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论
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这一回说的就是一个富贵还乡的故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西门庆生子加官之后，美好前程飞黄腾达，幸福人生蒸蒸日上，与翟谦的关系更加密切，这一回竟结交起了当朝状元、进士。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什么是朋友，什么是交情？绣像本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案：季布无一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论。按照绣像本的习惯，这段改编自魏征《述怀》的短诗后面，一定是跟着一连串的曲解与背叛，然而此回却恰恰相反，真的是按着这句话写的：西门庆遵守承诺为翟谦找了一个女子，也尊重翟谦的一句话，盛情款待蔡状元，并且意气为上，不在乎金银，临别之际厚礼相赠，几乎让人流连忘返……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确实没什么不对的，可是怎么总让人觉得别扭呢？季布、侯嬴这样的义气谁配得上，是不是有点反讽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问题是不是出在西门庆身上？因为西门庆是个坏人，既然是坏人，那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蔡状元和安进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越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就越不是好东西。何况，这个状元还认贼作父拜蔡京为干爹，这个安进士喜好男风，都是读书人丢脸样本。所以总的来说就是一群坏蛋在称兄道弟，那些什么友谊、交情，自然更是令人恶心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可怎么也让人觉得别扭呢？他们真的有那么坏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事实上，《金瓶梅》的作者根本没有这么狭隘！的确，他是讽刺了蔡状元和安进士，可是，这些人跟作者一样读的是同样的圣贤书，蔡状元哪怕本来并非状元之才但也确实有些水准，而安进士本来就是状元（文本说他是原宰相安惇的弟弟，因为党派之争的原因，只好降为进士）。要知道那个时代真正的状元一定是极有文采极有水准的，别以为他们只会写八股文，要知道他们的后代，他们的乡里，他们乡里的后代，至今仍以他们故乡出产多少状元进士为荣，要知道中国古代历朝历代无不豪占世界强国之巅，而治理这个超级大国的文官集团大部分都是从这些状元进士里成长起来的。所以如果他们有问题，那么首先很可能是他们所处的环境有问题。的确，有很多读了圣贤书的状元进士，能够恪守儒家道德，不会屈膝于蔡京那些权贵，甚至与他们对着干，然而，屋檐下不低头的代价往往是还没羽翼丰满就先天夭折了；的确，也有很多心术不正的读书人，一旦占据有利位置就立刻攀龙附凤一味苟且乃至接着鱼肉百姓祸国殃民，但他们毕竟只是少数，或者说，真正让他们变质的是那个原本已经不堪的政治环境。所以我们对历史形成的印象常常是，昌明的朝代里，几乎没有什么坏人坏官，而黑暗的朝代里，几乎到处都是坏人坏官，偶尔有一两个好人清官，却总是反面例子没什么好下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回到《金瓶梅》里，作者笔下的这个似宋实明的故事背景里，根本就不允许清官能够自在的清下去，全书许多例子都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蔡状元之状元的得来，与对蔡京的依附，并不值得严厉苛责，至于安进士这个原本分属的状元，喜好男风，在当时社会背景下，也不是什么特别丢人的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二、太师门下，清河望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理解了上面这一节，我们再来细细读读，状元进士这些顶级文人是怎么跟市井土豪西门庆相会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59.html
先是翟谦两边拉皮条，告诉蔡状元回家路上留意清河县有个大财主，他会招待你；然后送信给西门庆，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留他一饭，他就不敢有忘，这得吃些什么啊？里面的潜台词不说西门庆也懂了。
有了这个共同的介绍人，本来素不相识毫无关联的蔡状元和西门庆正式见面了。在一番礼仪性的交换见面礼后，两人互相招呼：
蔡状元是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
状元郎水平真高，开头这一句话漂亮极了，阀阅名家，清河巨族这不但是拍西门庆的马屁，还拍了西门家祖先的马屁，实在令人畅快至极。
西门庆也不甘示弱，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望乞宽恕。
华辀就是华丽的车辆，谢朓有诗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高盖和华辀都是指代富贵人家的车马。所以西门庆这话说得也极好，按云峰先生的意思，我本来要去接你们的，但因为公事繁忙，现在才来。
很显然，这两句开场白共同的顶点就是他们的介绍人——翟谦。所以西门庆与其说是给状元面子不如说是给翟谦面子，给太师面子；蔡状元与其说是托西门庆的福，不如说是托翟谦的福，托太师的福。两个人不过是演一场戏罢了，戏的主题就是谄媚翟谦，谄媚太师。戏演得越漂亮，彼此越舒爽，那么证明翟谦的面子就越大，太师的威力也越大。
对此古往今来的许多评论家忍不住众口铄金，强烈地指责宋王朝或者明王朝已经腐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区区一个太师管家竟然只手遮天威加六部，市井混混西门庆竟然登上大雅之堂，堂堂状元郎居然卑躬屈膝数典忘祖……
如果这种情绪是真的，那多少有点天真和幼稚了。
无论哪朝历史，皇帝身边的红人，无所不能的韦小宝，哪个是一般人惹得起的呢？无论哪个时代，谁告诉你领导的秘书是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谁告诉你首长的司机仅仅就是一个开车的呢？翟谦的强大有他的理由，并且他还在尽可能的更强大。
否则翟谦为什么要跟西门庆要小妾呢？以他权势找个女人有什么难的呢？无非是找个理由让西门庆给他办点事，他好给西门庆点报答，一来一往，大家好把关系拉得更近一些。
以翟谦的权势，为什么要那么无聊千里之外介绍状元郎给西门庆认识呢？无非是让他们互相帮助，让他们团结在他的关系网朋友圈里，有的有权，有的有钱，有的在内，有的在外，都是铁杆的人脉啊！（这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当初陈洪要娶西门庆的女儿做媳妇）
反过来，或许又有许多评论家对西门庆巴结翟谦勾结蔡京鄙视不已，然而这似乎也冤枉西门庆了。
往正常的想，蔡京之位高权重堪比总理，西门庆区区一小药店老板如何高攀太师门楣？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让他办成了！我们常常如此：一方面为自己上面无人暗自哀叹进而诅咒中国社会数千年来的人治与人情，一方面又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地鄙视西门庆勾结权贵买官卖官。西门庆的父母没让他生在帝王家，他确是靠自己的努力和智慧爬上去的。蔡京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从陈洪到杨戬，从杨家出事到反正横竖是死不如拼命搏一把，这才将赌注压到蔡京的身上，否则他又有理由接近蔡京呢？阴错阳差的运气得到蔡京的扶持，进而跟翟谦关系越来越好，这不能不让人承认，就中国官场文化和社会现实条件下，西门庆做的已经足够的出色了——多少人曾努力向他学习？
这一回巴结翟谦结交蔡状元的收获同样不小，后文很快，翟谦将送给他一顶新官帽，而蔡状元也将给他带来更多好生意，介绍更多新领导，良好的政商关系一再演绎……
三、恩德浩无边，几时上金殿
上一节有一个遗留问题，即当西门庆说到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望乞宽恕读者似乎有点敏感，如此斯文？先按住，看看接下来的故事：
宾主双方互相歌颂完翟谦，就交换字号籍贯，叙毕礼话，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就是花园里脱去官服，自在休闲一下。蔡状元初来乍到，颇有矜持：
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
这意思就是，我本来要走了，但实在舍不得你——翟大人让你接待我，你打算怎么接待啊？
西门庆早有准备：
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住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文旆、芹献，一堆雅得过分的废话，直白地说就是请你吃个便饭。
吃饭少不了喝酒听戏。西门庆是接待政府领导，初次见面也不好公然请妓女陪唱，所以请的是四个苏州戏子，两个唱生，两个演旦。同时书童也妆扮起旦角来，歌喉婉转，娇美动人，让喜好男风的安进士乐开了怀（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上一回应伯爵让书童妆女装的妙绝之处）。
接下来一直吃喝玩乐到夜色上来，西门庆全程陪同，直到最后收拾了翡翠轩、藏春坞给他们就寝安歇（十多回后蔡状元再次光临，还是在这儿）。第二天离别之际，西门庆送了蔡状元一百两银子，外加几样礼物，安进士同样样样俱全，只是数量略少。蔡状元感动非常：
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
西门庆一笑而过：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少助一茶之需，一茶之需，真是漂亮！
蔡状元、安进士感激涕零，许下重诺：生辈此去，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此时的西门庆心中想的不过是翟谦，大概真没想过蔡状元还会再次光临，他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
蔡状元走了，西门庆又回到了我们熟悉的西门家。现在来研究之前的问题：西门庆如此粗俗不堪的市井败类，竟然温文尔雅到如斯地步？作者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当然，正如我们常见的许多评论一样，我们可以不假思索地认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冠冕堂皇藏污纳垢，这是作者有意在讽刺西门庆，嘲弄西门庆，鄙视西门庆，乃至讽刺、嘲弄、鄙视和西门庆狼狈为奸、臭味相投的状元进士乃至其他明朝文官们……
我个人认为如果一定要这么看也没有不妥，只是从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和辛辣无比的反讽的后面，我似乎看到《金瓶梅》作者的另外一幅皮里阳秋的侠骨柔肠，这也是我愿意为作者辩驳的，或许是我们没有经过文本的反复研读所无法体会和感悟的。
让我们回到故事中间，看看甚至连绣像本都刻意保留的戏子们唱的两首曲子：
《朝元歌》：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画眉序》：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种玉蓝田。
不用多说什么，盼望家乡留恋、几时得上九重金殿、恩德浩无边、鸾凤配今谐缱绻，这些字眼轻松地解读了曲子的文意，羁旅疲倦与家乡温暖，孤苦飘零与美满姻缘，寒窗苦读与金榜题名，江湖遥远与庙堂巍峨……历代文人在诗词歌赋里反复惆怅的心结全部到齐了！
为什么状元进士想听这样的曲子？为什么作者想让他们听这样的曲子？这是为状元进士传心声，也是为文人群体传心声……
或许，更深一层，这更是作者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文人的一种悲悯——文人如果不能像《三国演义》所神化的那样，出将入相化身帝王师建功立业传名青史，那么文人的修业只能也只配如此卑微地谋生——不是状元郎这样拜倒在权贵的脚下，就只能如《金瓶梅》的作者，以文字自娱……
在《红楼梦》里，公子小姐美丽花园里吟诗作赋，那是因为先祖的血统和奴才的血泪在为他们渔樵耕织，柴米油盐。在《聊斋志异》里，天仙地鬼狐狸精，不无例外地全部爱上了书生，那是因为书生在顽强的挣扎，在卑微地写作。在《金瓶梅》这个道德荡然、理性无存、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儒家精神早已有如遥远的神话，留给人们苟延残喘的唯一动力只剩下原始的欲望，这一刻，所有诗书礼仪培养出来的无论是正经还是不正经、有道还是无道的文人，要想在乱世之下生存下去，只有如此一副面孔。
《金瓶梅》的作者让我们看到了他内心的强大，他自始自终不给文人好脸色，从头到尾不给文人好形象，他所作的，就是无情地拔出文人心中最不愿面对的那一撮神经，那是他们在乱世里不得已生存的一点点的勇气和力量。无论是应伯爵、谢希大这样的帮闲，还是温秀才、倪秀才、水秀才这样的底层文人，无论是颇为困厄的尚举人，还是颇为得意的蔡状元、安进士，他们肚子里或多或少的墨水给他们留下的或多或少的自负，在文本里一次又一次成为他解嘲的对象。生活，无他，都是岁月的流逝，历史的浪花，而这一切，或许都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作者抛弃了两千年来文人立德以安身，立言以立命的精神传统，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愿意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