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故事最好的讲述方式
何谓挨光?偷晴(情)也。王婆,这个鬼混了一辈子的老女人在这回里简直是一个天才,十分光用在当代简直可以角逐奥斯卡最佳编剧,从潘驴邓小闲五件事起笔,再到一件事补充,再到十分光,几个若是他,几个便休,几个不成,直到最后一分做完备,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不过平心而论,这份精彩是属于《水浒传》的,《金瓶梅》不敢居功,所以本回的研究重点我们放在叙事层面的技术问题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问题的起因是这样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王婆对西门庆详细的讲述了十分光的计谋,接下来准备进入实操阶段,在这个局部,可能会有两种写作手法,一种是插叙其他故事,荡开一笔,比如写武松路上的情况,一种是直接马不停蹄冲入主题故事现场。文本采用了后一种,虽然难以比较哪一种写法更加优秀,但后者会有一个明显的问题,那就是当实际故事确实按着计谋的步骤顺利发生时,应该怎么处理呢?文本就是按着计谋一步步展开,多余的不过是细节而已(后文即分析细节),也就是说,对于读者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个故事读了两遍,这样好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先来看看几个古代评论家的观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金圣叹:挨光重作一篇文字读。意思是后一段虽重复,但要当做另一篇文章来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张竹坡:看他偏是照前说出者一样说去,偏令看者不觉重复,止见异样生动,自是化工手笔。意思是后一段虽重复,但却更加生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文龙:文字忌直,须用曲笔,文字忌率,须用活笔。挨光一层,早被王婆子全以说破,此一回不过就题敷衍,略者详之,虚者实之,两回仍是一回也。故《三国志》中,每设一计,只用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使人急于要看下文,方知如此如此,原来如此也。若事前和盘托出,则下文仍是如此如此,又安得谓为绝妙文章哉!意思是两段重复,绝没意思,描写设计谋事之法不如《三国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意见大概是二比一,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国志》又是怎么回事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文龙所谓的《三国志》跟我们今天读到的《三国演义》相距不会太远,《三国》故事的招牌写法就是诸葛亮定计附耳秘言,结果实战中某时某地突出一军,我奉军师将令已在此恭候多时云云,初读之下确实让人一阵惊,一阵喜,全身热血翻腾。然则多次以后,我们就不免得出一个结论,根本不知道诸葛亮最初是怎么想的,他真是多智而近妖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可以说《三国》采用的是地雷的写法,读者知道有人做过手脚,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等到发生的时候,很无奈地接受一阵惊吓……而《水浒传》和《金瓶梅》这段,采用的是定时炸弹的写法,读者看着炸弹安排下去了,知道早晚要处理这个炸弹,不是爆炸就是废掉,可大部分的角色却不知道,他们会随着时限的来临一次次地走近炸弹,这时候读者所有的心都悬在那儿,悬而未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49.html
显然,我是在说悬念二字。我个人认为,《三国》作为小说,最大的特色是把写人写得太好了,它将诸葛亮写成了古今完人。随时可以操控地雷按着自己的意愿爆炸的诸葛亮,并不能战胜读者已然知晓的历史,于是他的失败只能归于宿命不可违。回到《金瓶梅》文本,这一段故事虽然是王婆设计了十分光,然而王婆不是诸葛亮,读者对于十分光的操作可能性未必能完全信任,对故事的具体进展,对其中的每一个步骤都存在万一不那样的担心或思考,角色的每一步也可能存在性格的挣扎和努力,所以,读者可以相信,哪怕是同样的故事,只要有悬念在,有故事的张力在,就有继续读下去的理由。
所以,我的意见是,金圣叹和张竹坡在这方面比文龙有见识,悬念才是故事更好的讲述方式:作者应该让读者知道得比角色更多!只有这样,读者才会看着角色像钻进命运的口袋一样钻进作者的圈套里,不能自拔,看着潘金莲在别人早已设计好的圈套里追求自己的生活新趣味。只有这样,读者才会对角色报以慈悲和同情,对潘金莲原本看起来罪无可恕的婚后出轨给予理解。
二、讲故事的细节处理
的确,《金瓶梅》开头的这一段故事是从《水浒传》上抄袭而来,然而我们可以放下成见,换一种方式理解,即《金瓶梅》是对这段故事的另一份讲述,比如当时可能有一些艺人,他们都掌握了武松打虎到杀嫂祭兄这段流行剧本,却各自敷衍出不同的故事桥段。不同的讲述人,可能用不同的叙事逻辑,即便相同的叙事逻辑,也可能有不同的细节处理,下面我们就详细研究《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在逻辑和细节方面为故事讲述做出的技术升华。
先看一首来自词话本的七言诗:
从来男女不同席,卖俏迎奸最可怜。不独文君奔司马,西门今亦遇金莲。
写得好吗?
不,可以说写得烂极了。
文君奔司马说的是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事,且不说西门庆和潘金莲与此二人相差甚远,即故事本身也不大能比拟,文君奔司马,本身含有强烈的主动精神,但西门遇金莲要归咎于潘金莲的卖俏迎奸多少就有失公允了。
更有问题的是开头这句,从来男女不同席。中国自古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习俗,《中国礼俗学纲要》里提到:男女之嫌疑,如何辨之,则如男女不同坐,不共巾椸,乃至叔嫂不通问,不相为服,以此礼辨嫌疑,复以此礼保证其分辨也。看明白了吗?男女不同坐,叔嫂不通问,所以当《水浒传》里的不可侵犯的天人武松下降到《金瓶梅》里成为一个七情六欲的凡人叔叔时,当他羞怯地低头时,当他对接下来的挑逗和勾引持默认态度时,我们就有了争辩的理由:男女同坐、叔嫂同席的错也不全在我啊!而十分光走到一半也就是王婆那出神地往脸上一摸时,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主动,所以同坐喝茶又怎能全怪我呢?
也就是说,《水浒传》的原始意图是将潘金莲作为淫妇来写的;词话本《金瓶梅》是努力地写男女主角的偷情故事,然而还存有几分市井的俗气;而绣像本却有了文学的自觉,它试图通过潘金莲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现代三不精神诠释一段更加符合生活逻辑的偷情故事。所以它将这首莫名其妙的诗果断删掉了——删掉俗气也就更加的文学!
我们强调逻辑,是因为初见西门庆的潘金莲,毕竟是在王婆的茶肆里,这和在家里勾引武松是完全不一样的立场。至少后者是主场,在家,对熟人;前者是客场,在外,对生人。在客场,她不是妻妾相好,不可能大声地说话;也不是卖唱妓女,不可能挺直腰板说话。纵使她再有偷情的贼心,有偷情的渴望,也只可能是保守、等待的,不可能迅速地沉沦为一个完全主动的淫妇的。绣像本正是按着这个逻辑去改造《水浒传》里的故事,并且精心设计了一个传神的动作,作为人物性格的解码。
这个传神的动作就是低头,从《水浒传》里无意识到词话本里主动描写,再到绣像本里极致地刻画,形成了潘金莲的一个招牌动作,显示出了绣像本改写者的独具匠心。让我们细细地比较这三个故事文本里的低头描写,慢慢揣摩其中的生动情韵:
第一次:西门庆眼睁睁看那妇人……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绣像本、词话本皆有;绣像本夹批:媚致)
第二次: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那妇人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绣像本独有)
第三次: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谁宅上娘子?’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绣像本独有,眉批妖情欲绝,张竹坡批:描妇人有心,妙甚)
第四次: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水浒传》、词话本、绣像本都有)
第五次: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眼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了头做生活。(三者都有,张竹坡批:写得如火如锦)
第六次:西门庆问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低头应道:‘二十五岁’。(绣像本独有)
第七次:那婆子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烘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言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三者都有,张竹坡批:总上一段,是好笔力)
如果要画蛇添足地分析一番的话,我想大致对低头做出这样的解释。首先,头低了,眼神下降,避开了与对方的眼神接触,表达了一种羞怯的情感;其次,头低了,姿态下降,语调也可能随之下降,处于一种被动的位置,符合人物的真实处境;再次,头低了就会有抬头的时候,抬头的一瞬间,眼神交汇之处,难免没有一番含情脉脉。以绣像本独创的第六次低头为例,这次低头,在《水浒传》和词话本里都是没有的,而关于年纪的回答也各不相同,从这些不相同的表述里,我们很容易发现文思的精巧。
《水浒传》:奴家虚度二十三岁。
词话本:奴家虚度二十五岁,属龙的,正月初九日丑时生。
绣像本:二十五岁。
虚度的说法,《水浒传》的匠心显然在武松上,金圣叹指出恰是叔叔答嫂嫂语;词话本保留这个虚度,但废话似乎多了些,陌生男女初次相会,无论是妓女还是潘金莲这样背夫偷情的女子都不可能第一时间将生辰八字详细说出,哪怕是相亲这也是属于媒人的工作范畴。绣像本改写者很机敏地将这些冗余删除了,留下了最简短的表达:妇人低头应道:‘二十五岁’。或许他也不愿写潘金莲的虚度,还记得潘金莲几岁被卖到王招宣府吗?还记得潘金莲几岁失贞吗?她是怎样长到十八岁的,而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这七年可是张大户和武大郎的七年!我们可以极尽想象,这低下头去的一瞬间,她的心中有多少悲哀,多少羞怯,又有多少兴奋,多少紧张不已……
这七次低头,串起了《金瓶梅》故事男女主角第一次正式相会,串起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奸夫淫妇的偷情故事。其中第一次的功劳应当归始作俑者的母本《金瓶梅》,最后一次的功劳应当归母本《水浒传》,但最大的功劳理当归绣像本,刻意独创的三次用于对话之前的低头,实在是恰如其分,尤其是第三次强烈地表达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独特而鲜明的印象终于在读者心中留下烙印。数百年后的大作家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描摹白流苏,毫不保留地学尽低头的味道,写得亦极有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