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朋友问我，《金瓶梅》里西门家不过是几个女人啊，就算同个办公室，同事之间免不了磕磕碰碰，何况这几个女人都要争夺同一个男人。这种根本端不上台面的市井家长里短，你怎么那么认真地罗列一二三四个争宠版图，还煞有介事地以战争来描述她们的关系，有那么严重吗？
真是个好问题，足以媲美知乎上各种热帖。可惜酒香也怕巷子深，我也想给你一记千人高赞，但实在凑不出那么多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我以前说过，市面上出版的《金瓶梅》研究著作我基本都买过翻过，浪费许多钱不说还留下后遗症：谁跟我聊版本、聊作者、聊小说之外的林林总总、聊虚头巴脑的文艺价值，我就头疼不已——想说点啥又没本事说好，不说点啥又觉得浪费了表演机会……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旧事重提是因为我想说人世间还能好好读《金瓶梅》原著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因为这个圈子实在非常、非常、非常小，所以我接下来的吹嘘也就不算太罪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大概只有我用那么直观却也复杂的争宠版图来分析《金瓶梅》西门家女人的势力情况，也只有我一如既往地热衷于用战争来比喻她们之间的争宠斗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现在，我就来给个说法。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首先，女人间的争宠，到底在争什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每个《金瓶梅》的初读者都知道，潘金莲是西门家后宫的咬群儿，除了孟玉楼和春梅，几乎每个与西门庆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或多或少都被她嫉妒的火焰燃烧过；然而大家也知道，潘金莲嫉妒之余的要求并不高，无非是西门庆在自己房里多睡一晚，最多顺便讨套裙子。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这看起来并不过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每个对《金瓶梅》有深究的读者也会发现，其实争宠的远不止潘金莲一人。譬如那个看起来明哲保身的孟玉楼，一次又一次的煽风点火，不是将后面发生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向潘金莲添油加醋，就是冷嘲热讽吴月娘对家庭大事都不管管。潘金莲的每一次攻击异己、明争暗斗几乎都少不了孟玉楼的绝妙助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这似乎有点意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57.html
而每个对《金瓶梅》烂熟于心的读者会更加深入地发现吴月娘，表面愚钝的她内里有着深深的城府。对潘金莲的寻衅滋事隔岸观火，对孟玉楼的挑拨离间置若罔闻，无才便是德的她机关算尽地控制家里的地位、权力、财富，直到西门庆死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西门家之主。而从此以后，其他的女人们死的死，走的走，争宠的故事逐渐落下帷幕。
这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市井平常人家，争宠无非是男人多爱自己一点；然而当争宠的角色不止两人，事情就复杂起来了；而若家世煊赫，富可敌国，争宠的目标就远不是男人的春风一度，更是财产的支配权、继承权，家事的话语权、控制权，那些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类的各种政治伎俩，几乎全派得上用场了。
如果只是新闻素材，那不过就事论事，然而文学形象是象征的、隐喻的，谁都不会以为西门庆就只是西门庆，也不会以为潘金莲就只是潘金莲。人们在她们身上仿佛看见了无数封建家庭里的血雨腥风，看见了千百年来权力斗争里的人性之恶，这自然迫使我们不得不以严肃目光，重新审视《金瓶梅》这部名闻遐迩的淫书。
接着，战争又是什么？
战争就是以作战的方式解决争端。要作战必须有敌对的两个（或更多）集体，显然，两个人争宠是不配称作战争的。然而，剥离政治谈战争不过是看热闹，比任何一场战争本身更重要的反省永远都是，战争为什么会发生。
中华大地两千五百年，从春秋战国到中华民国，硝烟战火此起彼伏，老百姓安享太平的历史实在没几年。然而更可悲的是，这些战争里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来自抵御外族，或反抗压迫，绝大部分都起源于掌权者的利欲熏心、骄奢淫逸、轻动干戈、穷兵黩武。
举个实际的例子吧，八王之乱。一群司马家的饭桶把祖辈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三国局面，用最极端的兄弟内战方式毁得支离破碎，短命的西晋王朝也因此成为了历史的笑柄。
最初，统一三国的司马炎在酒色无度中结束一生，皇位交给了长子司马衷，遗嘱司马亮、杨骏辅政。司马衷就是那位何不食肉糜的著名白痴皇帝，现在我们就以他的视角看看持续了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的大致经过。
先是外公杨骏擅权，他的黑丑皇后贾南风不满，于是联络五弟司马玮杀了外公杨骏。
随后叔祖司马亮辅政，皇后贾南风为了夺权，利用五弟司马玮杀了叔祖司马亮，又处死五弟司马玮。
接着皇后贾南风专权，先废后杀司马衷的太子司马遹（非贾南风亲生），于是叔祖司马伦和堂弟司马冏入宫政变，处死贾南风。
紧接着叔祖司马伦篡位，将司马家的争权家事演变成了国家意义的政治战争。堂弟司马冏、堂叔司马颙、十六弟司马颖合力讨伐，打了两个多月，死了十万人，最终叔祖司马伦被杀。
再接着堂弟司马冏擅权，司马家叔伯兄弟们又群起攻击，司马冏被六弟司马乂所杀。战争已经不需任何借口，六弟司马乂、堂叔司马颙、十六弟司马颖、从叔祖司马越各以倾国之力抢班夺权、干戈四起，旋即陆续覆灭。经过多年战火，终于山河破碎、天下分崩，中原大地从此进入数百年的分裂动乱期。
中国历史不乏骨肉相残的争权夺位，李世民有玄武之变，朱棣有靖难之役，但贞观之治和永乐盛世多少为他们洗刷了道德污点。所以回过头来看这场八王之乱，司马家的这群王爷们几乎无一例外全是废物。若是平常人家，争点话语权、争点家产了不起吵吵嘴、打打架，可他们都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王族啊，于是当权力的欲望冲昏头脑，争吵就不是单枪匹马头破血流的事，而是千军万马生灵涂炭的事了。
从争宠到战争，我们经历了什么？小说，以及历史，真正给予我们的又是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做个比较。
假如，西门家以姐妹相称的妻妾们生在司马家成为手足兄弟，西门庆的宠爱象征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为了争宠，拥有权力与军队的妻妾们就不再是口水战了，随时随地爆发的都是血流成河的屠杀战争。一场又一场没有赢家的消耗战后，终于连西门庆本人也死了（就像皇帝从傀儡日益变成了玩物），吴月娘赢得了一切（就像司马越在八王之乱中走到了最后），但几乎毫无意义，西门家转手成为了别人的天下（就像西晋皇帝成了匈奴人的俘虏）。
真是惊人的相似啊！
人生总是在无穷无尽的欲望里踟蹰前行，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于追求欲望的方式与方法，人与人的关系就在于欲望道路上的博弈与平衡。
坏人之所以为坏人，往往因为他们在欲望道路上损人利己、不择手段，身在底层他能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往上走他能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再往上走他能倒行逆施、祸国殃民。
而争宠之所以像战争，就在于为了权力，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拥有权力，他可以践踏一切道德。
因此，小说、历史其实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观察世界和人生的视角：
小说，比如《金瓶梅》、《红楼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的欲望博弈，犹如一把显微镜，用极致的细节揭示浓缩世界里无数人生的惊涛骇浪；而历史，尤其是战争时代的历史，犹如一把放大镜，当权力放大了无数倍，那些帝王将相的家谱里讲述的都是动辄江山易色的终极欲望。一句话，一个微不足道的过节，都可以关系生死，祸连九族，可以兵连祸结，血雨腥风。
我正是从这个角度去解读《金瓶梅》的女人争宠，用历史的放大镜去审视那些小说显微镜下的可怖的人生细节，永恒的人性真相。
有人说，永远不要考验人性。面对极致的欲望，极度的困境，历史一次又一次证明，人性从来经不起考验。或许这就是我们在历史故事之外，还需要虚构小说的理由吧：
《金瓶梅》、《红楼梦》甚至《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又像一个个荒谬的哈哈镜，在解构人生各种战争般的欲望争斗之外，还保留了最后一丝自嘲般的人生超度。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当我们在尘封的历史里读懂的尽是对人性的绝望，那么小说也许就是人生聊堪自慰的最后救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