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尼姑齐诵血盆经
六十六回李瓶儿的五七请了黄真人念经做道场,六十七回的六七则不念经,只是烧座库儿——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烧点纸钱衣物聊寄哀思。时间过得很快,李瓶儿已经死了一个多月,现在只剩下最后的断七没有做。敏感的读者一定还记得一件事,李瓶儿临死前不是给了五两银子请求王姑子为她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吗?所以作者将这两件事串在一起写,断七这日即请尼姑做道场礼拜《血盆》宝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那么什么是《血盆经》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本来佛教的经文是由通晓梵语的高僧从印度佛经里翻译过来的,《西游记》的唐僧也就是玄奘大师最主要的工作其实就是翻译佛经。正常的情况下,佛经属于哲学范畴,有着自己严密的理论体系和逻辑结构,然而当佛教传入中国,仿佛进入了一个超级大染缸,在中国人强烈的实用主义的经世济俗理念的作用下,很多佛经变成了功能性的祈祷文书,很多佛祖和菩萨也承当了世俗的梦想寄托,比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要负责送子。更有甚者,为了一些消灾减难的目的,甚至还创造出一些新的经文,《血盆经》就是其中一种,它的原始目的是因为妇人产后污血过多,所以需要念经消灾祈福,如: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上一回末西门庆曾说:大房下(吴月娘)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红楼梦第十五回: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很显然,这个经文是专门创造出来忽悠大户人家的。虽然李瓶儿是因为自己的血崩之症,感到对生平错事的悔恨与恐惧,所以将临终的安宁和死后的幸福寄托在《血盆经》的超度上,然而外人根本不会考虑这一层,不过是循例按照生产临盆的思路,为她做断七日的祈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血盆经》因为指向的是生产的妇女,所以只有尼姑能做。西门庆对薛姑子向来厌恶,然而为了李瓶儿,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一月初五,薛姑子领着八众女僧(从前四七的十六众减半矣),在花园建立道场,不动响器,只敲木鱼,击手馨,念经而已,整整一天,一直到天黑之后一更多,断七完成——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至此李瓶儿的七七全部结束,不过正是断七的念经,又牵扯出了许多新的矛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一是乔大户女儿长姐过生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长姐就是那个和官哥两孩儿联姻共笑嬉的女娃,官哥死了,官哥的生母李瓶儿也过了断七,这桩当年一半儿戏一半认真的娃娃亲似乎早该烟消云散,可毕竟两个都是大户人家,面子上还是过意不去的,于是,亲家前亲家后的,依旧叫个开心。上一回十月底是长姐生日,吴月娘就问西门庆: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07.html
西门庆本来不满意和乔家的联姻,然而此时但凡能李瓶儿能关联一点点的事情都在意用心——怎的不送!
因为送礼,所以乔家也就送请帖来,请西门家众妻妾。上一回午后私会正是源于潘金莲拿请帖去请示西门庆,结果因为忙于调情,把请示的事给彻底忘了。后来还是吴月娘自己问了,西门庆的回答很有趣:
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
热孝在身俨然是西门家为父母办丧事,作为正妻的吴月娘心中的不爽不言而喻,然而因为李瓶儿断七将过,妒忌李瓶儿已经越来越不是争宠的主题了,作者开始为4.0的版图创造出新的语境。
因为吴月娘一人去罢,又因为西门家要请尼姑帮李瓶儿念《血盆经》,所以这就创造了一个特殊的机会——薛姑子来揽念经生意,而吴月娘不在家,潘金莲得到了一个单独约见薛姑子的机会——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后文因为生子符药,为了壬子日行房,又闹出了许多波折,西门家最后的争宠战争开始了。
二是尼姑之间的矛盾。
本回作者将尼姑们的下作描绘得无以复加,结合前后文,我们来详细分析一下她们的所作所为。先看薛、王两姑子为妻妾们做了多少佛家好事。
一、薛姑子为吴月娘配生子符药,这是王姑子介绍的。
二、薛姑子为李瓶儿印经在岳庙施舍,这是王姑子知道的。
三、王姑子接李瓶儿临终五两银子《血盆经》诵经钱,这是李瓶儿关着房门交待的后事。
四、薛姑子十一月初五为西门家念断七《血盆经》,这是瞒着王姑子的。
五、薛姑子为潘金莲配生子符药,这是王姑子不知道的。
对于第一条和第五条,七十三回薛姑子有一句夫子自道:
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吴月娘)喜事,他(王姑子)还说我背地得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罢了。
由此可证,因为吴月娘成功怀孕,所以给了薛姑子不少报酬,王姑子是当时的介绍人,所以得到分成;潘金莲是私下偷偷找的薛姑子,所以薛姑子可以独吞该次收益。
对于第二条和第四条,断七念经后的第二天,王姑子就上门理论:
这老淫妇(薛姑子),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
由此可证,岳庙的印经钱大部分全被薛姑子赚了,因为李瓶儿直接找的薛姑子,所以王姑子虽然眼红也无可奈何;后来听说西门家要念断七《血盆经》,所以薛安慰王说到时候一起去,可实际上薛骗王说西门家初六才念经,却自己带着人初五把经念了,至于经钱,初一那天就领了!
最奇怪的是第三条。因为薛姑子骗走了《血盆经》,所以王姑子非常不满,吴月娘也算仁慈,还给她留了一匹衬钱布(代替相当经钱的布料),然而王姑子依然抱怨不已,对此吴月娘忍不住一碗水端平地说:
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
王姑子诡辩说: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
没想到吴月娘接着说:
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
这句话太狠了!骂得王姑子闭口无言,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
李瓶儿交待后事时,只有迎春、绣春、老冯、如意儿四人知道五两银子的事,并且是特意交待不要告诉吴月娘的,那么到底是谁出卖了李瓶儿呢?这个悬案书中无解,我试分析:李瓶儿一死,老冯即离开了西门家,回到狮子街房子里(继续帮王六儿拉皮条);如意儿刚刚攀上西门庆,迎春、绣春感觉有靠,她们根本没有出卖李瓶儿的必要,也没有出卖的回报。所以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王姑子自己跟薛姑子吹牛显摆说出来的!
正因为王姑子偷偷接了五两银子,薛姑子感到不满;因为不对我题,所以吴月娘更加不满,于是,独自承接断七念经就在吴月娘和薛姑子间达成事实。相对来说,王姑子的道行确实不如薛姑子,无论心机还是情商都逊色几分,所以她只能往薛姑子家嚷去,以至七十三回薛姑子还说她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
在《金瓶梅》中,这些顶着佛道光环的尼僧世界大概和妓女世界一样,都是文本宏大的表面叙事下面的黑暗角落吧。这些角落和现实中的、红尘中的其他人和事,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是人性的种种贪嗔痴毒。作者是希望用宗教来思考、解构、超度人生,但却从来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世俗的角色和迷信的行为上,或者在真正的智者看来,宗教始终还是哲学和精神层面的。
二、四妓女合演西厢记
断七后一天,十一月初六,因为丈人和小舅子的官司顺利了结,为了答谢西门庆,黄四做东,李三、应伯爵、温秀才作陪,在西门庆的新欢郑爱月家摆酒听戏。
如果让我来拟本回的标题,我会写:八尼姑齐诵血盆经,四妓女合演西厢记,因为西门庆上一回梦见李瓶儿血水淋漓,所以断七念了《血盆经》;因为上一回西门庆收到酥油泡螺和汗巾瓜仁,勾起了露阳惊爱月的美好回忆,所以乘着黄四的请客,在郑爱月家喝酒听《西厢记》。如前所述,在《金瓶梅》的语境里,《西厢记》是带着淫邪意味的,是风月的象征。所以,在四妓女合演《西厢记》的背景下,作者开始再一次深刻地摹写郑爱月,摹写郑爱月带起的风月故事。
那么,郑爱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当西门庆第一次逛郑家妓院时,我们称郑爱月是《金瓶梅》里处于金字塔顶端的极品美女,她为我们留下了深刻的高雅形象,然而本回作者将颠覆我们的认知。和吴银儿的老实厚道,李桂姐的高傲做作完全不一样,外表看起来像小猫一样单纯、温顺、美丽的郑爱月,其实像虎狼般凶狠,像蛇蝎般毒辣,她一出手可以是勾人魂魄的泡螺和瓜仁是置人死地的惊天毒计。
下面我们首先看郑爱月是怎么侮辱应伯爵的。
事情得从吴银儿说起。因为西门庆带着帮闲们一起来帮嫖郑爱月,家离郑家不远的吴银儿听到消息赶紧把握这个偶遇良机套套近乎,并且还不是一般意义的凑热闹:
进门来,但见她头上戴着白绉纱鬏髻……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引得西门庆疑问:你戴的谁人孝?
对此,吴银儿一本正经地回答: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
我们绝对相信吴银儿是撒谎的。不说吴银儿对李瓶儿其实没什么真情,就单从经济上讲,李瓶儿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戴孝得多耽误妓女生意啊!然而西门庆硬是相信了,并且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而且还不只一句两句,从李瓶儿的五七聊到断七,从李瓶儿的死聊到西门庆的思念,整一个知心姐姐安慰伤心人的模样……
这场酒宴做东的是黄四,大家是来陪西门庆嫖郑爱月的,这隔壁来的吴银儿喧宾夺主唱的是哪出啊?这是来喝酒还是来聊天,来嫖妓还是来谈心?为了扭转冷场的气氛,应伯爵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
你每说的知情话,把俺每只顾旱着,不说来递钟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罢!
还假装着要站起来的模样。这么一来,好不容易一个愿意陪西门庆聊李瓶儿的人也只好起来递酒、陪唱。就像观戏动深悲那回,西门庆颇有点不爽,所以他也顺手折腾应伯爵一下:你索落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
一个敬酒,一个喝酒,看似也没什么,然则应伯爵却遭遇了大麻烦!虽然他还死要面子:我儿,你每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然而:
郑爱香道:我今日忌酒。——妓女还有忌酒一说?为妹妹做身价而已;
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盏儿罢。——两相不得罪,毕竟拜李瓶儿为干娘还是拜应伯爵所授,凭着干女儿的身份越俎代庖颇为理亏,幸好还有戴孝的好名义,心里不自在喝个半杯好了;
一切都等着郑爱月出手——
你跪着月姨,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
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
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罢;
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了?──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
一连四句,郑爱月倒是真狠,不但要跪着,还要打脸,还要他高声屈服……一向聪明机灵的应伯爵怎么办呢?
一点办法也没有!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钟酒。接着郑爱月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
月姨啊,已经五十岁的应伯爵就这样跪在十几岁的小丫头面前,挨打耳光子!挨打了委屈了还要吃郑爱月一杯酒灌上,可谓一杯苦水下肚矣。上一回我们说应伯爵是自愿在夹缝里努力求生存,所以无论怎么做无非是谋生手段,不是应伯爵不敢得罪郑爱月,不过是不肯得罪西门庆罢了。在强权下低头,为五斗米折腰,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孟浩然也写过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李白也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沾沾自喜,不能做陶渊明的人们,也就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只是回到文本,我们不免要问,郑爱月为何要如此侮辱应伯爵,或者应伯爵到底哪里得罪了郑爱月呢?
上一回我们说郑爱月送给西门庆的酥油泡螺和汗巾瓜仁的良苦用心被应伯爵大大利用了,甚至抢吃了瓜仁,的确,应伯爵是颇为可爱,然而郑爱月又怎么甘心被欺呢?后来她就曾对西门庆表达过直接的不满:
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
在应伯爵的眼里,妓女不过是下贱的小淫妇儿,然而在郑爱月的眼里,应伯爵的地位根本就和妓院的王八差不多:
回看开头,当郑爱月给西门庆敬茶时,应伯爵调侃她把客人不着在意里。对此郑爱月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哩!西门庆才是客人,而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和乐工、王八也就一个等级!(回想上回,书房赏雪的酒宴结束,应伯爵和郑春一路回去,临出门,西门庆还拿应伯爵开涮:你哥儿两个好好去,算是对此处的铺垫吧)
所以,郑爱月根本就是安着心思要报复应伯爵的,谁让她现在是西门庆身前最受宠的妓院小娘们呢!
接着我们再看看郑爱月一语掀起无数波澜的惊天大毒计。
应伯爵受辱后,妓女帮闲杯酒泯恩仇,继续回到座位上喝酒游戏,谈笑风生。接着郑爱月回房间补妆了一番,西门庆看着着迷,又想起李瓶儿说少贪在外夜饮,于是起身后边净手,接着爱月随即跟来伺候,就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
在这个环节,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这其中的逻辑,难道是说西门庆想着不在外夜饮于是希望早点了事?即便如此,郑爱月又如何得知西门庆的心思呢?或者古代的妓院一般就是在这种时候抽空完事?不管如何,毕竟两个人算是心领神会,心照不宣,争分夺秒,共赴巫山。
按说,既然是嫖妓故事,到这地步,《西厢记》般的风月戏也该到删节的高潮然后到尾声了吧?
不,风月的戏才刚刚开始呢!
郑爱月的目标根本不满足于接待西门庆这么简单,上回的用心良苦就为了这一刻,她向西门庆传授了一串法不传六耳的惊世骇俗的风月秘密!
一、自从上次王三官娘子告状之后,好了疮疤忘了疼,王三官又嫖上李桂姐了!
二、王三官的母亲林太太,不上四十岁……专在家,只寻外遇……说媒的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头,只说好风月。
三、王三官娘子,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
说白了就是教西门庆如何勾引林太太,进而谋取王三官娘子。从理论上说,西门庆哪怕是五品官跟林太太这样的官家遗孀也不会有任何接触的机会,然而现在……这是一个多么阴毒的风月计划啊,说得西门庆心邪意乱,悠然神往。为了表达他对郑爱月的谢意:
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我每月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
这是要三十两银子包养郑爱月的意思,对于妓女来说没有比这令人满意的了,然而郑爱月却是如此回答:
爹,你若有我心时,甚么三十两二十两,随着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
是不是特别会说话?不仅仅如此!事实上,郑爱月真的不在乎包养不包养,或者说她最初的目的就远不止如此。我们来观照文本里的两个细节:
一是这回吴银儿到郑家之前,郑爱月让郑春去邀请吴银儿,并说: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
二是结尾吴银儿离开时,郑爱月叮嘱说: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
若非深究文本,这两个细节很容易被囫囵错过。前一句话的意思是郑爱月和吴银儿做伙计,结成了攻守同盟,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个流人儿。从教西门庆图谋林太太和王三官娘子来看,郑爱月的直接打击目标就是王三官,间接打击李桂姐。从后文我们得知,王三官也曾嫖过郑爱月(而他现在又回到李桂姐那里),也就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郑爱月与李桂姐两个妓女之间的生意之争!也就是说,郑爱月苦心经营的这一切,短期目标是争取西门庆的青睐,而更多的目标是借助西门庆的势力,报复王三官,报复李桂姐!然而,殊不知将有多少人命干系就因此而牵扯进去了。
三、大悲庵里看风月
听取锦囊妙计的西门庆立即展开行动,得到指示的玳安迅速出发寻找文嫂,从情节上说,这是一段过门文字,如果通过一个镜头转移叙述其他故事,再回头说玳安领着文嫂来见也未为不可,只是那样我们就错过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写实文字。
先是玳安不认识文嫂的家,于是去问陈敬济,在陈敬济嘴里,是一段纯粹的客观描述:
……往南……过了牌坊……往东……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紧靠着个姑姑庵儿……往西走……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
一听就很麻烦对不对,于是玳安让陈敬济重复了一遍,觉得路远,于是骑了马寻去。刚才那一段客观的描述到了玳安眼里,逐渐就变得生动起来了:
过同仁桥牌坊,……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由王家巷进去,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
陈敬济的描述没有错,玳安果然找到了文嫂家,这里的趣味在于,作者为何要一个无关紧要的路线描写两遍呢?并且为何第二种描述里增加了许多情感投入呢?
其实这是作者百忙之中抽空描写一下玳安。玳安这是在帮西门庆办事,不敢不办,也不敢办不好,所以从人之常情,他会有两个心理,其一是希望得到好处,其二是害怕劳累。
对于第一点,我们可以从后文得到证实,当文嫂收了西门庆的媒人钱,玳安第一时间就索要中介费了,毕竟是他来找文嫂的。所以,我们从玳安眼里可以看出这种追求业绩的期待,两个果然证明了他的心理状态。对于第二点,从陈敬济口中的石桥到玳安眼中的破石桥,从有个姑姑庵儿到玳安眼中的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明显看得出他对路程遥远的抱怨。可以说,即便是如此无关紧要的片段,《金瓶梅》的作者也是颇为用心的,而这些细腻的细节描写,我想对于学习写作者来说必定也是大有裨益。
最后,再提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姑姑庵的名字——大悲庵。
无论是《金瓶梅》还是《红楼梦》,里面都有若干佛寺道观的名字,不说它们是否符合作者对于宗教的要求和理解,然而这些刻意选择的寺名似乎都表达了一些特殊的感情。比如《红楼梦》里的铁槛寺和水月庵,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水月庵亦叫馒头庵,人生终归要坟如馒头,再美好无非镜花水月?又比如《金瓶梅》里的大悲庵和永福寺,人生或许总是一场场悲欢离合,只有超脱欲望才能得到真正永福?
无论如何,这个不起眼的大悲庵给了我一种习惯性的敏感。现在玳安是去找文嫂为西门庆和林太太牵线,而西门庆和林太太的通奸,几乎是全书里最离谱最不可思议的性丑闻。毫无疑问,玳安和文嫂此刻的所作所为理应得到所有正直的人们的愤慨和鄙夷,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似乎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坐在大悲庵里,用他的大慈大悲看着这些为了自己的欲望和利益盲目奔波的芸芸众生,用最平实最无华的语言,默默地记叙这些充满悲苦和浮躁的人们的或带着罪恶或带着快感的人生故事。
这就是《金瓶梅》奇异而伟大的地方,无论是这一回颐指气使的西门庆,还是卑躬屈膝的应伯爵,无论是用心狠毒的郑爱月,还是下一回背德偷欢的林太太,每个角色都在自己的命运里浮浮沉沉,而作为读者,我们并不见得就比他们更纯粹,更优越。或许,如果也将我们的生活一五一十地写成小说,那可能远比《金瓶梅》来得肮脏,来得邪恶。翻读《金瓶梅》,如果你不是站在自以为是的道德高地上,不是活在当家作主的和谐梦境里,你大可去其中寻找一下自己应有的位置——你会瞬间不寒而栗,再看看你的生活——你将更加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