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怡红院洗儿开宴 栊翠庵梦姊贻诗

 

  却说花、柳二人不过怒气伤肝,本无甚病,今见太太亲来抚恤他,又教彩云赔不是,有了脸,也渐渐好了。郡主因环儿面上,只将秦家媳妇小蝉儿掌嘴四十,发浆洗处当差;其余何、夏二妈及秦家俱革退钱米,不复深究。
  过了一日,宝玉朝回说:“薛蝌升了常镇道就要赴任,须打发人去接回宝姊姊。”郡主道:“且慢,薛姨妈现在有病,这十八站旱路如何去得?况他只母女二人,分开了,定心挂两头,彼此不宁。我的意思索性一齐接来,我们这里供养才是。
  你可去回回太太。”宝玉听了,即忙上去回。太太喜欢得了不得,问:“谁的主意??宝玉回道:“媳妇的主意。”贾政连连点头,叹道:“太太莫怪我说,这样媳妇,又细心又大方,你凭他办就很享福了。何苦又拈三挑四的呢?”太太也笑道:“总我忠厚人,容易上当罢了!”宝玉回来,一一告知。郡主也乐,就派李贵、雪雁夫妇去接。一面写信,一面通知平儿可要带信?平儿道:“很好,我因衙门中,节下无人,看了你们满月就回去的。既如此,可就叫我那里备轿马来用,不更两便。”
  郡主道:“也是。”
  不一日,报“姨太太到了”,大家出接。只见病容憔悴,白发如银,倒像王夫人的姊姊。一见面先哭诉了一回不得意的事,然后大家行礼归坐,不必细说。
  次日就是小哥儿满月,宝琴、湘云、探春等,一来请薛姨妈的安,二来看满月,花明绣软,簇满一堂。黛玉先命将小哥儿抱出来,在潇湘馆剃了头,拜佛后,就令奶奶抱了跪在地下,请太太命名。太太道:“他姊姊七夕生的叫巧姐,如今他又同日,可叫双巧儿罢!”随命抱了向姨太太及各位姑奶奶、姑娘前见礼;又抱出去老大人、少大人前见礼。黛玉亲邀大家到缀锦阁去吃寿面,通共六桌,都是一色五采成窑碟子,碟内无非佳肴珍果。坐下吃酒,又上了十二个热吃。那碟内有一种文官果,湘云道:“这名字很雅!咱们停会好做诗题。”黛玉道:“使得。”
  席散后,三位老太太自到上房说闲话;平儿也因要动身,去与巧姐说话;六位姑娘也各去办事;就剩了湘、探、钗、琴及郡主五人,随同到秋爽斋,见已预备下一只碧玉砚斗,五副纸笔。宝钗道:“天气暑热,况晚上还有正事,随意作首五律罢。”探春道:“可不是。”
  不及一个时辰,已都完了。只见黛玉的道:
  佳果者番探,文官名旧谙。
  艺林拼食淡,谏果漫回甘。
  形肖如青柿,香清胜绿柑。
  秋风仁熟未,沆瀣此中涵。
  湘云的道:
  文官名独擅,佳果见来希
  实并状元荔,花迟学士薇。
  皮皴冰作骨,核里绿为衣。
  垂处累累重,怀中橘共几?
  探春的道:
  果擅文官号,休栽百姓家!
  作花曾忆奈,沁齿不妨沙。
  红核夫人李,黄瓤御史瓜。
  的应输俊味,帖记右军夸。
  宝钗的道:
  文官清供好,着手气含芳。
  果赐同朱实,花开忆紫房。
  削皮还去膜,琼破欲流浆。
  江北传名种,尝鲜念客乡。
  宝琴的道:
  新果谁相尚?文官号独闻。
  杏曾称学士,荔亦记将军。
  骨似冰同洁,香知味不群。
  一时夸绝品,入手有清芬。
  大家正共同评论,宝玉忽然进来,见了道:“好,你们瞒着我开社,还不送来我看!”因接来看道:“都不好,看我的。”
  随即要纸写了出来,道:
  近世谁来尚,何因擅此名?
  小心冰骨细,虚体绿袍轻。
  味以经尝淡,香从入手清。
  时珍夸众口,殽核大纵横。
  湘云等看了,都道:“毕竟宝二爷做得又快,气体又高。
  怪不得算翰林魁首了。”只有黛玉抿着嘴笑道:“宝玉,你该罚什么?越大越成人,竟会抄袭了。这首诗,那个不知是梅村吴祭酒的,谁不读呢?”宝玉也笑道:“我写来试试你们的,偏又瞒不过你,待我另做一首,请教。”正要动笔,外边传进来:“大人请少大人出去。”
  及至回时,太太们都已来了,商量坐席。宝玉道:“凸碧堂开了几株早桂,新月如钩,香飘金粟,就在那里坐席罢。”
  大家说:“好。”中间两席:左首姨太太,就拉着惜春作陪;右首邢、王二太太,因宝钗久不见了,拉他陪坐说话。其余四席:东首正面是湘云、探春、李纨、巧姐,上面是兰、蓉两少奶奶,下面花、柳二人;西首正面是宝琴、喜鸾、平儿、郡主,上面是紫鹃、玉钏,下面是莺儿、佳蕙。
  酒过数巡,郡主道:“席间酒总不销,看来要姨妈发个令呢。”薛母道:“我老得令都忘怀了。郡主要高兴些,只好请史姑娘代。”湘云素性爽快,又见席间雅俗不一,说:“姨妈吩咐,竟是挨顺猜枚,输家‘饼字流觞’罢!”就吃了令杯,与探春猜起。谁知自己输了,干了门面,说一句坡诗,道:“甚欲去为汤饼客。”探春道:“本地风光。”就与李纨猜,又输了,就说了句“名士如画饼”。以下挨次猜来,互有胜负,也说了七八个“饼”字,如饼桃、饼金、银泥饼、太饼、硬肉饼,可映字等类。薛姨妈坐不住,先去睡了。大家各有事情,不复终令,随意又豁了一阵拳,吃饭,各散。
  那夜宝玉就在紫鹃房里住了。次早起来,才吃点心,贾兰已来约同进朝去,因道:“二叔今日又有些像我们同进场光景。”
  宝玉想起旧时,也笑道:“是时候了,该走了。”贾兰道:“走便走,莫叫侄儿赶不上。”同笑着上车而去。到午门时,百官济济,都在朝房。不一会,内大人出来宣旨,道:“正考官文之雄、副考官贾宝玉。”却忙同了文尚书,率领同考老先生们谢恩,就驾车往贡院去。贾兰回来,吩咐贴顺天大主考斜角封条、贴回避;又送了平儿到天津去;方同着乃眷辞了家中,双双向柳府回门去了。随后湘云、巧姐要帮姑爷收拾考具,也就辞了回家。宝琴、探春也因节下有事,陆续回家。荣府着实清了一清。
  到了中秋,因宝玉不在家,没甚意光,虽一样摆团圆家宴,不过应景,坐一会就散了。郡主归房后,重又洗手烧月香,又替宝玉到芙蓉仙祠上供。在阁上坐了一会,见月色甚好,就命小太监推了坐辇来坐上,带了青琴、素书到各处去逛。先到宝钗处,只见姨妈已睡,宝钗在那里和小侄儿讲书,就不进去。
  往怡红院来,听得笑声热闹,悄悄进去,只见紫鹃、玉钏和花芳、柳婉在那里打吊。柳婉摊了一副麒麟种,芳卿笑道:“怎么?鹃姊姊才有了麒麟种,你又有了麒麟种呢?”柳婉道:“芳师父,你收了贫嘴!自赶你大参禅、小参禅、散花天女、天女散花去罢!”玉钏也笑道:“慢说那参禅、散花怎样?此刻这牌只怕总要输一个月月钱呢!”芳官道:“玉儿休闹!你仗着姊姊吃了双分儿使得,如今出个双分儿只怕又急。”原来玉钏是夹家,听了这话,道:“阿呀!”抬起头来刚见了郡主,忙站起来道:“奴才们放肆。”花、柳二人也急得忙站起来。
  郡主笑道:“不用,我替芳妹打一副,如何?”芳官连忙让位,依旧拍分起来。郡主夹家手里是空文、枝花、二铜、千僧、百子、九十、八十、二十八张,就斗了空文,三家把六、五、四,三张十子灭了。又斗了二铜,依旧转来。郡主关真斗了九十、八十,总没人打。又斗枝花、千僧,仍然不捉。就把二十拖上,百子开冲,红万冲出,连着七十、三十,一铜、九、八、七铜四张,算起来冲先有一百以外,其余色样无数。喜得芳官道:“这是郡主洪福,才有那牌,奴才们再不敢想。”郡主道:“如今柳妹妹说,大参禅、天女散花,可都有了。”
  随即起身,到栊翠庵。月色冷然,那些老婆子也有睡的,也有玩的,只有惜春一人在蒲团打坐。郡主不去惊动,看砚台下压一诗笺。看时,上写道:
  早嫁卿输我,长年我让卿。
  提鞋如入画,一月两般明。
  后写:元妃姊梦中见赠作。郡主拿来袖了,才走进去。惜春开眼看时,道:“林姊姊,怎么暗上?”忙即让坐唤茶。郡主道:“且慢,那一年,妙师父这里吃的梅花雪水,还有么?”
  惜春道:“说也可怜。据老婆子说,那一鬼脸坛水,妙师父也不舍得吃,你们吃后才吃得一两遭,就不吃了,却还剩些。我不肯轻易动他,你来很好,我叫他煎一鸥来同享,何如?”
  随叫出入画来烧茶。郡主问道:“四妹妹,你连日好睡么?”
  惜春道:“说也奇,连日被元春娘娘絮个不休,昨晚并赠我一首诗,前后语句多吉祥,中间‘提鞋’二字解不上来,你可晓得出处么?”郡主道:“晓得晓得,这却不白教的。”正说间,入画送茶来品茶,接着又紫鹃等寻来,随各散去。郡主回来,深为诧异。
  到了次日,中宫忽传懿旨,道:“着荣国郡主带同伊小姑仲春入内朝见。”郡主赶忙端整,同了进去。见了宫中圣人,三呼方毕,中宫忽问道:“妹妹,你见过甄妃么?”话尚未完,报道驾到,中宫忙率同接驾。圣人传令“平身”,将惜春仔细看了一会,笑对中宫道:“果然一般无二。”就解下一块双龙玉佩来,递与惜春,羞得惜春脸晕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亏得郡主接来,系在他襟上,推他跪下,道:“臣妾贾仲春谢恩!”圣人仍一笑去了。中宫吩咐赐宴,宴罢回来,家中都知道又出了一位贵妃,十分欢喜。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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