其他有名有姓的还有数十人之多!
不过,学界没有对任何候选人达成共识,原因很简单,因为每个候选人都被质疑者提出了针对性极强的反对意见。换句话说,每个专家都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地自圆其说而已……
二
有许多专家就这样穷毕生之力追寻作者谜题,甚至还将其喻为文学界的哥德巴赫猜想,出版了一本又一本学术专著……
有点搞笑,是不是?
其实也不完全是。至少这些研究(截至目前)证明了一个结论,《金瓶梅》作者从来就是主动匿名的,匿名得很彻底,很干净。
读《金瓶梅》久了,我常常在故事之外,不经意地揣测作者的心思,为什么一个人既然写下一百万字的小说,却非要将自己的名字藏起来?
名字不重要吗?
三
名字当然很重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青史留名,绝对是两千年来读书人最大的慰籍和渴望。然而,吊诡的是,名字和人本身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悖论,它不过是一个符号啊!
假如是一个大众得无以复加的名字。
比如张华——这大概是汉语名字里最普通的一个。只要百度张华,两千年青史留名的张华就有几百个之多,更别提埋没在历史长河里的无数人。就算是其中最有名的那位,晋初名相张华,风云一生最后身死族灭,又能怎么样?他的人生真的为张华这个名字增色了吗?
又或者,拥有一个奇葩无比的名字。
比如dfjalfsadlfe——我随手打的一串字母,假设这是一个英文名。如果有人忽然告诉我,这一串字母就是我,我一定会觉得特别奇怪,我将为了让生命更有意义而活着,还是为了让这串字母更有意义而努力?
名字之于人本身,似乎颇为可笑。
还比如唐伯虎。他在世时在位皇帝主要是朱佑樘和朱厚照,认识他们的人并不多,但唐伯虎却是每个中国人都如雷贯耳,所谓风流才子唐伯虎也。关于唐伯虎的风流传说不胜枚举,然而只有少数人知道真正的唐伯虎一生命运其实无比坎坷。不朽的名字,对于唐伯虎本人不也是一番难言的尴尬么?
四
兴许,比名字本身更重要的是,足以令人人死留名的成就。
当我们的古圣先贤第一次发现人类的死亡是如此的悲哀、如此的无能为力时,他们就用尽全力追求另一种的不朽,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是为三不朽。
孔孟立德从来可望不可及,立功封侯更需时势造英雄,读书人能自己把握的大概就只剩下立言一条路,这是文载道诗言志背后难堪的心照不宣——诗文的标题下面多少还留有一个名字,不是吗?
为了留名,中国古人创造了汗牛充栋的文学作品,他们都希望后人能够通过自己的诗文,留存世界关于自己的记忆。
《离骚》,自杀明志的屈原用文章为自己留名了。
《陶渊明集》,隐居躬耕的陶渊明用诗歌为自己留名了。
《红楼梦》,豪华落尽的曹雪芹用小说为自己留名了。
这些本来不可能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人,成功地用文学记录下自己的名字。然而,这里同样有一个巨大的悖论。
我们从来不认识屈原,不认识陶渊明,不认识曹雪芹,我们对他们是谁,对他们的人生故事也向来没什么兴趣。我们并非为了认识他们,而去读他们的诗文小说;恰恰相反,我们是为了更好地读懂《离骚》,读懂《陶渊明集》,读懂《红楼梦》,才去关心他们的真实人生的!
五
留下来的文学作品,本身是有生命的;作者给了它们独立的人生,真正不朽的,其实是它们!
创造作品不难,难的是创造它们的生命。
世人皆知司马迁的《史记》,这部历史上唯一的本朝人撰写的史书,这部最文学最有情怀的私家史书,因为实录了汉武大帝的功过是非,终司马迁一生皆藏之名山,直到汉宣帝时才由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大白天下。
对于司马迁来说,告诉世人司马家世代修史,告诉世人自己姓司马名迁、自己忍受宫刑之痛这些都不重要,只有让《史记》传之于世才是最重要的。
相对于名字表面意义下的深深虚无,作品自己的生命才真正寄托了作者的灵魂。
六
假如作者的名字可能妨碍作品的生命,又如何取舍呢?
假如一本书的问世,会给作者和相关的人带来文字狱甚至杀身之祸,那么是为了青史留名不惜代价,还是为了文学的生命而宁可隐姓埋名?
所有深耕过《金瓶梅》的读者,自然都知道《金瓶梅》是一部怎样震撼世俗、震撼人心的小说,或许,这就是《金瓶梅》的作者匿名的理由吧。
《金瓶梅》最后一回写普静禅师荐拔群冤,书中恶死的诸人均投胎转世,作者也随手创造了几个名字,其中最后一人,即作者创造的最后一个名字如下:
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
高留住,多么无聊的名字啊,可若是稿留住,那真可见作者一片深心。功也罢,名也罢,若能一稿留住,也不枉人生里走一场。你在人间读着书,我在天堂看着你,纵然有一天,天地终归大化,这一番体验难道不也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