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篇:陋儒补以入刻的五回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自序》里有一段文字是这样的: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僮,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这段话简单归纳一下就是,《金瓶梅》文本的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专业说法叫陋儒补以入刻,其来源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记载:原书实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使做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关于这个说法是真的还是假的,学界各种意见都有,不过大部分涉及此问题的研究者相对倾向于认为中间这五回是补写的,但也有纠缠于到底哪个版本存在补写的激烈争辩。我个人认为,要研究这五回是不是补写其实并不难,详细比较两个版本的文本,再对照前后文的故事细节,自然很容易得出结论。可惜的是,国内外大部分专业学者,对《金瓶梅》的文本似乎都了无兴趣。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对于没有深入研究过《金瓶梅》读者来说,陋儒补以入刻是一个惊异的命题,我小心揣测读者大概会有两种可能发生的心理反应: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第一,啊?原来《金瓶梅》也不是完璧?那我们阅读《金瓶梅》不是很没有趣味?或者说作为读者不是很不甘心?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第二,那么专业学界除了证明这中间五回是不是补写有没有做过别的一些什么,比如以专业的方式重新补写?又或者专业学界的这些研究对普通读者有什么价值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我的个人意见是,经过这五回大量的文本分析,读者也可以断定这一段是补写的,至少是另一支笔代写的,这是既成事实,再有遗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或者我们可以安慰自己,幸好补写的部分不是最后的结尾,相比于《红楼梦》,《金瓶梅》还是有更多的完整性。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另一方面,既然中间五回是补写的,那么专业学者为读者做了些什么?从目前来看,做了很少很少的事情,大部分专业研究作品都尽量避开此问题,或者是视而不见,或者是假装不知,而凡涉及此问题的作品大多只破不立,更别说尝试新补写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了。总的来说就是,从目前来看,专业研究作品不能为读者提供关于此问题更多的营养,除了田晓菲教授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及韩南教授的论文《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等极少数作品深入分析文本,提出了一些遗漏的情节。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作为将深研文本视为根本目标的草根作者,本书即站在秋水堂的肩膀上,对以下五回研究将有别于上下文,采用一破一立的方式,一方面分析证明文本的错误和疏漏,另一方面研究原本应该是一些什么样的内容,以此作为上下文的衔接,直到五十八回,钻出了隧道后我们再回到之前欣赏精致文本的阳光大道上——通过与补写的陋儒之笔对比,我们更能读出原作者文笔之神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关于这个命题,我们从绣像本第三十回说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7.html
只见蔡老娘进门,望众人道:那位是主家奶奶?李娇儿指着月娘道: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头。月娘道:姥姥,生受你。怎的这咱才来?请看这位娘子,敢待生养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说道:是时候了。【绣像眉批:月娘好心,直根烧香一脉来。后五十三回为俗笔改攘,可笑可恨。不得此元本,几失本来面目。】
由此可见,在绣像本的时代,《金瓶梅》的五十三至五十七这五回是后来补刻已是一个公开的事实。从这段眉批里我们可以得到如下信息:
绣像本批评者至少看过两种不同版本的《金瓶梅》,而认定其所批评的这个本是元本,另外一个或不只一个版本的《金瓶梅》的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改攘的,它们可能是词话本,也可能是更早的抄本。
再看沈德符的话,原书实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
沈的说法和绣像本批评者的说法方式明显不同,沈虽然确定中间五回为补写,但他只有一个版本在手,而这个版本大概也不是绣像本批评者自诩的元本了。
表面上,综合两句话大概能够得出一个结论,至少词话本是补写的,而绣像本可能不是。但这并不合理,因为:
一则,从文本整个系统来看,绣像本的成书时间应该晚于词话本,并且很大可能是从词话本或者相似的本子里改写而成。如此,怎么可能词话本是赝作而绣像本不是呢?
二则:通过比较文本,我们可以轻易发现,绣像本和词话本在五十三、五十四回存在巨大的差异,几乎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分别写的命题作文,但五十五至五十七回又大抵相似,这如何解释呢?
经过大量的文本分析,我们将发现,词话本固然存在很多问题,但绣像本也不是特别完美,一方面两个版本都存在着大量血脉不贯串的问题,另一方面两个版本在一定程度上却能神奇地信息互补……
所以,我的研究结论是,词话本和绣像本有着一个同源的早期元本,这个早期元本很可能是绣像本批评者看过的,也是沈德符了解的,然而这个底本的这五回已经是被改写过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接近于现行的绣像本,一定程度上接近于现行的词话本,而词话本的写定者和绣像本的改写者都能够确定底本的五回被改写,因此他们逼不得已地再动干戈(尤其是五十三、五十四回),因此出现了如今两个版本迥异的情况。而词话本和绣像本本身可能是素昧的,或者至少说是互不信任的。
二、陈潘偷情初成就
五十二回官哥剃头吴月娘问日子时是四月二十一日,当晚西门庆在孟玉楼房里睡,第二天一早西门庆赴安黄二主事之约前往刘太监庄上喝酒,而潘金莲则在家和陈敬济发生了一段颇为莫名其妙的偷情故事。说莫名其妙是因为其中的李瓶儿被描写的太幼稚太可笑了,为此我提出那一部分也存在补写的可能。以上即是五十三回故事发生的背景。
绣像本本回开头第一句是话说陈敬济与金莲不曾得手,怅怏不题,接下来就转到西门庆在在刘太监庄上的喝酒故事。喝酒没什么好说的,问题在喝酒的结尾,两段文字衔接是:
欢乐饮酒不题……且说陈敬济因与金莲不曾得手……
这就颇为奇怪了,这种转折出现一次属于正常的场景转换,而自我重复则明显不符正常的逻辑顺序,如果一定要先说一下西门庆喝酒之事,那么开头应该是:话说那日西门庆赴……。也就是说这里的衔接非常生硬,绝不像一个作者正常的流水表达。
虽然两个版本文字相异,但西门庆酒宴一段不过是过渡性文字,核心的故事是陈潘偷情。绣像本是写当天晚上二人按捺不住,看西门庆还未归家,于是冒险在花园内一试。绣像本里二人情话往来,陈敬济说:没奈何,只要今番成就成就,于是就成功地发生了关系。
词话本这一段一开头就发生了时间错误,因昨日雪洞里不曾得手……,因为接下来一天是吴月娘壬子日服药之期,故此时无论如何仍是二十二日。词话本中陈潘二人只刚发生肉体接触,西门庆就回来惊散了,因此几乎可以说二人仍未偷情成功,所以关于这段故事的焦点就是到底孰是孰非,二人究竟成就与否?
我们找到西门庆死后的一些二人偷情文字,这些文字两个版本是相同的。
第八十回里,潘金莲对陈敬济说:我儿,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就往你屋里去罢。
到次日,这小伙儿尝着这个甜头儿,早辰走到金莲房来……妇人便从窗眼里递出舌头,两个咂了一回。
第八十二回开头:话说潘金莲与陈敬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着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
对于后文的这些描述,或许可以这么理解:今日成就说明前番必未成就,自从在厢房里得手尝着这个甜头儿说明以前未必有过甜头。也就是说,八十回售色东床方是陈潘偷情名正言顺的成果,八十回以前应该都是不曾成就的。
另一个佐证,十二回潘金莲刚进门时私仆受辱是有特殊意义的,一方面是西门家争宠大战的开始,一方面也是为了塑造潘金莲的特殊形象,这一形象的意义在于她和大多数守妇道的女人不同,她更乐于追求个人的幸福,尤其是情欲方面的满足。私仆既预示了后文她会勾搭陈敬济,也预示了她不敢再次公然放肆——私仆挨打的阴影一直笼罩到西门庆死后。所以西门庆死后,潘陈二人才真正成就相对而言更加合理。
综上,尽管词话本陈潘偷情发生的时间错了,但情节却比绣像本更加可信。因此这一段故事的原本内容应该是提升陈潘偷情的新高度,但仍没有真正成功。
三、吴月娘服药壬子日
吴月娘服药是词话本里非常重要的情节,写进标题(尽管内容是补写,但回题一直在书的开头,对于任何一个补写者而言,标题是固定的)并用了很长的篇幅,然而这个情节其实是多余的。
词话本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话说吴月娘与李娇儿、桂姐、孟玉楼、李瓶儿、孙雪娥、潘金莲、大姐混了一场……。
显然,按照中国人的叙述习惯,这里人名的排序非常不对。上一回潘金莲、李瓶儿向吴月娘谈及聚会之事,吴月娘就同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大姐、桂姐众人……这才是比较合理的地位顺序,断不可能李娇儿、李桂姐在最前面的。
接下来就是上文说的时间错乱,因为当天是四月二十二日,可吴月娘偏偏睡了一晚——到次早起来,别无他话……,后又在第二天中午祈祷若吴氏明日壬子日……,及当晚说次日才是二十三壬子日,将西门庆推到别房等等。很明显,这里差错了一天时间。对于文思缜密的《金瓶梅》来说,这样的错误太不可思议了。
词话本的第二天醒来,吴月娘出乎寻常地大清早关心官哥,甚至亲自登门问候,这在《金瓶梅》全书中里也是绝无仅有,并且人物的行为和性格变得很怪异(如吴月娘前来问候,李瓶儿一房如临贵客,一连串的惊慌迎接),而语言相比于其他章节来说,也让人有味同嚼蜡的感觉。
吴月娘看望官哥,引发了潘金莲和孟玉楼在后面说风凉话——这当然不合理,书中此二人说风凉话只会在前边潘金莲的花园房里,不会在人多口杂的后边堂屋。吴月娘因此偷听到她们的讽刺,忍气吞声,于是即开始祈福于生子符药。
在三段描述头胎衣胞符药的韵文后(对于生子符药和头胎衣胞,我们已经非常了解,这些夸张的韵文实在画蛇添足了。而这些在绣像本里是一笔带过的),吴月娘发出了衷心的祈祷:
若吴氏明日壬子日服了薛姑子药,便得种子,承继西门香火,不使我做无祀的鬼,感谢皇天不尽了!
从字面分析,吴月娘生子是为了承继香火,而终极目标则是自己死后有一个长生牌位得到后代祭祀。从现代人来看,这类迷信风水的想法非常愚蠢,然则在《金瓶梅》里,这还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善良。回忆一下二十一回吴月娘月夜烧香是怎么说的:
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
联系前文提及的绣像本那段批评文字:月娘好心,直根烧香一脉来。后五十三回为俗笔改攘,可笑可恨。不得此元本,几失本来面目。
意即,在绣像本批评者看来,吴月娘月夜烧香时的祈祷是一种好心,是出于为西门家的子嗣,是妇女的善良表现;反过来,词话本这类为了自己的孩子(而非官哥)承继香火(包括西门庆死后的遗产)和自己死后能有祭祀的念头,应该是自私的,是可鄙可恨的表现。
从这个角度上说,《金瓶梅》一直隐晦地塑造的吴月娘好人形象,如果按照词话本这样的描述,则完全是一种出卖。也就是说绣像本批评者大概看过类似词话本这段吴月娘的描写,并认定其为俗笔,乃补写者的拙劣表演。
接下来是壬子日的前一天,西门庆要走进吴月娘的房里。
绣像本是西门庆下马进门,已醉了,直奔到月娘房里来。搂住月娘就待上床,我们当然知道这很不合理,西门庆曾几何时会直奔吴月娘房里求上床?
词话本是本待到金莲那里睡,不想醉了,错走入月娘房里来,我们也同样知道这很不合理。前文已多次提及西门家的结构,吴月娘房在后边堂屋,潘金莲房在前边花园,相去实在太远,根本不存在走错的理由(此外,五十七回住在前边花园里的李瓶儿竟然能听到后面吴月娘房里薛姑子说话的声音,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所以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词话本补作者对西门家的布局毫无概念)。
两个版本吴月娘都将西门庆推走,于是西门庆走到潘金莲的房里,吴月娘静待第二天的壬子日。
接下来,为了让吴月娘壬子日行房,文本必须为两晚之间安排一些过渡情节,我们来看看两个版本是如何操作的。
绣像本非常奇怪,这一天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起身,就叫书童写谢宴贴,往黄、安二主事家谢宴,这本身很可能是不对的,因为我们知道五十一回先是二主事来拜访西门庆,所以往刘太监喝酒算是二主事的回请,也就是说西门庆并不需要谢宴,礼仪上写个帖子送点礼物也足够了。然则,接下来:
玳安捧出早饭,西门庆正和伯爵同吃,又报黄主事、安主事来拜。
二主事虽然职位不如宋、蔡二巡按,但无论如何没必要昨天请客完了今天再次登门,然后他们说了几句闲话后:
(二主事)作别去了……西门庆回进后边吃了饭,就坐轿答拜黄、安二主事去。又写两个红礼帖,吩咐玳安备办两副下程,赶到他家面送。
这完全莫名其妙,人家刚才不是登门拜访吗,现在又坐轿去答谢?且不说西门庆出门大多骑白马……
经过如此一串不可思议的情节,渡过了一天,西门庆回来就进了吴月娘房里,壬子日生子符药终于起了效果,吴月娘得子了。
词话本吴月娘吃药片段写得颇为复杂,符药难以下咽,勉强吃完就闭门休息去了。随后西门庆清早敲门不应等一串反应,甚至还对着小玉抱怨怎么悄悄的关上房门?莫不道我昨夜去了,大娘有些二十四么?、现今叫大娘只是不应,怎的不是气我!。从阅读经验来看,这些文字肯定是前后血脉不贯的,因为西门庆绝少对丫头说话,更别说对着称呼大娘云云(写小说对白最难,《金瓶梅》最擅长的地方之一即是对白,用对白表达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从这两三句有限的台词,大概也能感受出补写者的功力落差)。
接下来白天部分,应伯爵来访,建议西门庆送谢帖和礼物给安黄二主事,这是和绣像本一致的,但毕竟不会再会来会去……由此可见绣像本那段文字之幼稚。然而,后面就轮到词话本幼稚了,接下来是一段应伯爵为李三黄四借银的过程,我们暂时按下。
夜里西门庆进吴月娘房,西门庆掏出了胡僧药,吴月娘心中暗道:他有胡僧的法术,我有姑子的仙丹,想必有些好消息也。词话本没有明写结胎,但确实是事如人愿。只是胡僧药冤枉地成了吴月娘的帮凶,我们都知道,胡僧药纯为快乐设计……
综上,吴月娘服药是没必要详细描写的,这是词话本的多余,甚至还搞错了时间;吴月娘前一夜与西门庆发生推脱,等待壬子日这是必要的,因为必须提醒读者注意吴月娘的刻意经营,只是词话本的处理不如绣像本准确;壬子日的白天必须发生点事,绣像本的二主事来访之类纯属胡编,但词话本的西门庆敲门不应也属胡编,从上下文看,词话本写应伯爵为李三黄四的借银是必要的情节,然则,词话本却将这段写得极为糟糕。
四、李三黄四再借银
二十一日应伯爵在分别时说,二十二日西门庆会二主事的刘太监之约不得闲,二十三日再来谈李三黄四之事。也就是说本回必定包含应伯爵再帮李三黄四借银的情节。
词话本这部分开头是应伯爵先说:哥,前日说的曾记得么?
这话看起来颇为怪异,对此西门庆一脸茫然,随后竟是——呆登登想了一会,说道‘莫不就是李三黄四的事么!’
实在太傻,然则这都算了,一番有钱没钱的推搪之后,应伯爵居然正色道:
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哥前日不要许我便好,我又与他们说了,千真万真道今日有的了,怎好去回他?他们极服你做人慷慨,值什么事,反被这些经纪人背地里不服你!
这哪里是那个将马屁玩转得炉火纯青的蹭饭大师的言语?更何况应伯爵和西门庆名曰兄弟实似主仆,哪有如此跟老板说话的道理?然而让人喷饭的是,西门庆竟然回答:
应二爹如此说,便与他罢。
话虽不多,然而却更无道理,西门庆最多说一声应二哥,断不可能这样称呼,也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给他——因为这等于承认自己前面的推搪无理。
终于答应再借五百两,却只先凑了四百八十两,讨价还价一番,应伯爵不答应,西门庆只好再拿二十两……大概改写者想将西门庆写成小气吝啬的市井商人,然则我们都知道西门庆并非如此,更不用说这和五回里后文和尚尼姑化缘时西门庆大肆慷慨形成鲜明的矛盾。
五百两凑齐交给了李三黄四,这时候又有两个严重错误
其一,写到应伯爵和谢希大为了中介钱不耐久坐,着急去追讨李三黄四。在借银这事里,前后都没有出现谢希大,这时候怎么可能加上他分一杯羹呢?
其二,应伯爵出来时,玳安琴童都拥住了伯爵,讨些使用,买果子吃,而应伯爵的反应居然是摇手道:‘没有,没有。这是我应得的……’这哪里是我们熟悉的应伯爵,这又哪里是前文花费大量笔墨和心血为之出色的玳安!(平心而论,这样写也不是一无是处。或许在这一刻,我们看到鲁迅先生笔下那个被孩子们围着讨零食的孔乙己)
现在我们看看绣像本是如何写这段内容的。
二十三日白天二主事来拜时,应伯爵已到,但当时并未提及借银之事。
二十四日,应伯爵、常峙节登门拜访,然后一段对白:
应伯爵道:前日谢子纯在这里吃酒,我说的黄四、李三的那事,哥应付了他罢。
西门庆道:我那里有银子?
应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许下了,如何又变了卦?哥不要瞒我,等地财主,说个无银出来?随分凑些与他罢。
西门庆不答应他,只顾呆了脸看常峙节。接着常峙节就开始聊官哥的事,引申到预约花园游玩、印经祈福等内容——应伯爵提的借钱之事就这么忽然结束了!
之前五十一回西门庆答应收回徐家欠的银子即借钱给李三黄四,然而陈敬济收银只收回一半,另一半还在账上,李三黄四要得非常着急,因此五十二回西门庆答应家里再凑另一半先借给他们,所以壬子日这一天一定要完成借钱的举动。绣像本五十三回一笔提过就忘了此事明显是不对的,到五十五回才完成借钱时间上似乎也太晚了;词话本虽然过程很可笑,但基本事实却是对的。(不过到五十六回,词话本又发生了自相矛盾,彼时应伯爵为常峙节借银,之前提到前日哥许下李三、黄四的银子,哥许他待门外徐四银到手,凑放与他吧,如此等于西门庆甚至连徐四家的银子也没有收齐,这个疏漏就太严重了。大部分通行的词话本都按绣像本改成了应伯爵问他们的银子还上了没有,西门庆说要下个月才能还,如此基本通畅)
五、李瓶儿酬愿保儿童
下面是李瓶儿酬愿保儿童的片段。就第五十三回而言,词话本的篇幅远远多于绣像本,在词话本里,李瓶儿酬愿保儿童是写入回题的主要内容,根据前面文本分析的经验,我们知道在回题设计上,词话本侧重于强调文本内容的比重,绣像本侧重于强调文本结构与内涵,因此李瓶儿酬愿保儿童占据半回的内容,可以说是第五十三回文本的重心所在,然而对照绣像本,篇幅明显短了许多,并且完全的不一致,那么从文本上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从词话本说起。
先是李瓶儿报告吴月娘官哥日夜啼哭,只管打冷战不住,这时候吴月娘建议说拜拜神、做做法,李瓶儿说要拜谢城隍土地。吴月娘接着解释为什么昨日一天没有看官哥,是因为潘孟二人说风凉话,前文已解释那段风凉话的不合理,而此间吴月娘同样不合理,仿佛她经常看望官哥,事实却并非如此。李瓶儿安慰吴月娘说:
这样怪行货,歪刺骨,可是有槽道的?多承大娘好意,惹着他甚的?也在那里捣鬼!
这根本不是李瓶儿的口吻,更不可能是生子后的李瓶儿的口吻。若能如此,李瓶儿亦不会败给潘金莲了。
接着就是官哥出事,口吐白沫(上下文官哥每当出事,必因惊吓,此间无缘无故,必属补写之误)。西门庆等就慌的进屋,这时候西门庆提议请施灼龟来与他灼一个龟板——问吉凶;施灼龟建议要献城隍,西门庆同意急急的该献城隍老太——官哥顿时有所好转;接着吴月娘请来刘婆子,西门庆同样相信,于是又谢三界土;接着请钱痰火来谢土,西门庆跟着做各种法事——官哥真的略好了。第二天西门庆还到庙里求签献祭……
先按住文本,看看绣像本是怎么写的。
绣像本中因为李瓶儿要酬心愿,所以西门庆主动说请王姑子来商量做好事。接着是西门庆主动与尼姑交涉:
因前日养官哥许下些愿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赖皇天保护,日渐长大。我第一来要酬报佛恩,第二来要消灾延寿,因此请师父来商议。
王姑子自然回答她最擅长的事——印经、还愿,西门庆一一答应,此回亦至此结束。
相比之下,词话本是一长串非常复杂琳琅满目的文字,绣像本则显得极为单薄,到底哪个更接近真实的原本呢?
我的意见还是坚持从文本出发。
如前简述,我们发现词话本此段大部分迷信法事是由西门庆发起的,然则这怎么可能呢?向来西门庆遇到官哥生病受惊之类,第一反应即是找小儿科大夫,对吴月娘乱请巫婆神棍一向嗤之以鼻,又怎么可能自己去请这些市井九流人物呢?更别说西门庆亲自做法事并说出敬神如之类的话。
所以,词话本一长串内容,根本就是改写者到处抄抄补补加进去的,完全背离了角色本来的形象。
(另外,词话本在这段故事乃至下一回等,皆出现名为安童的小厮,此并非传抄之误,安童多出现在古典小说中指代跟班小厮,并非确切名字。如本回吩咐安童跟随上庙,挑猪羊的挑猪羊,拿冠带的拿冠带,但《金瓶梅》其他回除扬州苗员外的小厮无名只叫安童外,西门家的小厮都是有名字的。此细节亦可看出补写者与原作者不同的表达习惯。)
另一方面,绣像本也不正确,因为西门庆同样也鄙视痛恨那些尼姑,他就曾对薛姑子大加讽刺,怎么可能主动请王姑子来印经呢?(包括五十七回亦是如此)并且根据后文五十八回来看,其实印经的应是薛姑子而不是王姑子。
所以,无论是词话本还是绣像本,关于酬愿保儿童的描写,都不是正确的。至于真正的情节,我从后文找出一点更为合理的蛛丝马迹:
第五十八回李瓶儿见官哥吃刘婆子药无效后对吴月娘说,我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
第六十三回李瓶儿死后韩画师为她画遗像时候说,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
以上两个版本文字相同。这里两次提到岳庙,是什么意思呢?这里的五月初一、八月十五日又是什么日子呢?
我认为五月初一是李瓶儿等前往岳庙烧香酬愿的日子,这个时间在壬子日之后,吴月娘则是求子息,李瓶儿则是保儿童。此时薛姑子大概向李瓶儿提议印经,李瓶儿并未施行,等到五十八回看官哥身体不妙,于是想起印经一事,并决定八月十五日在岳庙施舍。也就是说岳庙才是本回大部分故事真正应该发生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