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身材的草根研究
之前翟谦跟西门庆要一个小妾图生养,只是西门庆沉浸在加官的喜悦中,就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借着介绍蔡状元过清河县之机,翟谦又一次在信中催促,西门庆终于记起来病急乱投医,让媒婆们四下去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机缘凑巧,李瓶儿的奶妈,兼职媒婆老冯帮西门庆找到了一个好女子,正是前两回热闹不已的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当然,这也是作者的故意安排,长篇小说人物关系越错综复杂,故事的内部张力就却强烈,趣味性也就越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韩道国的这个女儿竟然是个独生女,然而既然有机会巴结上太师的管家,那嫁谁不是嫁?就算是远嫁也不过是咬咬牙,然后就兴高采烈感恩戴德的答应了。西门庆非常豪爽,所有的婚礼嫁妆全部西门家负责,韩家只要做点女儿的鞋脚就行了(前文已述,鞋脚指鞋子和裹脚布,对于拥有三寸金莲的古代女子,它们跟内衣一样重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接下来就发生了小说的重要一幕,西门庆去韩家相看韩爱姐。说是相看,其实大概也就是一个履行程序,毕竟送去翟谦那儿的女子水准不能太差,然则,老冯敢当面扯谎么,所以看个差不多就行了,毕竟翟谦的目标是图生养,不是要漂亮的小妾。所以,西门庆为这次韩家相看之行留有一个潜意识目标:他太有兴趣知道前两回闹得韩家和车淡等人鸡飞狗跳的这个女主角——韩道国的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到了韩家以后,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晴只看妇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文本借着西门庆的眼睛正式对王六儿进行一番描述,他的最终体验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中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西门庆瞬间心动了,又是一个大美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那倒不一定!对于王六儿,我们有必要从身材出发,进行一番细致的研究,因为这个角色绝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随意和简单!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她的长相是这样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61.html
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烧;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
简单的说是三个特点,身材高,皮肤黑,眉眼秀丽。
文学描述多少有点语焉不详,虽然富有美感但却不知到底水准如何,所以我们不如从文本找些角色作为参照来比较验证一下。
跟孟玉楼比较:孟玉楼同样长得高,但孟玉楼的脸蛋是素额逗几点微麻,也就是白净却略带麻子的。
跟李瓶儿比较:李瓶儿是五短身材外加白净。
肤色这件事很容易理解,中国人有自古的审美观——一白遮百丑,相对应的大抵该是一黑毁所有,黑色瓜子脸必然是不好看的(潘金莲的说法是大紫腔色黑淫妇),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女人的身材到底是矮的好还是高的好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用第七十五回如意儿的一段话做一个佐证:
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皮肤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到白净。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净(这个位置,词话本还有一句值得我们注意的文本——五短身子儿)。’
如意儿说这话的背景是西门庆在床上夸她身上白,于是她在谦让之机顺便评点了一下西门家的众妻妾。对于这段话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基本上(因为这属于人眼中事实不易否定),李瓶儿最白,如意儿其次,因为她只对李瓶儿谦让,对其他人评头论足,吴月娘和孟玉楼也不错,挺白的,但孟玉楼多了几个麻子,最后是潘金莲,皮肤是白里透红,但不可否认,她得模样是非常漂亮的。那么在这群妻妾中,孙雪娥处在什么位置呢,倒是一词表达了一种意外的态度,显然如意儿此时在夸孙雪娥,那么清秀显然是褒义词,因为白净在那儿,同理,五短身子儿肯定也是褒义词了!
以上仅仅是我基于文本的推理。台湾的侯文咏先生也有过同样的疑问,并且做了一番详细的调查研究,他的结论大概是,身材的好坏很大程度取决于脚的大小,古人赞赏女人的三寸金莲还必须配上灵活,小者巧也。李瓶儿是矮的,估计潘金莲也不高,潘金莲那么憎恶李瓶儿但从来不讽刺她的身材矮,也不讽刺孙雪娥的身材矮,反而嘲笑王六儿大摔瓜长淫妇,可想而知,身高太高一定是不好的,至少与别致的金莲是不相称的(其实古代很多缠足过度的女子连行路都有困难,身材过高自然给生活带来巨大的不便,这已经不是小或巧的问题,这是审美趣味与现实功用的冲突)。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就身材而言,孟玉楼不美,王六儿更不美!
二、成熟妇人的修养和韵味
很显然,从身材和肤色各方面来看,王六儿是根本不美的,甚至当她听说西门庆对她有兴趣的时候,自己都极度的不自信了:
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
一般来说,道学家们都极度地鄙夷西门庆,贪财好色毫无下限,若能读懂王六儿其实是很丑的,那这种鄙夷多半要再加几分,或许会跟老冯或者潘金莲一样嘲讽他: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缝)着的就上。的确,关于西门庆的个人审美观,是一个无法考证也无法说理的命题,然而,我们其实可以通过一些细节发掘出王六儿乃至孟玉楼身上的过人之处,由此来证明西门庆的眼光。
之前我们说孟玉楼与西门庆初次见面,遗漏分析了一个细节动作,这个动作在王六儿这里再现了:
王六儿:老妈连忙拿茶出来,妇人用手抹去盏上水渍,令他递上。
孟玉楼: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道个万福。
这两段很普通的动作,为什么会引起我们特别的注意呢?
这是《金瓶梅》里仅此一次的重复(词话本在后文描述年轻的妓女郑爱月的时候也重复了这个动作,但绣像本却刻意删掉了),王六儿的这段,在词话本里原作妇人取来抹去盏上水渍,显然,取来抹去的主体只能是手,绣像本的用手或者孟玉楼的用纤手显得很重复,然而正是这种刻意的重复,表达了这一动作的特殊含义和特殊韵味:这都是两个妇人第一次见到西门庆,可她们都留意到了茶盏边上的水渍,而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这个动作都是有意的,却又完全发自自然,不羞涩也不矫揉造作的。因此,与其他的小姑娘相比,我们可以将这个动作理解为一种成熟妇人的修养,它体现为一种对人的细致关怀和对生活的感性积淀。
从后文可以看到,西门庆屡屡满意于王六儿会说话,懂事儿,显然,我们可以理解,西门庆对成熟的女人是有着独特的审美观和趣味观,他不仅仅只沉迷于美貌的潘金莲或者年轻的李桂姐、郑爱月的。
这里我们再补充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两个所谓的成熟妇人到底多少岁了?
第七回那年,西门庆是二十八岁,孟玉楼是三十岁,这一回西门庆的正事是来给王六儿的十五岁的女儿说亲的,而王六儿已经二十九岁了。再看看其他几位,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都是二十五六乃至接近三十岁的年纪了,这个年纪在我们这个时代自然还不算大,可那个时代的王六儿已经是韩爱姐的母亲了,甚至已经快要成为孩子的外婆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显然,自古以来,诗词曲赋乃至《红楼梦》,岁月的美好都只在十四五岁风华正茂的日子里!只有《金瓶梅》,它毫无兴趣于十几岁的世界,它的笔触直抵世界的顶峰,壮实的成年人的世界。无疑,相对于宝黛钗,相对于《红楼梦》那个青春欲滴的世界,《金瓶梅》的世界确实是成年人的世界。或许,《红楼梦》属于少女怀春的梦想时代,而《金瓶梅》却根本就是风霜雪雨的现实生活。从这个角度出发,无论是《金瓶梅》里的人和事,还是《金瓶梅》里的性和恶,我们都需要用一个经世济俗的强健内心去体会和思考,从这个角度上说,或许任何一种轻薄或者随意的目光都无异于对这部伟大杰作的亵渎。
三、凹上了
西门庆来帮翟谦相亲,王六儿满心里欢喜:
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大爹。’
三句大爹,一句胜过一句甜,这马屁功夫真能直追伯爵大人……
大概出于对成熟妇人的欣赏,西门庆就这样被王六儿迷上了,忍不住动心留情起来。我们来看看《金瓶梅》的作者是如何处理这绝妙的一瞬的:
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
简简单单的九个字,然则一个欲说还休,一个欲言又止,一个襄王有意,一个神女有心,皆在这似有意似无意的九字中写尽了!
我们仍然记得当年那个只在妓院嫖过妓、遇到漂亮女人忍不住在王婆店里踅来踅去的菜鸟,然而昔日的菜鸟,在毒死武大、气死花子虚、递解来旺以后,在成功勾搭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以后,早已经习惯了风吹雨打,长硬了翅膀,他甚至学会了一客不妨二主,直接让老冯帮忙拉一个皮条。代价呢?一两银子而已!
老冯是这么对王六儿说的: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
一个凹字,写尽内涵!王六儿也就二话不说愉快地答应了!
想想当年,为了潘金莲,花掉的银子甚至够打一个像她一样的银人儿;为了李瓶儿,风险也不容小计;到了宋蕙莲那,他学聪明了,可终究忍不住陷了进去难以自拔。这或许是因为,要从丈夫手里夺下一个女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个有钱的女人,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人是不容易的,可如果仅仅是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性,那就不会太难,至少不需要太多的金银,更不需要赔上人命。而王六儿恰恰是这样的女人,她可以市侩到比妓女还妓女,妓女尚且会假装一些情感,假装一些高潮,可王六儿直接就是一个性爱机器,而她的要求也很简单,她不要长相厮守,也不要妾的名分,她只要一点点物质奖励,一点点银子罢了。于是,《金瓶梅》里这一段最正儿八经却又最令人鄙夷的买卖终于从这一回写开了。
下面就让我们看看这个买卖到底是怎么个写法,和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的种种偷情、通奸各不相犯,王六儿毕竟是王六儿。
西门庆偷偷摸摸地来了,见面难免不先客套几句,这很正常。起初西门庆在明间坐,妇人陪坐一回,让进房里坐,这可以说是登堂入室说是引狼入室,当然,王六儿本来就喜欢狼。进到房里,我们看到了里面的布景,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地下插着棒儿香,王六儿亲手上的茶是胡桃夹盐笋泡茶,按着《金瓶梅》文本所惯常的设计,我们很容易从上面这些布置里读出情色味儿。接下来说事,吃饭,喝酒,一轮轮交杯换盏后:
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酒儿。然后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妇人便舒手下边……
呀!虽然是西门庆对王六儿发生了性趣,然而,哪怕是第一次相会,也完全是王六儿占据了主动!接下来的性事同样如此,显然,西门庆找到了一种迥异于妻妾和妓女的新乐趣,这个乐趣让他从此乐而不疲,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