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敬济的冰鉴终身
九十五回平安偷头面还是八月中下旬,到九十六回就是新一年的一月了。相对于《金瓶梅》中期(尤其是李瓶儿和西门庆的死)时间的细腻和缓慢,有时甚至是一日光阴一回书,《金瓶梅》头尾两端的时间过得非常快,甚至空间也经常快速切换。因此许多初读者往往因为事件的突兀,而疏忽了时空的变幻;而一些专家学者则觉得作者不负责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其实这不过是艺术化的时空而已。在小说里,一百年可以转瞬即逝,一分钟也可以苦苦熬煎;一万里可以瞬间转移,几丈路也可以团团转转。时空作为故事的载体,在符合生活逻辑的前提下,终究是为叙事服务的,关键是对角色而言,时空的跨度具体有多大的价值。这甚至也能用真实的人生来解释:有一些人的生活对于我们是陌生的,多年一瞬再见面时早已忘记最初的容颜;有一些人的生活对于我们是交融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细微的表情足以铭记一生一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回到文本,自道士陈敬济嫖妓被抓,到春梅赶走孙雪娥,再游旧家池馆后寻找陈敬济,兜兜转转,居然已过了大半年时间!这大半年我们当然知道陈敬济是在冷铺里度过的,冷铺里的苦我们当然也知道,所以我们不免要问,春梅为什么不早一点安排寻找陈敬济呢?或者说作者为什么要将时间的篇幅拉得这么长,为什么不能紧凑地压缩最近几回里的时间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以守备府在清河县的影响力,要找到混迹在乞丐队伍里的陈敬济应该不难,所以只能说是春梅并不着急去找。一则因她不知陈敬济离开守备府就只能钻入冷铺存身,二则尽管她想找陈敬济回来做伴,但其实并不是那么在乎,所以找陈敬济的事情也就有一日没一日地拖了下去。直到上一回西门庆三周年,所以游旧家池馆(这两个药引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作者不得不延长陈敬济冷铺度日的时间),并因此而非常想念陈敬济——因为只有他身上还残存着潘金莲的影子,以及自己青春的记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然而此时此刻,陈敬济又过着怎样的凄惨日子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再一次落魄时,陈敬济在大街上遇到了当年拐盗他货船的杨大郎,心存最后一丝幻想的他竟然还跟对方讲道理:杨大哥,一向不见。自从清江浦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了……弄的我一贫如洗,你是会摇摆受用。黑心狠辣的杨大郎面对这样直率老实的痴顽子弟,简直忍不住笑了,面对陈敬济竟敢张嘴讨钱,忍不住就动手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就在陈敬济幻想破灭、身遭欺凌之时,他在冷铺里的丈夫飞天鬼侯林儿来打抱不平仗义相助了。侯林儿既可怜又垂涎陈敬济,于是请他吃饭,并对他提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修盖伽蓝殿……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讨四分银子。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发咱的人吃。把门你一把锁锁了,家当都交与你,好不好?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先睡一夜,这是要陈敬济报答刚才的救命之恩;明天带去做工,做点饭,晚上一起歇,家当交与你,这就是完全包养陈敬济做老婆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一天赚四分银子,也就是说赚一两银子要干足二十五天,这苦力活的工资标准比较契合《金瓶梅》的物价,陈敬济又一次体验到钱财的来之不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895.html
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
做一天工程,就做一天老婆,就吃一天饱饭,陈敬济已经不关心后庭开花,只关心能不能多收三五斗,多撑三五天。
侯林儿回答说工程是年头开始的,至少要做到十月里,也就是未来大半年陈敬济都有一个好归宿,于是两相欢喜,勾肩搭背回去一处歇卧。
第二天他们就到水月庵的工地里,此时陈敬济遇到了一个独眼的算命头陀——叶道,于是就请他算了一卦。
之前吴神仙冰鉴终身,西门家诸人都算过命,龟婆子卜卦,吴、孟、李又补充了一些细节,主要角色中唯独陈敬济还缺一笔,于是作者在他又一次落魄、人生完全看不到希望时为他安排了一场算命:
前年遭官司口舌,倾家散业……早年父祖丢下家业,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当了——这是过去,都应验了;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这是宿命,也应验了;如今往后,还有一步发迹,该有三妻之命;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这是未来,等待应验,但到书末结局,我们当然都知道这都是真的。然而,即便又是一个早知道,又能如何呢?经历了那么多成那么多败,愚顽不灵的子弟依旧无法醒悟,无法好好地珍惜人生,别人还能怎么办呢?
小说里关于命运的预言,总是如此。无论是《金瓶梅》,还是《红楼梦》,作者总是将命运的预言早早写出,只是当角色无从逃避地走向命运的必然时,作者还是给予了同情和慈悲:生命的痛苦其实不在于难以逃避的结局,而在于认命时的无力与绝望;生命的崇高不在于战胜命运的安排,而在于勇敢的探索与挑战。尽管小说里的绝大部分角色都无力思考和反省自己的人生,其实不过是作者将这个任务留给读者——所有有慧根、有胸怀,热爱生活的读者——读懂一部小说,就是多活一次人生。
二、假弟妹,真夫妇
《金瓶梅》的文本即将要走近尾声,先前的铺垫伏笔一一兑现,而回应开头的文字也越来越多起来。
我们还记得,绣像本的第一回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热结之所以对称冷遇,是因为假兄弟、亲兄弟在这对字眼里争风吃醋。而这一回在情境上对第一回就有所照应,假弟妹真夫妇同一屋檐下,盖假弟妹又行真夫妇之事也。而后文韩爱姐翠馆遇情郎又回应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帘下相逢,韩爱姐路遇二捣鬼又回应武松归来等等。正是在这些回环照应里,《金瓶梅》把从《水浒传》借来的文本巧妙地还回给它——韩家和武家因为对待通奸的态度不同而带来命运的天壤之别,显然武家是属于《水浒传》的,而韩家是属于《金瓶梅》的。《金瓶梅》正是用这样的独树一帜的结构撑起了整部小说的灵魂,在玉皇庙与永福寺双峰对峙的宏大场面下完成了整部跨越时代的杰作。
上一回结尾,已是一年三月阳春天气,陈敬济正在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虱虮时,被守备府的张胜找到了。于是,就在众苦力工人面面相觑之下,陈敬济又一次开始他的辉煌人生,骑着高头大马进入了守备府。
见到守备府里的春梅,陈敬济自然明白了一切,按着春梅的意思,二人从此姐弟相称。接着久别重逢,互诉离情,重提当年潘金莲的旧事,彼此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春梅终于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不就是为了有人陪她一起为往事干杯么。
接着陈敬济和周守备见面,彼此客气礼貌一番。对此读者难免没有疑问,周守备和西门庆相识多年,陈敬济也在西门家多年,难道他们彼此就不认识么?
理论上说,他们完全有见面的可能,至少西门家为李瓶儿办丧事时,陈敬济就处于非常扎眼的孝子位置。然而为了自圆其说,绣像本补注了长长的一段解释周守备为何不认识陈敬济,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在词话本是没有的,这大概也能为两个版本孰先孰后提供研究素材。
接下来本回分别描述了守备府的三个时间段,陈敬济慢慢地成为了守备府的大红人。
一、四月二十五日。假弟妹。
这一天是春梅的生日,按照游旧家池馆的约定,吴月娘派玳安恭敬地送上贺礼,春梅也就客气地回帖:周门庞氏敛衽拜。对此身在守备府的陈舅陈敬济,对以德报怨的春梅极度不理解,新仇旧恨,往事如昨,于是怒火中烧: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
而另一边厢,玳安也在送礼的同时无意发现了陈敬济,于是回家报告,吴月娘万分不信:
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里讨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肯招揽下他?
从打完西门大姐的官司之后,吴月娘再也没有听过陈敬济的消息,然而她对他的结局推断和期待完全没有错,陈敬济确实经历了一大段差点冻死、饿死的乞丐生涯,也差点被周守备板子活活打死。只是她偏偏没想到如今高高在上的守备太太可是当年一起作弊养女婿的春梅。直到春梅生日宴后的再次确认,方才相信。
有了陈敬济,春梅也就无需再记挂衰败的西门家;而陈敬济既在,吴月娘也就放不下面子上门为假弟妹圆谎(当然,她也没必要揭穿)。于是从此两家都不相往还。
二、五月初五日。假弟妹,假夫妇。
又是一个端午节。我们还记得《金瓶梅》第一个进入文本的重要节日就是端午节,那时节两个主人公在王婆茶坊里交杯换盏,相亲相爱;而最后一个重要节日也是端午节,两个新的主人公在守备府里,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的时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劝酒,荷花者,莲也,这当然是潘金莲的暗喻。因为潘金莲的关系,两个假弟妹喝完酒就在花亭上发生了久违的性爱,像葡萄架、翡翠轩一般的性爱——解珮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花阴曲槛灯斜照,旁有坠钗双凤翘。
虽然已经贵为守备太太,又身为人母,但春梅丝毫没有李瓶儿般反省的意思。或许,在她看来,从她西门家成长的教育经历看来,做爱和吃饭、喝酒一样本就是平常之事,只要是高兴了,随时随地可以做——没有什么可耻不可耻的。当然,从我们的价值观看来,这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守备府难道没有她作为女人的大好前程么,何必要将所有的人生埋葬在记忆和空虚里呢?我想这大概只能解释为作者的一种角色设定吧,一方面她有痴痴念念的怀旧之心,另一方面她也有随心所欲的行乐之念,相比于其他诸人,亦不过是《金瓶梅》滚滚红尘中偶然的一份子罢了。
三、六月初八日。真夫妇。
又过了若干日,朝廷要对《水浒传》的梁山好汉开刀了,周守备和张叔夜一同起兵。出发前周守备吩咐为陈敬济娶亲,并许诺剿匪成功就在功劳簿上带上他的名字。这可是要得官衔了!对于九泉之下的陈家父母,简直不知是该觉欣慰或是讽刺。
为了给陈敬济娶妻,春梅在清河县几乎搞了一个美女海选,作者顺便也把前文许多角色的结局交待一遍。
第一个:朱千户家小姐,十五岁。春梅嫌小,不要。这是千户之女(吴月娘)的暗示否?
第二个:应伯爵小女儿,二十二岁(这个年龄有矛盾,按前文应为十六七)。因为应伯爵死了——天下第一帮闲在张二官身边三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其伯父是不管的。春梅嫌没有陪嫁,不要。
第三个:开段铺的葛员外女儿,二十岁,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联明伶俐,针指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钱财……陪嫁都是南京床帐箱笼。这是老媒婆薛嫂说的,如其言实,这简直就是孟玉楼、李瓶儿的完美结合版。于是春梅就定了她。
由于葛家没有陪嫁的丫头,所以春梅就再令薛嫂买一个——黄四家的丫头,只要四两半银子。
黄四因用下官钱粮,和李三还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儿,都为钱粮捉拿在监里追赃,监了一年多,家产尽绝,房儿也卖了。李三先死,拿儿子李活监着。咱家保官儿那儿僧宝儿,如今流落在外,与人家跟马哩。
前文说过黄四挪东墙补西墙,早晚会出现资金问题,此处结局即因钱粮不继而锒铛下狱;来保当年诳走大批钱财,同样也逃不过钱的报复,甚至全部都祸及子孙,殃及后代。这些我们相识已久的朋友的有点触目惊心的命运结局,如此淡淡写来,多少让人唏嘘不已,回味感伤。
六月初八日,陈敬济和葛家小姐正式完婚,从此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坐,并且还为陈敬济收拾了雪洞般齐整的书房,为守备做重要的文秘工作……总之,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谐美好——假弟妹和真夫妇就这么一暗一明地和谐共存着——现在就等着最后的横空霹雳般的大冲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