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儿向王夫人问道:“太太吩咐什么事?”王夫人道:“今日都乏乏的,明日再说罢”。薛姨妈笑道:“三爷的喜事也快了。”王夫人说:“可不就是为那个事么,闹的我也受不得了,如今精神也贯不到了,可见人老了真就没用了。”说的大家都笑了。李婶娘笑道:“亲家太太上了年纪,也禁不得累了。正礼交给姑奶奶们办法,只怕他们更都想的到呢,自己倒省心。”王夫人说:“我也是这么说呢。”于是大家吃饭,又听了几出戏。王夫人便同薛、李二位辞了邢夫人,带着李纨、宝钗等回来。王夫人留薛、李二位住下,各自安歇,不表。
到了次日,平儿带着巧姐到王夫人处请安道乏。此时李纨、宝钗也都上来请安。王夫人道:“环儿的事交给你们三个人办罢,我不管了。有的事,那些东西放定后,就张罗出来。该收拾什么,你们商量罢。外头的事,我已经交给琏阿哥了。他说新房就用荣禧堂的西跨所,我想也好。宝玉住东边,环儿住西边,通里头都有角门,媳妇们过来也方便。”李纨笑道:“那也好,两边一样,还得添人呢。”王夫人说:“人也不必多,够使的就是了,那边自然有陪房呢。”平儿说:“听见外头说,没有双身的,就是紧跟的一个丫头,粗使的一个丫头。”宝钗笑道:“你怎么知道?”平儿说:“不但知道这个,连他们的名字都知道,一个叫双红,一个叫双碧。这双红和三奶奶同岁,说长的比三奶奶还好呢!他们老爷要留下,姑娘不肯。”王夫人说:“想来是使惯了离不开。”平儿说:“又会吹,又会唱,自然舍不的。”宝钗笑道:“三爷才是个有福的呢,不像我们屋里那三个吃货儿。”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说:“吃饭罢!”
早有人去请了薛、李二位过来,平儿向他二人请安道乏。不一时,掇上饭来。王夫人说:“你们娘儿四个跟着我们吃罢。”
于是吃完饭、盥漱已毕。王夫人留巧姐斗牌,巧姐向平儿耳边说了几句,平儿笑道:“是了,你先玩罢。”王夫人问道:“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平儿笑道:“他教我给他送钱来。”
王夫人道:“好宝贝,不用家里要。去和你玉钏儿姐姐要一串玩罢。”这里斗牌不提。
且说李纨、宝钗、平儿同到稻香村来,坐下喝茶。李纨说:“咱们还是伙着办呢,还是分开呢?”钗、平二人说道:“随你,都使得。”李纨说:“依我,咱们分开:衣服铺盖交给我,首饰交宝妹妹,收拾屋子、派人交琏二妹妹。”平儿把脸一红,说:“大奶奶,这个称呼怪不得劲儿的。”李纨笑道:“不这么称呼,怎么称呼呢?”宝钗正和素月看蚕,听见这话,回过头向平儿说道:“家里叫你这么一句,你就不得劲儿。明儿到了巧姑娘家,人家称呼你亲家太太,你又该怎么着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李纨道:“商量正经的罢。首饰交给他,为的是他们三个姑娘可以帮着穿穿珠子,钉钉匣子。收拾屋子、派人交给你,因为外头的事是你们爷经手,所以就是传人叫匠役都便当些儿。”宝钗向李纨笑道:“省事的分给自己,费事的分给别人,这才公道呢。”李纨说:“谁教我老姐姐呢,好妹妹我这两天又犯了水饮的病了,难道你不疼我吗?”宝钗道:“这么说,就是了。”平儿说:“收拾屋子、派人,还不知三爷有多少怨言呢?”李纨说:“那也管不了许多。”
正说着,王夫人处小丫头跑来说:“史姑奶奶来了。”三人忙着过来,见湘云正和王夫人啼哭呢。看他那一身的素服,甚实可怜,不免又大家执手伤感了一番。湘云要到贾母遗念前行礼,李纨、宝钗陪了过来。湘云拈了香,磕了头,站起来。
想老太太在日疼他光景,不由的放声痛哭起来。旁边的人,也都滴下泪来劝着。湘云回到上房坐下。湘云道:“我早就要来,因这里连连的喜事,我的服色不便,所以直到这会才来。我怪想你们的,你们又都不去。就是薛大嫂子倒瞧了我两趟,我还要请姨妈的安,回他的拜去呢。”薛姨妈笑道:“你倒不必那么多心,孩子嫩,先别各处去。等秋凉了,还要接你去住些日子呢。”李纨问:“你们妞儿呢?”湘云未及回言,玉钏说:“在屋里吃奶呢。”李纨、宝钗、平儿都到里间屋看孩子去。
只见翠缕问玉钏儿:“宝二爷还在东院住吗?我瞧瞧他们去。”
湘云说:“你先替我问好罢,回来我还过去呢。”王夫人说:“你就势儿把他们三个人都叫来,开了脸,姑奶奶还没瞧见呢。”
湘云道:“不但他们,连宝二哥哥回来还没瞧见呢。”王夫人便叫人去叫宝玉、贾环、贾兰,又向湘云说道:“因为他说话不防头,你如今居孀,比不得小的时候,所以我没教他去瞧你。”正说着,见袭人、麝月、莺儿同了翠缕进来,都请了安,问了好。湘云见他三人开了脸,更觉俏丽。又见宝玉叔侄三人进来相见。宝玉道:“大妹妹多咱来的?”湘云尚未答言,人回:“三姑奶奶来了。”众人迎了出去,只见探春扶着侍书,后边跟着一群仆妇、丫环,大家厮见。探春又给平儿道喜,平儿又道谢。进房来给薛、李二位、王夫人都请了安,坐下。湘云道:“怎么这么巧,我也是才来。”探春说:“小妞儿呢?”
见袭人从里间抱了出来说:“给姨儿请安罢!”探春接来抱在怀里细细端详,又看湘云,回头又看宝钗。湘云问道:“你看什么呢?”探春笑道:“你们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像你,倒和宝姐姐一个模样儿,连耳朵上的朱砂痦子都一样!”王夫人问宝钗:“你的痦子我还没瞧见呢。”宝钗说:“也怪,他瞧见我就笑。”探春笑道:“云妹妹就把妞儿认给宝姐姐作干女儿罢。”
平儿道:“这才好呢。以后就管着他们叫干爹、干娘了。”
玉钏说:“我们琏二奶奶这两天乐的连话都说不清了,到底谁叫干爹、干娘啊。”此时人多话乱,宝玉并未听见玉钏对平儿的话,他只听见认干娘的话,便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招的众人哄堂大笑。李纨慢慢的说道:“那自然是不敢当的,这可有什么可笑呢。”众人一听这话,更都笑起来。这里平儿才悟过来,是说他。宝玉三人笑着跑了出去。王夫人问探春:“你昨日怎么不来?”探春道:“偏偏是我们姑太太的六十大庆,一家子都去了。”李婶娘说:“姑奶奶又听好戏来着,就是那家么?”探春说:“就是他们家,又添了好些行头呢。”
说说笑笑已到晚饭时候,大家吃过了饭,王夫人说:“二位姑奶奶就同二位亲家太太在蘅芜院住罢。”李婶娘说:“我今日还要回去呢。”王夫人说:“忙什么?索性二十六看了过礼再走,娶的时候我还请陪新亲呢。”薛姨妈道:“家里没事,住着罢。等二十七咱们姐儿俩一块儿回家。”说着带了丫头先过大观园去了。
这里探春、湘云等着见过了贾政,顺路先到宝钗处。进了院门,见宝玉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湘云不由得一阵伤心,连忙忍祝宝玉见他们进来,嚷道:“接过孩子去,有客来了。”探春笑道:“更能干了,练的会抱孩子了。”宝玉笑道:“这就是如抱赤子了。”李纨走过来说:“给我罢,让你好讲书。”说着,抱了芝哥说:“芝小子给姑姑们请安罢!”
湘云、探春引着他玩。宝钗说:“请屋里坐!”于是都进房来坐下。袭人等倒了茶,又让妞儿妈去喝茶。宝玉问湘云:“你们妞儿的名字叫什么?”湘云道:“叫掌珠。”探春问:“谁取的?”湘云说:“我们太太取的。”宝玉道:“那孩子真也配这两个字。”又问:“三妹妹送的麒麟带着没有?”湘云道:“实在是件宝贝,等明日午正放在水里看,他那光彩真令人神摇目炫。就是难带,要烦莺姑娘打个络子,不知什么的好看?”
宝钗道:“看了东西再配颜色。”众人说了会闲话,各自归寝。
次日,湘云到各处去看望。又是自王夫人起都请湘云吃饭,又是贾环过礼,热闹了几天。不觉已到四月初十,正值宝玉的生日。这天大家商量在红香圃摆酒,平儿说:“趁着史姑奶奶在这里,快把那石凳打扫出来,铺上褥子,再坐席。”湘云笑道:“怎么你这么好记性儿呢?”正然说笑,只见王夫人扶了玉钏,薛姨妈扶了同喜,尤氏跟在后边,慢慢行来。这里众人迎了过来,王夫人向宝钗道:“都在这里坐吗?”宝钗说:“等太太的示下呢!”王夫人道:“我们在这里,你们又不方便,莫若我同你母亲在小花厅罢。有两个女先儿,我教人安置他们在那里等呢,先过来看看芍药。”说着都坐下喝茶,薛姨妈笑向宝玉道:“你琴妹妹也是今日,打发大媳妇去了。二媳妇也是今日。”王夫人指着平儿向薛姨妈道:“他也是今日。”平儿说:“姨太太知道,昨日就赏过吃食了;进太太的那八宝小猪儿、口蘑馅的寿桃就是。”王夫人笑道:“小猪儿稀嫩的,看着怪不忍的吃他。”尤氏笑道:“都像太太这个慈心,铺子里可卖给谁呢?”李纨说:“都像你那馋嘴呢,见什么吃什么!”
尤氏说:“要不是当着二位老太太,我就撕你那嘴。怎么凤丫头死了,那坏鬼又附上你了!”说的都大笑起来。王夫人说:“你们也该坐席了,我们也要喝去了,都不用送。”说着老姊妹俩站起身来,走到栏边看了回芍药,自去吃酒、听书去了。
这里众人站在蜂腰桥看着去远,才慢慢回来。中间一席是湘云、探春、惜春、尤氏、李纨、宝玉,东边一席是宝钗、平儿、巧姐。宝钗叫小丫头去回太太,就说史姑奶奶、三姑奶奶替玉钏姐姐告一天假,小丫头答应着跑去。尤氏向宝钗说:“把你们那三位美人也放出来见见天日。”宝钗道:“还用放,早就跑出来了。”尤氏说:“我怎么没见他们?”湘云说:“那不是!”只见东边木香棚下,花红柳绿围着一群人。尤氏说:“都瞧什么呢?”巧姐说:“看着莺儿姐姐劈了细柳丝儿穿木香花蓝呢,我也是才过来的。”
远远只见玉钏同小丫头走来,笑嘻嘻的说:“那位给我告假呀?”湘云指指自己的鼻子。玉钏说:“多谢,多谢。”宝玉说:“东边坐。”李纨说:“你把他们也叫了来罢。”宝玉笑着跑去,就同袭人等过来。手里提着个木香花穿的篮子,里面插着些藤萝、刺璟、翠蝴蝶、月季、玫瑰,中间是一大朵红牡丹,还有头发丝儿拴着两个蝴蝶儿,在花上盘旋飞舞。众人齐赞莺姑娘手巧。宝玉叫麝月挂在背阴里,怕菜味儿薰了。
这里宝钗叫玉钏、袭人、麝月坐在自己席上,西边一席是翠缕、侍书、莺儿、丰儿。宝钗便问:“紫鹃怎么没来?”惜春说:“他头疼呢!”平儿说:“那一桌才四位呀,再凑两位才好。”宝玉笑道:“又不是我请善会,何必定要六位一桌呢。”
说的众人都笑了。宝钗说:“偏偏的紫鹃又病了。彩云比不得跟太太的时候,如今在三爷房里倒不便让他过来。”李纨道:“就把那桌上的菜拿几样给他们,也是一样。”宝钗说:“周姨奶奶四样,三爷和兰阿哥一桌,早就送去了。再拿四样,每人一盘一碗就得了。”婆子们答应,送菜去了。探春说:“二哥哥不到太太那边斟斟酒去么?”宝玉刚站起身来,玉钏回过头来说:“我还忘了呢,二位太太说千万不教你过去,说恭敬不如从命。”宝玉听了,便坐下,说:“今日行个令才好。”
尤氏说:“要行令,可别算我。”李纨说:“你放心,咱们行雅俗共赏的击鼓传花。”
宝玉连忙跑到阶下,折了一朵紫袍金带芍药,刚归了坐,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跑着嚷道:“兰阿哥中了四十六。”众人问:“听见谁说?”丫头说:“琏二爷告诉太太的。”李纨心中十分欢喜,因宝玉没报,不好露出来,便说:“明日看了榜才是准呢。”众人刚要过去打听,只见贾兰跑进来,也顾不的请安问好,便说:“叔叔是第十六,我是第二十八。”宝玉问:“才那信是那里来的?”贾兰说:“那是他们师爷们在城外看错了。这是报喜的,有报条不能错的。”宝玉问:“熟人还有谁?”贾兰说:“我不晓得。”贾兰见过众人,尤氏拍着他的肩头说:“好小子,这才可疼呢。”说着把自己一杯酒给他喝了,又让他吃。贾兰说:“在外头吃饭了。”抓了一把瓜子儿先就去了。这里众人出席,到王夫人这边来道喜。宝玉自去见贾赦、贾政不提。这里晚饭后都到王夫人上房闲话一回,各去安歇。
次日天明,宝玉尚未起来,小丫头拿着《题名录》,说:“焙茗说:‘给二爷瞧的。’”宝玉接来,披着衣裳到廊下去细看,隔着窗户说:“你快起来罢,都中了。”宝钗说:“既是《题名录》,自然是都中了,还用你说吗?”宝玉道:“我说的是熟人哪,第一名会元就是你们二姑爷。还有云妹妹的兄弟,史老二中了第五十一。甄世兄是六十三。冯紫英的侄儿,小冯老三中在六十七。还有程师爷的叔叔,中在一百零八。”
宝钗问道:“四十六的那个到底叫什么?”宝玉细看了看,笑道:“也叫贾兰,是山东人。所以他们认作兰哥了。”宝钗问:“三姑爷没中么?”宝玉细细找了找,说:“了不得,他中的还高呢,是第九。”说罢,进房。梳洗毕,先到王夫人上房请安,又说众亲友得中,大家听了无不欢喜。
又忙着殿试,梅公子又中了探花,用了翰林院编修。周姑爷、宝玉、贾兰、史公子都是翰林院庶吉士。甄宝玉、冯公子以部书属用,那程老叔用了榜下知县。各家互相庆贺。偏偏环哥的吉期也是这几天。到了是日,把蔡小姐娶了过来,果然是才貌双全,更兼善能窥测逢迎,所以甚得王夫人的欢心,众姊妹也都爱他活动。
这日,湘云、宝琴、李绮、香菱、邢岫烟连本家的探春、惜春、李纨、宝钗、蔡如玉、巧姐共十一人,都在新房坐着说笑。探春说:“咱们共是十一个人,足够起诗社的。”宝琴问:“你打算怎么起法?”探春笑道:“依我也不用照从前菊花、海棠那些题目。”湘云说:“又是什么新号令?”探春道:“我要起个群芳社,咱们再凑一个人,用十二个月应时的花卉写了阄儿,按着岁数儿先拈,谁拈着那一样”李纨问:“自然也有个体式呀。”探春说:“你听啊,先拈了题目,再拈或诗或词或赋或歌抓着那体就作那体。”众人都说:“有趣!就是那一个人请谁好呢?”宝钗道:“偏偏纹妹妹又到广西作知县太太去了,想想还有谁呢?”巧姐道:“我可不会作诗。”
探春说:“再把你除了,那不又短两个人了么!”湘云道:“亏了今年没闰月,不然还短三位呢!我看这光景要闹的‘民之作事,每于几成而败之。’”惜春说:“不怕,我出个主意。”
不知四姑娘有何高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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