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许多梁山好汉的栖息地,然而其中许多人却是从体制里走出来,这即是我们习惯说的逼上梁山。然而后世有无数读书人认真地发现,被逼上梁山的人虽然确实苦大仇深,但其实屈指可数。今天我们将揭秘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被体制排挤的人一直以来对体制充满了怀念与不舍,他们一直心心念念地希望回到体制中。
故事里第一个出现在体制里的人是鲁智深,延安府小种经略府提辖。我们从他说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鲁提辖一出场就一连做了几件好事,几件坏事:好事是拳打镇关西,坏事是把人打死了;好事是救了林冲,还护送林冲到沧州,坏事是五台山喝酒闹事待不下去,相国寺恶了高俅也待不下去——还一把火烧了菜园子——于是流落江湖,准备上二龙山落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这时候他遇到了同样准备上二龙山的杨志,此时的杨志是什么情况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杨志是一个倒霉蛋。原为东京殿帅府制史(即高俅治下),因失落花石纲被革职;后来又杀了泼皮牛二,刺配大名府;虽然得到府尹赏识提拔为提辖,却又再次失落了生辰纲,终于流落江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鲁、杨二人在单挑激战数十回合难分轩轾后,开始互报姓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鲁智深问杨志是谁,杨志回答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鲁智深就问,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杨志肯定后反问,鲁智深回答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这两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远景人生规划了,最多一个中期目标——上二龙山落草为寇,一个迫切的短期目标,打劫落单行人弄点吃的果腹,然则他们初次见面互报家门却不约而同地提起混体制时当年之勇,而且还是曾经打到的最高段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80.html
杨志的制史是过去式了,但制史明显比提辖大,所以杨志选大的说,并且鲁智深最高不就是提辖嘛。鲁智深也不客气,他不说自己在小种经略帐下,而是他爹老种经略的帐下——哪怕跟过更牛的老大,也是更值得吹嘘的往事!
即便现在被体制放逐了,原因还值得攀比——
杨志你杀的不过是街头泼皮无赖嘛,我(三拳)杀的可是镇关西!鲁智深当年因为不满其自称镇关西才去打他,然则打死之后巴不得将手下败将吹上天……
接下来我们来看武松。他因为侥幸打死了一只老虎,混上了都头职位进入警察队伍,然则很快因为杀嫂复仇等一连串变故,流落江湖,到了十字坡黑店。
武松与张青夫妇不打不相识,张青请教武松大名,武松如此回答: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
张青再次确认: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
武松斩钉截铁地回答:然也!
可以比较一下,鲁智深和杨志毕竟在体制里浸淫日久,怀念一下当年的身份无可厚非,并且二人还是相互攀比斗气中。武松的都头官职极小,也没当多久,更何况对手是纯粹的江湖好汉,但武松却不强调自己是打虎武松,反而强调是都头武松,可想可见,在他心中,都头二字远比老虎有分量得多!
要说上面三位多少有点官迷,许多读者可能还是要拿林冲做例子,然则林冲其实是体制内的最不甘者。
当林冲第一次发现高衙内调戏其娘子时,因想到自己身在高俅治下,也就手软了;
当林冲第二次知道高衙内调戏其娘子时,不是破门而入锄奸救妻,却只在外面叫门(放高衙内跑了);不敢对付高衙内,只好打砸陆谦家撒气;
当林冲误入白虎堂被陷害被流放时,虽然其娘子、岳父俱表示等其归来,他却一口坚定地要求休妻: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表面上这是林冲不想娘子受其婚约羁绊,然则实际上却是给高衙内一个后门——我认栽了,她现在不是我娘子了,你请便吧!其中理由正因为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有人认为林冲的教头看起来响亮,实际职位很低,其实他们忽略了林冲并非一般的教头,他是可以和高俅直接对话的),哪怕戴着刑枷,林冲依然心心念念他曾经的教头职位,忍辱负重……
当林冲终于一番辗转,雪夜上梁山,他给自己写了一首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他一直怀念东京,念念不忘禁军教头的威望和名声,然而现在没有回头路了,朝廷体制的大门完全对他关闭,于是他(以及其他和他相似的梁山好汉)只能被迫选择另一条路,威镇泰山东,借啸聚梁山寻找新的得志机会。
这些好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逐出体制,不约而同地落草江湖。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江湖就是那个杀人如麻、无所不为的江湖,落草就意味着脱离了常规社会,再也找不回正常生活的希望。然而当境遇逼得他们别无选择,也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鲁智深、杨志、武松最初都落草二龙山,并当上了二龙山的山大王。林冲落草梁山,经历过短暂的王伦时期,迎来了新老大晁盖。可以说,无论是鲁智深的二龙山还是晁盖的梁山,本质相同,都不过是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大江湖,打家劫舍,秤分金银。直到他们遇到宋江,彻底迎来江湖转型。
宋江是《水浒传》的一个奇葩存在。可以说,他与其他江湖好汉的差距,简直不亚于韦小宝与金庸群侠的差距,他是梁山唯一自始至终都生活在体制里的人,成功用朝廷体制里的如鱼得水孵化出浑然天成的梁山体制,也将那些狂野凶恶、特立独行的江湖好汉,全部被收编成了体制人。
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我们说过,宋江虽然每每君子坦荡荡地自称小吏,然而实际上对自己的地位和待遇极为不满,更何况他处心积虑地打造了一个及时雨的江湖神话,名声之响甚至让一些朝廷命官也甘拜下风。另一方面,相比于科举取士的朝廷命官和身怀绝技的江湖好汉,宋江基本上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庸才,因此要想在梁山上有一番作为,他唯一的途径就是借着及时雨的江湖名声,凭着多年跌爬滚打的官场经验,以政治手腕统治梁山。
一、讲岗位不讲本事。
每个体制总是鱼龙混杂着各行各业的精英人才,梁山好汉的职业和才能覆盖面也是非常广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有本事吃喝,有本事杀人,随时可能跟老板拍桌子自己下山单干,对于这些人,宋江的办法是用岗位将他们工具化:以前开黑店的照样去开店,以前在船上谋财害命的依然在水上混生活,总之各尽其才,既保证了个人衣食,抱团取暖,又显得团队和谐,兄弟一家亲。
而对于另一些有着大本事可能当老大的人,宋江就必须更讲究政治手腕了。
譬如柴进,这个祖上曾让位给大宋皇帝的大周嫡系子孙,若要当老大影响力肯定直追三国刘备,至少比什么姑苏慕容复强太多。上梁山之前,柴大官人花钱如流水地接待天下好汉,上梁山之后,柴家巨额财富一起上了山。如果说梁山是一个股份合作公司,那柴家也算是一个大股东,然而宋江却远远地将柴进屏蔽出核心领导层,虽然排了一个第十的高位,掌管着梁山的财政大权,然而其实不过是一个会计或出纳罢了。
同样道理,对于兼并过来的最强山头二龙山的老大鲁智深,宋江也是颇为忌惮(并且鲁智深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为及时雨的名声轻易折服),所以硬生生地将其安在步军岗位上。虽然表面上鲁智深是步军的老大,排十三位,但实际上步军的地位远逊于马军(投降的朝廷将领基本占据了马军高位)。而在实际岗位上,鲁智深和武松的工作是把守山前南路第二关。山前南路是最重要的关隘,设了三关,但第一关是解珍解宝,第三关是朱仝雷横,我们要怎样才能合理解释这个第二关呢?
二、讲功劳不讲资历。
认为体制总喜欢论资排辈其实是一个误区,因为有些体制的领导层比较年轻,这个时候他就会选择打破资历树立新的权威。
梁山好汉劫法场救宋江上山以后,宋江和晁盖开了一次全体好汉大会。照理说,晁盖原来的人马开创了梁山的壮大之路,资历是非常深厚的;相反,宋江之前推荐的花荣、秦明等人及江州带来的三霸等人,资历年轻,并且还是走投无路才逼不得已避上梁山,怎么说都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然而聪明的宋江轻松地化解了这其中的尴尬:
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此言极当。左边一带:林冲(等九人);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等二十七人)……
先是标明规则,不讲过去的资历就讲未来的功劳,压住了旧头领的声口;接着又新旧头领左右分庭抗礼,9比27,谁是梁山的真正老大,一眼即明……
再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很清楚了,每逢大战,宋江点将,晁盖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其他头领为了争功争宠奋勇争先。我猜想彼时宋江的心情必定如唐太宗之天下英雄尽入我吾彀中矣。
三、讲核心不讲感情。
对于体制来说,岗位限制了个体发展道路和空间,功劳或资历限制了个体的站队问题,再剩下的就是情绪了。聚集到梁山的好汉,彼此之间恩怨千丝万缕,与朝廷体制的瓜葛也是千型百态,作为一个全权负责的新老大,宋江应该如何开展思想政治工作呢?
第一条,所有的小团体、小帮派,都无条件向核心看齐,服从梁山的政治纪律。自从宋江规定了功劳决定座次后,但凡出战,兄弟们都非常踊跃,谨听哥哥号令。从前各种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的兄弟情,如今都让位给了对领袖的个人崇拜,从聚义厅到忠义堂,不但强调好汉之间的义,还强调个体对梁山的忠,对领袖的忠。
第二条,从前的各种恩怨情仇,在梁山大业面前,在统一战线面前,一概既往不咎。且不说杨志、朱仝、卢俊义这些跟梁山好汉之间的私人恩怨,即便是林冲之于高俅这样刻骨铭心的仇恨,也必须服从于招安的大局。
当梁山对阵高俅大获全胜并且活捉其上山后,杀牛宰马,大设宴席地款待,宋江持盏擎杯,吴用,公孙胜执瓶捧案,卢俊义等侍立相待,一遍遍申述忠义之心,但求招安。而林冲、杨志等人唯独只能怒目而视,别无他法。
总的来说,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尽管经历了无数改朝换代,风雨变革,但固定的体制套路一直都存在于朝廷和江湖之间,这就是传统中国的人治文化。一部分人觉得体制内没有机会,或者在体制内失去机会,就会凭着能力和勇气选择自主创业,挑战体制;然而当他们一旦创出了名堂,就会重新拾起体制内的游戏规则,构建新的体制,而那些风生水起的江湖脾气、浪漫冒险的侠义精神,也就通通成为了体制下的传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