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 顺 的 淫 筹
肃顺(1816-61),爱新觉罗氏,字豫庭,满洲镶蓝旗人,第十二世和硕郑慎亲王第六子(庶出),仕至领侍卫内大臣,协办大学士。他是清代咸丰朝的权臣,不学有术,不得善终,很像前辈和珅,然而,肃顺当国,近君子而远小人,惩贵近而励寒畯,拨乱反正,指挥若定,奠定“同光中兴”的基础,却远为和大人所不及。他身为八旗贵族,尝云:“咱们旗人浑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枝笔厉害得很”(老吏《奴才小史》),藉此可见他的度量与见识。可惜在辛酉政变中,他以顾命大臣之尊,被慈禧太后与恭亲王联手推翻,斩首于菜市口,未克竟其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吾国传统,政客一旦被打倒,除了例行的叛逆贪贿,一般会附送“与多名女性发生和保持不正当性关系”的罪名。在官方文件,肃顺有一条“该革员恭送梓宫由热河回京,辄敢私带眷属行走,尤为法纪所不容”(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三日,军机处上谕档)的罪名;在私家笔记,则云,在押送清文宗遗柩回首都的中途,“逮者至”,“见肃顺方拥二妾卧于床”(薛福成《庸庵笔记》卷一)。而在肃顺死後多年,对他的“艳史”,仍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光绪三十一年(1905),前广东知县裴景福,在谪戍伊犁途中,闲得无聊,记下一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宣武门内西单牌楼肃府故第,相传内有宝藏,後归某宦。内堂有屋,连环周匝,旧呼为姨太太房,一日,奥下陷一穴,甚深,群臆果宝藏也,烛以火,结束累累,青白相杂,勾致之,咸不识为何物。一少妇趋视,掷而唾之,众始哄笑,盖白者淫筹,青者信布也(《河海昆仑录》卷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是说在肃顺故居发现了“结束累累”的“淫筹”。淫筹是什么?请听明人冯梦龙的解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70042.html
严氏籍没时,郡司某奉台使檄往,见榻下堆弃新白绫汗巾无数,不省其故,袖其一出以咨众。有知者掩口曰,此秽巾,每与妇人合,辄弃其一,岁终数之,为淫筹焉(《古今谭概》十四“汰侈部”)。
按,“严氏籍没”,谓明代嘉靖四十四年(1565),诏斩大奸臣严嵩之子严世蕃,并抄他的家。抄家抄出很多丝巾,据说世蕃每性交一次,则在床前扔一条丝巾,年终结算,以为淫筹。而在许啸天所撰小说《明宫十六朝演义》,则“演义”的更为详细,为便读者了解,不惮繁引,云:
世蕃每玩过一个妇女,必记淫筹一只,将来年终时,总计淫筹若干,就是玩过若干女子,把来记在簿上。据他自己说:‘他日到了临死的时侯,再把簿上的妇女计算一下,看为人一世,到底玩过妇女多少了’。这一方方的白绫,就是淫筹。家中专有一个姬妾,管这淫筹的事,如计点数目,分别颜色。每到月终报告一次。怎么淫筹要分别出颜色来呢?因为玩少妇和处女,淫筹各有不同。凡处女用过的淫筹,是有点点桃花艳迹,少妇是没有的。所以世蕃府中,淫筹有处女筹和少妇筹两种。(第七十二回“荔娘多艳樱口代唾盂东楼纵欲绣榻堆淫筹”)。
至此,淫筹是白绫汗巾,似已解释清楚。只是,这块白绫汗巾,还有说头,早在《诗经》已有踪影,迟至1920年代,学者顾颉刚俞平伯诸人犹在谈论不已。
《诗·召南·野有死麕》第三章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感通撼),无使尨也吠”;对这几句诗的意思,历来有不同的解释,今不赘述。惟对《诗经》中有关男女之事的书写,私意赞成闻一多的判断:“现在我们用完全赤裸的眼光来查验《诗经》,结果简直可以说‘好色而淫’,淫得厉害”(《诗经的性欲观》,1927);而对《野有死麕》之诗,汉代人虽遮遮掩掩,说些颠三倒四言不及义的话,宋人朱熹却已隐晦承认这是一首“淫诗”,他的三传弟子王柏在传世《诗经》中鉴定出三十二篇“淫诗”,认为俱应删除,《野有死麕》即在前列。
正以有了《野有死麕》是“淫诗”的共识,民国十四年,顾颉刚翻译其诗第三章,才会说:
你慢慢儿的来,不要摇动我的身上挂的东西(以致发出声音),不要使得狗叫(因为他听见了声音)。
不过,胡适虽也认作“淫诗”,却不同意“无感我帨兮”的“帨”是女子身上的佩巾,而认为应是“一种门帘”,理由是“佩巾的摇动有多大的声音”?然而,解“帨”为“门帘”,只是胡博士的“大胆的假设”,毫无证据;而究其实,胡适应是误读了《礼记·内则》“女子设帨于门右”这一句。
俞平伯看不下去,忍不住问:“门帘的摇动又有多大的声音呢?何必多此一举”?接下来给胡顾师弟解释,谓一章三句,层层递进,记叙怀春贞女与吉士发生“幽媾”的过程;“帨”只是佩巾,而“无感我帨”句,无关乎声音,只是描画贞女“若迎若拒之姿态”。
随後,周作人、钱玄同加入讨论,都赞同俞平伯的意见,钱氏并引朋友以苏州口语意译的此章,云:
倷慢慢能㖸,倷覅拉我格绢头㖸,倷听听,狗拉浪叫哉!
生动活泼,说诗解颐。受到启发,顾颉刚想起自己听过的“时装申曲”,有一段说某女嫁後,旧爱来访,欲续前缘,此女“允既不能,拒复不忍”,遂屡唱“笃笃交来慢慢能”,以缓和局面,而这句唱词正好解释了“舒而脱脱兮”。
按,诸人通信,见俞平伯撰《杂拌儿》(1928)与顾颉刚编《古史辨》第三册(1931)。此後,俞平伯出版《读诗札记》(1934),有专章论此诗,可以视为这次讨论的馀响。
几位大学者的讨论到此为止,解说大义,已无窒碍,只是,对鄙人来说,“无感我帨”的“帨”,若仅泛泛释作佩巾,尚不足以揭示这篇“淫诗”的色情程度,也没法让这篇小文做到首尾呼应。幸好清初学者吕种玉考察明代俗语“陈姥姥”,做了通古今齐雅俗的研究,顺手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惟惜前贤讨论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吕氏云:
今日妇人亵服中有巾帨之类,用于秽亵处,而呼其名曰“陈姥姥”。明籍严世蕃,于床下得绫帨数十,或袖而出,识者见之,掩口曰,此淫筹也。亦此物耳。《诗》“无感我帨兮”,《内则》注:帨,妇人拭物之巾,常以自洁之用也,古者女子嫁,则母结帨而戒之。盖亦陈姥姥之类(《言鲭》上)。
据此,则无论是《诗经》“无感我帨”的帨,还是明清时人用作“淫筹”的汗巾,其实都是古代女性用来擦拭私处的卫生用品。
再回过头看肃顺故居发现淫筹的故事,与严世蕃之事何等类似,不能不让人怀疑,肃顺是私淑胜朝“权奸”,学着玩淫筹呢,还是因为自己成了被打倒的“权奸”,而不得不“被玩淫筹”?无怪乎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数千年来,史事类此者甚多,可胜叹哉。
作者谭伯牛,文载2014年2月16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