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惜春入宫一事,原因当今有一位甄妃能诗善画,也是北府太妃干女。春间向太妃拜寿,见惜春所画侍立观音小像,宛然自己,遂向太妃借去临模那知摹未及半,遽尔仙逝,此画遂遗在宫中。一日,当今临奠,检点遗物,见了此幅。初疑甄妃自画,看款时又姓贾,细问宫女,始悉原委。及朝见时,果然相像,又是贾妃之妹,圣心甚悦,遂命初三日册命入宫。
到了这日辰牌,先是北静王同礼部堂官一员,捧了金印玉册来到贾府。贾政忙接入正厅,内相请新贵人受册。惜春团龙袄、彩凤裙,俯伏听旨。礼部堂官宣了玉册,内相就请更衣,穿了宫中颁下来的命服,忙谢了恩。然后贵妃升座受贺。先是贾政夫妇上去,昭容道:“免。”随后君郡主妯娌上去,贵妃立受两礼。紫鹃等上去,贵妃便坐着受礼。以后合家大孝男妇都上去磕头毕,内相禀:“请行辞庙礼。”仲妃坐了步辇到祠,祠中已灯彩辉煌,香烟缭绕,中间摆一姜黄描金凤垫子。
贵妃要上去行礼,贾政忙跪着止祝仲妃拜了四拜出来,内相禀:“行谢亲礼。”贾政、王夫人又亲自扶祝钦天监报:“吉时已届,请登銮舆。”只见开直府门,龙旗凤妾、玉节金挝,一对对往内分立墀下。又十二名女乐,笙箫细管奏《关罘之章。又八名宫女捧着雉尾扇鹊、头垆凤胫、灯龙须节,中间一内监掌着一柄九曲三檐深黄伞,后面十六名内监,抬一乘金凤彩舆,当厅放下。内监、宫女一齐跪请启鸾,仲妃只得款步下来,王夫人等忙至舆前跪送,仲妃双手将王夫人扶起,带着悲声道:“太太,你女儿去了。”又回头对郡主道:“林姊姊,二哥出闱来说声。”遂上轿而行,到了大门,见贾政等都在跪送,忙停舆扶起,道:“老爷已上了年纪,爱惜精神为主。你女儿不知几时再见?”说着含泪而去。王夫人见銮舆已远,不禁大恸,大家劝祝到了三朝,邢夫人告病假,王夫人率领郡主、李纨、尤氏三人到宫门请安。仲妃当即召见,赏了午宴才回。大家见圣恩隆重,方才放心。
过了一月是放榜日期,因湘云、喜鸾、巧姐等都送仲妃来家,这晚就设席替他们等榜。饮到二鼓,刚才酒散,只听外面传进来道:“小周姑爷中了十一名举人。”大家都替他道喜。
李纨道:“巧姐坐家命倒好,才过去便得彩。报到天津,平丫头不知怎样快活呢?”停一会,又报寿姑爷中了,大家又一番道喜。喜鸾便向该班的道:“嫂子们替我问问,有车雇一乘。我家里没人,要回去才好。”周瑞家道:“姑奶奶,此刻已转三更,只怕没有了。”正说间,外面又来禀道:“琴姑奶奶家梅二爷中了,现在打发车来接。”宝琴听了,向喜鸾道:“菜厂胡同离珠市口不远,你趁我车回去罢。”二人忙忙收拾上车。
大家要送不送,十分热闹。
湘云双眦欲泪,如若不闻。又停了好一回,报道:“兰少奶奶,柳舅爷中了卷榜。”湘云听了,“呀”的一声,歪在椅上,呜呜咽咽起来。黛玉道:“功名迟早有定。云儿你素来大方,怎么不达起来?”湘云道:“姊姊,你有所不知,你妹夫家里本还有碗饭吃,这几年弄得山穷水荆我们小时见了邢丫头的当票,还不识得,如今这劳什子竟可烧熟饭了。不瞒你说,这时候不知寒衣在那里抵压,日子如何过得?”黛玉道:“这还容易,你千万莫伤心!”正劝着,忽报焙茗先出闱来了。焙茗一见,忙打千道喜,道:“史姑奶奶大喜!姑老爷已中了解元。”湘云不信,道:“卷榜都报了,还有什么解元?”焙茗道:“原来姑奶奶不知,填榜第六名填起,五魁末了才填,所以解元倒报得迟。”湘云方才欢喜,向郡主作辞要去。黛玉道:“且慢。”一面命套了自己后档车,一面命紫鹃取二百银子来,道:“妹妹,你带去且用,不够再来龋”湘云十分感激,坐车去了。
到了次日清晨,都等宝玉回来,总不见来。门上来说:“解元甄姑老爷来求见郡主。”郡主道:“这又奇了。”随命请进。甄潇雨见了郡主,忙磕下头去,郡主也忙叫人扶起,他那里肯?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起来打拱道:“请师母安!”
郡主道:“妹夫,我们至亲,快不要这样称呼,坐下说话。”
解元道:“本该等老师回来,同众门生来叩见;因昨门生媳妇来家,蒙师母十分悯恤,故特先来叩谢。”郡主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妹夫你够了么?”解元忙答应:“够了。”坐了一回,待茶退出。郡主进内,恰撞着探春,道:“好,好,做了师母来了,但京师里出闱有口号道:‘门生头到地,师母脚朝天’,你如今已受了门生的头,今夜尊足朝天不朝天呢?”
郡主不等说完,道:“探丫头,这贫嘴还了得!”赶去撕他,探春连忙求饶。
忽报“宝二爷已回”,大家都到上房。只见宝玉进来,先请姨妈安,又请老爷、太太安,方才大家彼此问好。贾政问道:“怎么此刻才回?”宝玉道:“今晨覆旨,圣上知文尚书病了,闱中卷子都是儿子一人看的,大加夸奖;又令进宫去朝见娘娘,在宫里赏了午宴,所以迟了。”贾政道:“外臣入宫侍宴,从来少的,这是格外天恩。娘娘可有什么说话?”宝玉道:“娘娘别无说话,只记念栊翠庵是凤潜旧地,不要糟蹋了,须得一上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倒难,叫谁去呢?”薛姨妈道:“我本在宝丫头那里,如今姑老爷来了,到底不便。我又多病,正思一清静所块住着养养;况我又吃斋,早要和你们说去庵里住,因不知娘娘凤意若何?未敢冒昧。今有懿旨,好极了!”郡主道:“这断使不得!没有请姨妈来住庵的理。”姨妈道:“这又何妨?各人情愿,况且庵里一切供给仍是你们的,有甚分别?郡主必不肯,我就搬出府去便了。”宝钗道:“我妈早商量过,恭敬不如从命罢!”遂择了日子,搬进去了。
却说小周姑爷喜信报到天津,贾琏夫妇大喜,就叫来兴送三百贺仪来姑爷用。那周亲家有的是钱,就替姑爷说道:“你媳妇命好,一来你就中了;又在叔岳门下,已万分可喜。难道中了举,还要你丈人花钱?你这银子拿去交给媳妇,随他做什么罢!”周姑爷就交与巧姐,巧姐想:“自己娘没早了,几乎给人作妾,幸亏逃到屯里,对了这枝亲。人家又富厚;女婿又少年发科,也算侥幸了。但娘面上没有尽点孝心,今年是十周年,回明翁姑,到城里保真观拜三天罗大醮,报答报答。”随即上车到荣府,说明此事,叫张道士来发银与他,托他起醮。
姑爷、巧姐天天去拈香拜神,贾府爷们也轮班去行礼。
到第三天圆满,王夫人自己要去祭奠,巧姐再三辞了。于是郡主、尤氏、李纨、宝钗四乘大轿,姑娘们里柳婉、玉钏也要同去,就带了一群仆妇、丫头,车水马龙。不一会,到了观里二门后,先下轿,青琴、素书赶忙下车扶了郡主;这里尤、李、薛亦一同进内。郡主道:“宝姊姊,你记得这里正是凤嫂子打小道士的所块了?”宝钗道:“差不多。”说着,已到大殿,拜了三清,转至后面,在位前行礼,巧姐在旁回拜后,随到各处随喜。恰好张道士进来请各位太太安,大家也都问:“老神仙好!”见了李纨,便道:“大太太,难得出来逛逛。”
李纨道:“我本不大出来,因琏二太太至好妯娌,故才来的。”
尤氏道:“老神仙,这位太太向来因哥儿小,守礼不大出门;如今是老皇封了,不该走走么?”张道士呵呵大笑道:“岁月如流。那年贵妃做醮,我用盘送姑娘寄名符,二奶奶说我要布施;转瞬间姐儿已出阁,又是举人奶奶了。”巧姐听着眼圈一红。忽报“史姑奶奶同薛姑奶奶来了。”张道士忙退了出去。
只见湘云进来道:“怎么着?二嫂子做十周,也不通知我,倒是他们两个同年说起才知道。”郡主道:“本要通知,怕你又要闹金麒麟故事。”湘云道:“你看,可像做师母的话?”郡主道:“谁叫你叫师母?如今你与巧姐同年妯娌,倒是二嫂子,真年伯母了。快行礼罢!”史、薛拜毕,吃了茶点,又各处随喜一回。
天已不早,大家回府。巧姐到家先在上房请晚安,说了回话,回至房中安宿。将至三更,似梦非梦,忽见走进一个庙里塑的叉鸡婆样子,大脚,叉裤一条,铁索牵着一个人:玉容憔悴,云鬓蓬松,半旧衣裳,模糊血迹。向他哭道:“我的儿!”
巧姐定晴一看,竟是凤姐,就拉手大恸起来。凤姐道:“你不要哭,难为你孝心,但我因生前罪孽甚重,非俗僧俗道超度得来。你若有心,须至诚求芙蓉仙妃才有益哩!有人押着,不能久留,切记,切记!”随撒手去了。巧姐醒来,哭到天明,随即沐浴斋戒,把原委做了篇疏文,忍痛刺臂血写了,到阁上求蓉仙超救。才焚了疏,忽见炉中一红柬道:
凤兮凤兮,宛如清扬。食而无礼,必有余殃!
有女仳离,言归于周。血去惕出,厥德允修。
十月之交,赦过宥罪。薄言观之,孝思不匮。
忙叩头谢了。
那日已是廿九,悄悄将铺盖搬在阁下,好听信儿。究竟凤姐得度与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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