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水浒传》通常会有一个印象,梁山好汉是极为排斥女人的——108将中只有三个女人,还都是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并且一个个都是独身主义者,一听到淫邪之事浑身起跳,比如:
故事里出场的第一条好汉史进,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又比如晁盖,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又比如卢俊义,虽然娶了老婆,却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这些本身还都是有钱人,家境殷实,有庄有田,阶级成分完全可以鉴定为土豪地主,没事不去勾引良家妇女,每日只爱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健身习武,和人较量。而那些穷人就更不用说了,最初抢生辰纲的,从吴用到阮氏兄弟,穷得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娶妻生子;后来聚集二龙山的,鲁智深、武松、杨志,虽然都有体制内任职的经验,但也没想过好好成家立室;更别说李逵纯粹的酒囊饭袋,一听人说宋江霸占良家妇女,怒得差点砍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所谓食色性也,性欲本来就是和食欲一样发自本能,除了强制禁欲根本不可能断绝,然而这些梁山好汉似乎完全没有这种需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或者说,梁山好汉们为什么要这么仇视女人呢,西方故事里罗宾汉也是侠盗,可人家对女性却彬彬有礼绅士风度,梁山好汉这唱的又是中国特色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首先,我们先简单澄清一个事实,梁山好汉并非完全禁欲,有家室不禁欲的就不提了,单单纯正的淫贼也有不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小霸王周通:周通在梁山好汉里属于武功很烂的角色,最初和李忠一起霸占桃花山,聚集匪徒,打家劫舍。他们的故事刚发生时,就是一个老汉的投诉——来老汉庄上讨进奉(收保护费),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著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不是强占民女,而是强娶,毕竟还给了二十两黄金的聘礼,还是要求入赘不是抢回去当压寨夫人,算得上淫贼中的业界良心。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矮脚虎王英:相比周通,清风山的王英就是一个挺混蛋的家伙了。本来大伙只想劫个财,他却想顺路劫个色,抢了刘高的夫人就抬到自己的房里。经过宋江一番鄙视性的劝阻后,勉强放弃了欲望,但到后来,刘高夫人因陷害宋江而被再次活捉上清风山时,王英依旧故技重施妄图占为己有,这就基本坐实了淫贼的名声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双枪将董平:东平府原兵马都监董平一出场就是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看上了自己上司程太守的漂亮女儿,屡次求亲未果,于是在梁山围城之际要挟提亲,后来干脆在兵败被俘之时,投降梁山并赚开城门反戈一击,帮助梁山破城之余迳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人常说诲淫诲盗,董平这双枪将绝对称得上淫、盗双枪,无耻之极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其次,《水浒传》将大部分女人设计成红颜祸水的典型,许多主要角色都遭受了女人的祸害。我们来列个表格展示一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无论是自己的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这些好汉们一旦沾上了女人都特别倒霉,结果也特别悲惨——他们都被杀人而沦为匪贼盗寇。并且,这一切还是安排在一个特殊的叙事语境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林冲的娘子品格上绝无半点瑕疵,林冲待娘子也无任何不好之处,然则林冲却怀璧其罪惹祸上身,尽管一再隐忍却险些丢了性命。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72.html
这一切似乎给了读者这样的印象——无论女人道德与否,她们对男人的事业甚至生命总是要拖后腿的。许多读者因此认为《水浒传》对女人有着不可理喻的偏见,然而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水浒传》对红颜祸水的特殊理解——真正的好汉必须禁欲。
第一,从技术层面看,禁欲是做一个好汉的必要条件。
前文我们提过宋江曾劝阻王英,当时的说法是这样的:
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
溜骨髓就是性欲,《金瓶梅》有谓: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显然,王英这类不能禁欲的淫贼是被塑造成梁山好汉中的反面教材的。对于好汉们来说,性欲最大最直接的过错在于伤身。作为行走江湖、亡命山林的好汉,武功和战斗力是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财富,要想提高和保持自己的武功和战斗力,必须禁欲。这个做法其实在军队或武装系统里由来已久,为了满足的战争的需要,士兵必须禁欲以保持战斗力,只有战争告一段落,生命不受威胁,他们才会接近女色(或者对女性施暴)。这点其实在现代足球战争里仍可看到,许多著名教练都是禁欲派,要求球员在重要的比赛前若干天内必须严格禁欲。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性欲会带来客观结果——老婆孩子,也就是所谓的家小之累。因为没有家小之累,史进可以结交少华山,晁盖可以带头抢劫生辰纲,鲁智深可以千里护送林冲,朱仝可以私放雷横顶罪……许许多多的江湖行侠或孤胆犯罪的行为,都是源于没有家小之累的后顾之忧。哪怕原有家庭,为了方便行走江湖,也会想办法安置,譬如:宋江在上梁山之前故意和自己的父亲、兄弟划清界限,上山之后又冒险搬取家人上山;宋江为了拉拢秦明入伙,干脆借刀杀人害死秦明全家;柴进、李应、穆弘等地主家庭基本上也是全伙上山,保证统一战线;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们,干脆是夫妻一同入伙,一条心地参加好汉事业……
所以,总体来说,梁山好汉都是倾向于禁欲的。因为禁欲,所以可以彻底地反家庭,反社会,即便是梁山环境整体趋向于安全和稳定时,梁山好汉依然不兴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一套,正是为了形成好汉禁欲的完整形象。
第二,从艺术层面看,好汉禁欲承担了重要的社会价值。
如果读者还认为好汉禁欲是《水浒传》的偏见或者是作者的人格扭曲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将其置于大的文学背景里观照。
从中国古代数千年历史来看,无论是《诗经》里对爱情的歌颂还是唐诗宋词对艳情的描绘,男人从来都不排斥女人;无论是《论语》对女性、家庭的描述还是程朱理学对女性的道德要求,男人也不仇视女人,只是希望用道德框架控制和束缚女人罢了。退一万步,哪怕男人将女人视为传宗接代乃至泄欲的工具,正常的百姓生活仍然不赞成禁欲。而在西方,侠盗罗宾汉的浪漫柔情不过是现代人田园牧歌般的精神演绎,他们自古以来那些掩盖在宫廷式恋爱下的大男子主义,其实和我们的传统观念如出一辙。所以,《水浒传》,乃至《三国演义》及三国和水浒类书,对女人和禁欲的态度,其实不过是一种特例罢了。
那么这种特例是怎么存在的呢?
关键就在于江湖好汉故事的特殊性。元明清三朝,经济发达,城市繁荣,戏曲小说在诗词之外得到迅速发展,分别以戏剧和评书的方式出现在下层社会,成为了老百姓传说故事、享受故事的主要娱乐方式。对于老百姓来说,故事讲述主要分成了两个派系,一是市井,贴近生活,一是江湖,贴近幻想,放到今天就是泡沫生活剧和动作大片的区别。
市井自然是更多的生活趣味,食色,代表作譬如《金瓶梅》,江湖自然是幻想中的传奇,杀人,造反,战斗,代表作就是《水浒传》。下层人民在强权和道德的约束下苟且生活,热衷的故事自然是超越道德标准和世俗规范的,所以诲淫诲盗最受欢迎。诲淫的故事交给了《金瓶梅》,诲盗自然就交给《水浒传》。所以不是梁山好汉要禁欲,而是他们有着自己的历史使命,不能好女色。《水浒传》里热衷于偷情的,是西门庆、张文远这些市井人物,他们是梁山好汉们的反面角色,在《金瓶梅》里自然就成为了主角。市井的女人热衷于外表、金钱这些世俗欲望,而梁山好汉、三国群英们热衷于血腥、权力这些政治欲望,本来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更进一步,我们可以说《金瓶梅》是代表市井的,《水浒传》是代表江湖的。市井纵欲,江湖禁欲,纵欲者只争朝夕不知老之将至,禁欲者吞吐天地志在王霸事业,一切都是现实人生、真实人性的夸张素描。正是这两部小说,在帝王将相、王孙贵族之外,共同写就了最象征、最原生态的草根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