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带着麝月、莺儿回到自己房中,见宝钗正在窗下临镜,袭人站在背后篦头。袭人说:“回来了。”宝钗回头问道:“见着花神了?花神可好哇?”宝玉笑着坐在旁边,说:“什么好不好,不过是心到神知罢了。”宝钗笑问莺、月二人:“你们瞧见花神没有?”宝玉只怕他们说出昨夜的话来,忙着说道:“信他们胡说呢,”麝月笑道:“没见着花神,倒遇着雨神了。”莺儿说:“这一夜下的还了得,对着那竹子更响的利害。”麝月忙着伏侍宝玉梳洗毕,又吃了一碗莲子桂元汤,便往上房请安去了。这里二人便将昨晚如何上祭,如何哭,今早又谆谆盘问他们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宝钗对袭人笑道:“不这么样,他也不依。倘或再发起呆性来,倒不好。”麝月说:“这一夜又冷又怕,他躺下就着了。只听后院里不知什么响,吓的我蒙上头才睡着了。今日二爷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呢。”
此时宝钗晓妆已毕,穿了衣服到王夫人处请安。只见李嬷嬷跟了巧姐儿过来请安,王夫人问嬷嬷:“平儿这儿日怎么样?”
嬷嬷说:“怀都下去了。”王夫人又问:“你们太太张罗了些什么?”嬷嬷说:“昨日赏了五两银子,教他自己制办。”
王夫人道:“也可怜见的,头生末下的知道用什么呢?我业经都作出来了,明日是个好日子,叫人送过去,那个叫他留着零碎使罢。我派了老赵嬷嬷跟着,他进来了没有?”嬷嬷说:“进来三四天了。”于是大家吃了饭。
李纨约了宝钗同了巧姐儿去看平儿。进了院门,嬷嬷说:“大奶奶、二奶奶瞧平姑娘来了。”只见平儿、丰儿笑着迎了出来。彼此问了好,进房坐下,丰儿倒了两碗茶来。平儿笑道:“怎么劳动二位奶奶来瞧我。”宝钗说:“太太很惦着你呢!”
嬷嬷就把王夫人的
话说了一遍,平儿说:“太太这样恩典,叫我怎么报答呢!”说着眼圈红了,又说:“若是有我们奶奶也好哇。”说到这里更伤起心来。巧姐听见提起他娘来,也就滴下泪来。李纨说:“这倒不是看你来,倒是招你伤心来了!你好好的给太太养个孙子,更疼你了。”说了一回散话,都往巧姐房里来。宝钗问:“巧姑娘做什么活呢?”巧姐拿出个红缎褡裢,上面是福缘善庆的花样。宝钗问:“拉锁子跟着谁学的?”
巧姐说:“平姐姐教的。”李纨问平儿:“姑娘的东西也得代着手儿作了。”平儿说:“作出三十双鞋来了。”李纨说:“我们也都作出几双来了。”巧姐见说他的嫁妆,就进里间去找出几篇仿来给他二人看。宝钗说:“字写的更长了。”李纨笑道:“你那天给我瞧的那跳格儿呢?”巧姐说:“那一天我拿去给二叔叔瞧,兰哥哥说写的不好,我就烧了。”李纨笑道:“那是怄你呢,我瞧着很好。”又坐了一回,李纨说:“走罢,到你们家看看芝儿去。”说着就同着宝钗起身,巧姐、平儿等送出院门回去。无话可提。
到了次日,王夫人差人送来产妇婴儿可用之物,平儿看了十分感激。到了晚上,贾琏进来,平儿将那些东西给贾琏看了,也是感激,说:“明日我替你给太太磕头去。”说了回闲话,喝了几盅酒,就叫丰儿服侍睡下。原来平儿自从受孕后,便不与贾琏同房,自在东里间。近日王夫人又派了贾琏的赵嬷嬷与他作伴,贾琏带着丰儿在西里间祝刚然睡着,只见凤姐笑嘻嘻的同着尤二姐进来,坐在炕沿上说:“我们给你道喜来了。”
贾琏问:“什么喜事?”凤姐笑道:“咱们有了儿子了。”贾琏笑道:“平儿虽然怀孕,尚未分娩,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凤姐指着尤二姐说:“那不是!”贾琏一看,果然尤二姐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尤二姐满眼含泪,望着贾琏点头。此时贾琏并不记得他二人已死,便问凤姐:“这孩子到底是谁养的?”凤姐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告诉我的,说你我的行为断不能有后。皆因平儿素日为人恤老怜贫,处处积阴功、存口德,到后来还要受诰封呢。所以我来劝你从今以后,把那酒色财气都检点检点。酒是最能乱性,喝高了兴,竟会把礼义纳常撇之脑后。
色之一字,更是要紧。只图一时之乐,坏了他人的名节,坏了自己的行止。还有那嘴角儿上的阴骘,更是要紧,断不可谈论人家闺阁暧昧。见人升官,就起嫉心;见人有钱,就生妒心,不可不慎。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老爷、太太年老,你有几个亲人?依我说,就把平儿正了位,于你也有帮手,于孩子也有照应。如今虽然都是他经手,到底众人不服,他未免掣肘。你们好好的过罢,我再来瞧你!”回头向尤二姐道:“咱们给他送去吧。”说着起身同去。贾琏此时又像知道他们已死,从梦中哭醒,见残灯尚在,看了看丰儿蒙头沉睡。贾琏叹了气,又朦胧睡去。
且说平儿睡醒一觉下了地,打开灯罩拨了拨灯。小解了,用凉水洗了手,重新上炕。躺下才一合眼,见凤姐带着尤二姐进来,尤二姐怀里抱着个孩子。平儿就请安问好,说:“奶奶回来了?怎么这么巧,都一同来了?”凤姐说:“因你在孩子跟前用心,我来谢谢你。”平儿说:“奶奶这是怎么说呢!”
凤姐说:“告诉你罢,我们来给你送儿子来了。皆因你暗中有多少阴骘,携带的二爷也不致绝后。将来你受子之荣,也有人称你太夫人呢!”便向尤二姐说:“你不用舍不得,将来也要沾光呢!”只见尤二姐就把那孩子塞在他被窝儿里。平儿急的说:“这是怎么说。”只觉心头突突乱跳,及至醒来,觉得身子底下精湿一大团,吓的说:“赵奶奶快起来罢,可不好了!”
赵嬷嬷从梦中惊醒,听见儿啼。偏是灯又灭了,鞋又找不着,就光着脚下地摸火纸点灯,口里说道:“我的小奶奶,你倒是早些言语呀。”平儿说:“我还不知道呢!”贾琏原未睡实,听见婴儿啼哭,又是他们两个人说话,就把丰儿叫起,对了个灯,看了看表,正是子正。自己也披衣过来,见赵嬷嬷还在那里找火纸,见拿了灯来,说:“丰姑娘你把他抽起来,我好招拂孩子。”丰儿跳上炕来抽平儿,平儿说:“你慢着些,我还起不来呢。”赵嬷嬷掀开被一看,才忙着把平儿的小衣褪下,见胎胞婴儿搅在一处,伸手就抱。贾琏见他赤着脚,抓了来把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说:“妈妈,你把袜子穿上罢,看着了凉。”便叫丰儿扶平儿坐起。自己到厢房窗外把巧姐儿的李嬷嬷叫来。李嬷嬷上了炕,把胎胞和孩子理清。此时老婆子们也都起来,烧通条熬定心汤。李嬷嬷把脐带剪断,包好孩子交给平儿抱着,又把炕上的血迹收拾干净。贾琏见是个男子,想起将才的梦来,要告诉平儿,又怕他伤心害怕。这平儿喝了定心汤,慢慢的把梦中之事告诉贾琏。贾琏说:“你奶奶可是穿着那在日常穿的那件月白棉袄吗?”平儿问:“爷怎么知道?”
贾琏就把夜间的梦说了一遍,大家都觉诧异。
此时天已闪亮,贾琏看着平儿喝了粥,自己也喝了一碗粥,就往贾赦、贾政各处道喜回话,又到祠堂各处磕头。不一时,就有王夫人、邢夫人送过粥米、糖蛋等物。又见李纨、宝钗都来看视。平儿又把昨夜两梦告诉他们,二人亦觉稀奇。看那孩子,发长额宽,雪白粉嫩。李纨问:“过了月了吗?”平儿笑道:“我还不知道呢?大奶奶瞧我这肚子里挺硬,只是疼,别是还有一个罢?”大家都笑了。李纨说:“那是儿枕疼,不要紧,揉揉就好了。”宝钗说:“我那里有宁坤丸,回去找了给你送来。”平儿笑道:“上次二奶奶给的那药吃得吃不得?”
李纨问:“什么药?”宝钗说:“胎产金丹。”李纨说:“正吃么!”二人坐了一回,同去到王夫人处回话。说平儿给太太磕头,又把他们的梦告诉了一遍。王夫人想起凤姐不由伤心说:“平儿那孩子实在可疼,虽有本事,却不张道。为巧姐儿的事,琏哥就有这意思。皆因大老爷回来竟闹气,也不敢说。又搭着他有了喜,索性等养了再说。那也是定了的事了,倒是你们俩给他挑挑嬷嬷。可比不得兰儿、芝儿的嬷嬷,这可得留点儿心,咱们那位琏二爷是出名的淘气,别又弄出事来。”说的大家都笑了。只见贾珍父子过来道喜,李纨、宝钗便往稻香村来,叫人传给林之孝家的,把仆妇册子查查,有奶的传几个来挑嬷嬷。
至午后见林家的带进三个媳妇来,都请了安,一排站着。
林家的指着回道:“这个高身量的,是东角门的买办王德的媳妇。”李纨问:“孩子多大了?”媳妇回道:“四个月了。”
又问:“你多大了?”媳妇说:“二十六。”李纨又问那两个。
林家的话:“这白些的是跟三爷的常寿儿的媳妇,二十一岁,孩子八个月。这个黑些的是茶房汤铭的媳妇,三十二岁,孩子才满月。”宝钗问:“咱们家这些人,怎么才有三个有奶的?”
林家的回道:“奴才查了原是五个人,那两个一个是老宋妈的孙子兴儿媳妇,现长奶疮;一个是鲍二的小姨子,乌贵媳妇,住娘家去了。”李纨看了奶,就和宝钗商量留下王德家的、汤铭家的,带过来请王夫人看。王夫人就留下汤铭媳妇,着林家的带去交给平儿,又说:“照芝哥的小李嬷嬷例,每月也是一两五钱银的月费。”林家的教给太太、奶奶们磕了头,跟着林家的去了。
晚饭后,贾政进内,王夫人把贾琏、平儿的梦说了一遍。
贾政道:“天道悠且远,鬼神茫昧然。那也没什么凭据。倒是和大老爷、大太太商量,把平儿扶了正,于琏哥好些。算了媳妇,他也好谏劝,我看那丫头还明白。他父母还是你们家的家生啊?还是外买的?”王夫人说:“他就是跟我大哥的韦善的女儿,自幼儿就跟凤姑娘,所以就陪了过来。”贾政笑道:“原来是他的女儿,这就怪不得了。那一年我扈驾北狩,还借过他几天,是很朴实,官事也明白,比周瑞好多了。”王夫人笑道:“那是他们老爷的总钥匙,他那儿子就不中用了。”贾政道:“有个好女儿就是了。等满了月,就把这件事办了。今日大老爷命名叫苓哥儿,十分欢喜,说要大办呢!”王夫人说:“七十岁得头一个孙子,花几个钱也是乐的。”
有事便长,无事便短,不觉已到三月初三,王夫人的生日。
唱了两天戏,自然来些高亲贵友,不必细说。到了宝玉、贾兰进场之时,王夫人和贾政商量,不必赁小寓,就从家里走,无非早些动身就是了。李纨自去料理贾兰的考具,不提。且说宝玉看着宝钗、袭人与他打点,又说带这个,又说带那个。袭人说:“你别跟着搅了,让奶奶打点出来,你过了目,一装就得。”
宝玉笑道:“你们怕搅,我可又走了。”袭人听见这话,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说:“在家又嫌搅的荒,出家又舍不得,不然你就跟了我去。”说的袭人噗哧的笑了。收拾完,次日四更就起来。叔侄两个来见贾政、王夫人。贾政嘱咐了些进场的话,二人一一答应。王夫人想起乡场的事来,就说:“兰儿你和叔叔拉着走罢。”贾政笑道:“太太不必乱想,这一回断不能走失了。”就叫人出去看车齐了没有。宝玉说:“程师爷还要送呢!”贾政说:“这妥当极了,就去罢。”二人请了安,各人又见过母、妻。宝玉又与李纨请安,兰哥给婶娘也请了安。各人又嘱咐了几句,送他叔侄出去。
这里王夫人和宝钗盼了一日又一日的,把这九天熬过。见他叔侄二人笑嘻嘻的进来请安问好,这婆媳才都把心放下。原来王夫人许下心愿,背着贾政买了口猪祭天。
过了两日,十九正是苓儿的满月。贾赦教趁着这日摆酒唱戏,就推平儿登了琏二奶奶的宝位。平儿到祠堂行礼,长辈磕头。那玉字旁比贾琏小的都来拜见,平儿还了半礼。草字头的都给他磕了头。众下人都来参见琏二奶奶已毕,王夫人便向平儿说道:“明日咱们商量喜事。”不知王夫人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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