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门大姐的回家
佳人命薄,叹绝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老天浑不管,好恶随人自取。既赋娇容,又全慧性,却遣轻归去。不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可惜国色天香,随时飞谢,埋没今如许。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台歌舞。紫陌春游,绿窗晚坐,姐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今古。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绣像本回前引了这样一首《翠楼吟》,它像潘金莲的结语,也像李瓶儿的结语,无论是豪富的李瓶儿,还是贫穷的潘金莲,无论她们曾经多么美丽诱人多么热情欢畅,然而花枝凋谢,娇容不再,多少风流都终归黄土。激情、青春、热烈、色欲,一切繁华过后,是瞬间却又永恒的荒芜,世事无常,一切问天天更不语,人生苦短,从来无问今古。《金瓶梅》的作者对这个世界,对他笔下的世界可谓倾注了全部的爱,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的庸俗不堪,多么的嘈杂黑暗,哪怕我们力量渺小,生命短暂,在死亡和虚无面前,这个世界依旧值得我们流连和留恋。在他们的故事之外,或许我们可以给予自己的生活更多的宽容,更多的真诚,如此才不辜负作者的一番苦心。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上一回陈敬济带着父亲的灵柩回到清河县,错过了潘金莲的死,又不能回西门家,只好和母亲在家共同生活,这时候故事发生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在薛嫂的提议、吴月娘的安排下,西门大姐身穿孝服,坐轿子,先叫薛嫂押祭礼,到陈宅来,与陈敬济父亲烧纸。媳妇向故去的公公尽孝,寄居娘家的媳妇回家,理固宜然。然而陈敬济的反应非常激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来迟了半个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甚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这是在对吴月娘表达深深的怨恨,一恨害死潘金莲,二恨吞没其箱笼。同时对西门大姐也毫无感情,于是就迁怒于她,连人带轿赶离家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西门大姐遭受严重的侮辱,然而更大反应的却是吴月娘,她气的一个发昏,于是恶狠狠地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揽得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叫他这等放屁辣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这真是振聋发聩的声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想当年,西门庆如何夸耀四门亲家的杨提督,吴月娘如何邀请陈敬济吃酒,荡秋千,抹骨牌……而这些,早已被吴月娘抛诸九霄云外,她颐指气使地谩骂,对西门庆的恨也在瞬间爆发,死鬼,臭老鼠,放屁辣臊,这哪像大户人家的干净女儿所应有的口吻?更何况她并没有受到多少实在的委屈,如此阴损恶毒甚至不惜诅咒已死的丈夫,所为的,不就是陈敬济念兹在兹的那几个箱笼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49.html
死鬼已矣!终西门庆一生所没有实现的卖妇女的班头,被吴月娘完美地实践了;吴神仙所谓主六亲如冰炭,从烧毁李瓶儿遗像,到卖春梅,卖秋菊,到卖潘金莲,卖孙雪娥,再到李娇儿走,孟玉楼嫁,西门庆说希冀的一家子守在一起,成了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甚至对亡夫的亲生女儿西门大姐——这个终究是无辜的小女子,吴月娘是这样的:
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你不到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
这真是灭绝人性的声音!
的确,西门大姐并不可爱,也不曾得到父亲的一言一顾;的确,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跟着后妈也过不出什么好日子,然则,既然如此还扣着陪嫁箱笼为甚?明知陈敬济不肖,明知西门大姐将来只会有看不见的苦,料他挟你不到井里、恒是杀不了人,这是不出人命绝不善罢甘休么?宁做他家鬼,莫认我家人,又何尝有最基本的同情心?
第二天吴月娘又送了西门大姐到陈家,陈敬济一见媳妇就大打出手,扯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再次将其赶回,并撂下话头:
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
西门大姐前两次回陈家就这样以失败告终,只好躲回西门家——除了无能的谩骂和委屈的眼泪她什么也做不了。接下来是送还箱笼还是无赖到底,一切就等着看吴月娘的了!
二、两个主角的清明节
上一回末,薛嫂为西门家的女人们带来了春梅的消息(现在大概也就只有她才能为西门家带来其他豪门的消息了):
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见他生的好模样儿,乖觉伶俐,就与他西厢房三间房住,拨了个使女伏侍他。老爷一连在他房里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头……如今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拿着,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老爷好不喜欢……
这里透露出来三个信息,一,春梅漂亮,周守备很喜欢很宠爱,千依百顺;二,如今春梅当家,掌管钥匙,自然也就掌管银钱;三,春梅已怀孕。
这是不是太恐怖了?美貌、权势、财富、孩子,这哪里是当年西门家的小丫头,这不是又一个不可战胜的李瓶儿吗?
对此吴月娘、孙雪娥先是都不言语——深深不信,而后是反复犟口,尤其是对春梅有着切齿之恨的孙雪娥,认为薛嫂不过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夸大其词而已。然则,过不了数日,在新一年的清明节,春梅与西门家妻妾们重逢了!
清明节是《金瓶梅》中极其特殊的日子。尽管西门庆死后,西门家甚至连元宵节都不过了,但清明节却不得不过——因为他们(作者)要纪念死去的男女主角,也希望引起我们的注意,让我们用最严肃的目光审视《金瓶梅》中波澜壮阔的盛衰兴亡。
这一回的清明节可以和上次详细描写的清明节做一对比:
四十八回弄私情戏赠一支桃正值西门庆生子加官,如日中天,全家老少亲朋好友数十人浩浩汤汤地清明祭祖,无限喧嚣热闹皆为权势张本,这一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西门家已经家世凋零,连同孝哥不过九个人(仍然照例缺了孙雪娥和西门大姐),一切忧郁苦闷尽在不言中;上一次潘金莲与陈敬济花前调情,心旷神怡,而这一次潘金莲已然路死街埋,除了陈敬济和春梅,再无第三人为之惦记;上一次清明节男女主角各尽所能追求极致之快乐,是全书酒色财气意象的聚焦时刻,而这一次清明节男女主角带着一身血腥各归黄泉,则是全书死亡意象的聚焦时刻。
相较之下,或许我们能从清明节中读出更多的内涵:逝者已矣,生者继续,所有的盛衰兴亡都将成为过眼云烟。然而在这两个最著名最核心的主角的死亡面前,在无数角色惊世骇俗的死亡面前,其他活着的人仍然放不下贪嗔痴爱,苦苦纠缠……
西门庆葬在五里原的祖坟上,西门家的先祖葬在这里,西门庆的先妻(西门大姐的生母啊!)以及李瓶儿都葬在这里。然则可怜的是,吴月娘带来的扫墓队伍除了给西门庆献祭上香之外,丝毫不及旁人。其他人也就罢了,李瓶儿何曾与吴月娘有大冤仇呢?她临死前最后的担忧——埋在先头娘子的旁边,早晚抢些浆水也方便些——看来真是说中了,别说抢些浆水,就连一炷香也抢不到……
西门庆墓前的祭祀简单结束了,接着就是摆饭喝酒,踏青游春,不知不觉,吴月娘一行人来到了潘金莲的葬身之所——永福寺,说起当年西门庆也曾资助道坚长老重修佛殿之事,吴月娘一时兴起,进寺游赏,却阴错阳差地:
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如此一番紧张的铺垫之后,但见:
一族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
轿中如此威赫的小奶奶就是春梅!
春梅进入永福寺什么也不做,直入寺后白杨树下的潘金莲坟前,摆下祭桌,不慌不忙……拜了四拜,说道:
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
随后放声大哭不已。
在春梅的心里,潘金莲永远是主子是娘,永远是姐姐,无论贵贱生死她都愿意四拜。在潘金莲的生命旅程里,分明是自己的一步步大错造就不可挽回的厄运,然而春梅却将最后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悔已是迟了,这当然不是内疚,这是在用遗憾和自责来平衡思念与痛苦的情绪。
吴月娘们看到这一切,大惑不解,便问寺里的小和尚,小和尚说是小奶奶的一个姐姐埋在寺里,孟玉楼便推测是春梅来了,吴月娘依旧不解:他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
后来诸人相见了,春梅告诉吴月娘:
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
至此吴月娘还是一脸无辜: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
对春梅的姐姐吴月娘认不出,也就算了,对春梅的娘吴月娘也认不出?
按说潘金莲被武松杀死的事情轰动了清河县,吴月娘是听说了;潘金莲横尸街头无人收殓,吴月娘大概更是心胸畅快。然而上一回薛嫂和吴月娘、孟玉楼提及春梅境况时,不是明明白白地说:倒还亏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过娘儿们情场,差人买了口棺材,领了他尸首,葬埋了?此时此刻,吴月娘是真的不知春梅在拜祭潘金莲,还是坚持装傻自欺欺人呢?
对此孟玉楼实在忍不住了,一语点破: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
吴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尽管知道潘金莲的坟就在后边,也知道春梅刚刚从坟上回来,但吴月娘丝毫不动身,连去看一眼的意思也没有(如意儿尚且忍不住偷偷抱着孝哥去看了一眼)。在一旁的孟玉楼深感兔死狐悲,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于是在小和尚的带领下,在坟前拜了一拜,大哭了一场——这也算了结她们之间难以评说的姐妹情吧。
她们都还在红尘中苦苦执迷:吴月娘是如此地憎恨潘金莲,生不待见,死亦不待见;春梅是如此地热爱潘金莲,生感其抬举自己,死感其命运堪怜;而孟玉楼呢?她与潘金莲自始始终若即若离,对所有人亦是淡交如水,越经历岁月的挫折和风雨,她越爱自己,在西门庆、潘金莲的坟前,她对自己,对过去西门家所有的岁月,大哭告别,清明节的春游带来春的消息,她很快就要迎来新的生活了。
三、研究篇:如何评价春梅
永福寺里,春梅拜祭完潘金莲,道坚长老汇报说吴月娘们在隔壁房里回避着,于是春梅邀请相见,吴月娘初是不肯出来,而后道坚长老再三催促,吴月娘们推阻不过,只得出来,于是尴尬的场景发生了。
吴月娘不肯出来容易理解,因为向来不合,因为毁骂申二姐,因为罄身儿出去,不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即是时势变化尊卑逆转也不好相见。然而让吴月娘意想不到的是,春梅几乎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展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礼。’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
这是一段被数百年来的评论家和读者无数次争论的细节。首先,我们可以确认,四个头意味着春梅还在行辈分之礼确认以守备府二奶奶的身份,清河县已经没有几个女人能受得起这四个头了。其次,以当年吴月娘对待春梅的所作所为(无论对错),春梅如今翻身做主人不加倍报复已经算仁慈了吧?为什么还要对吴月娘如此行礼呢?春梅自己的解释是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仿佛打心底还是觉得自己是西门家卑下的奴才,这又如何理解呢?
我觉得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尝试解读春梅的心理。
一是出身意义的自卑感。
一个人的出身犹如胎记一样一生随行,难以摆脱,哪怕他通过后天的努力或运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仍然可能无法战胜自己心底的自卑。譬如出身市井的西门庆在文官面前、在贵族面前总是自卑;吴月娘虽然贵为了五品夫人,但出身穷官家的她面对巨额财富依然自卑;潘金莲虽然在西门家锦衣玉食,然而谁只需轻轻一句王招宣府或者武大家就能击溃她;同样,尽管春梅漂亮,被主人收用,宠爱,然而因为贫穷、父母早逝而遭任人买卖带来的出身自卑,让她对奴才的称呼极为不愤,所以不愤李铭以为她是可调戏的,不愤申二姐不识抬举,甚至终其一生痛恨曾经欺侮过她的孙雪娥……
二是冰鉴带来的自尊心。
吴神仙的冰鉴给了春梅最好的判词,必得贵夫而生子……主早年必戴珠冠……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一生受夫敬爱。我们很难说这个判词给了春梅多少自信心,但至少像一碗浓浓的心灵鸡汤温暖她的自卑感,从此她就更加认定自己不是奴才(大概自认半个主子吧),甚至也相信自己不会一辈子留在西门家。
正是如此,离开时她不垂别泪,再见时尊卑上下。她从来没有埋怨过吴月娘,激打孙雪娥的时候没有,毁骂申二姐的时候也没有,所以如今也不会以(翻身的)奴才的身份去傲视吴月娘;因为她从来不愤孙雪娥,所以她总是想尽办法用主子的方式去欺负她,哪怕她后来成为守备府的大奶奶也不例外。
有许多带着阶级观点的评论家将春梅的这些特质理解为奴性,然而我认为恰恰相反,春梅在这些场合表现出来的确实是一个一以贯之的自尊心——因为不认奴才,所以曾经表现得没有礼数,总是将怒气撒在不如自己的奴才身上;因为懂得尊卑上下,自然之礼,所以此时才会对妻妾们一如既往的尊重。
三是潘金莲的死带来的人生虚幻。
尽管吴神仙的冰鉴很遥远,但西门庆还是给过春梅一个现实的理想——有了孩子就上头。只要西门庆还在,为了这个理想守身如玉、孤高自傲都是值得的;然而西门庆一死,这个上头的理想就完全幻灭了,除了和潘金莲一起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她再也无法主动追求更好的人生。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及时行乐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幻灭?
更可怕的是,过不了多久,潘金莲也极其悲惨地死去了。这个女人一直被她视为生命中最好的姐妹、唯一的知己,是她青春岁月里最温暖的回忆,然而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甚至那个记录她生活全部乐趣的西门家花园如今也早已荒芜颓败了。
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就像一直不愿长大的贾宝玉,拼命用怀旧来维持生活的动力,虽然人在守备府养尊处优,甚至怀胎生子,然而心却一直记挂着西门家的人和事——所以听说潘金莲被卖,她拼命地想买她入守备府;听说潘金莲被杀,她拼命地为她收尸敛葬;再次与吴月娘相逢,她表现出自然而然的谦卑;再次游西门家旧家池馆,她用尽全力去追忆那段永远回不来的青春……
时间又何曾放过谁呢?文本最后十多回里的春梅,富贵荣华集于一身,但却始终买不回失去的快乐,前呼后拥呼风唤雨,也换不回她与潘金莲的惺惺相惜。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世的变迁,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模糊,更加虚幻,春梅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情绪里不知所措地虚掷着最后的光阴,直到最终以最荒谬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