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红回去,将袭人伤脚之事,告诉了凤姐儿。凤姐道:“她没看放烟火,就一个人回去了么?”小红道:“她在守屋子呢,估量二爷快回去了,便亲自去接,谁承望竟至绊了一跤,跌伤了脚。”凤姐叹道:“她也太小心了,元宵节也没有能好好地过。”
次日,便打发平儿,小红去看视。还送了些活血的三七和点心糕儿。平儿、小红叫小丫头拿着,一径来到怡红院。
袭人见她们来,连忙道谢,道:“难为二奶奶和你们都想着。昨日送了药酒,今日又亲自来瞧,我如今已好了些,能走动了,二奶奶的药酒真有效。”干儿道;“你也太粗心了,夜晚一个人走,怎么不绊着呢。二奶奶原本要亲自来瞧的,只因要打发二爷到南边老宅子去,一时不得空儿,便叫我两个来了。”袭人道:“琏二爷又要出门子么?刚过了年也不歇一会子。”平儿道:“年节下,不知南边看守祖茔的人祭祀得如伺?二奶奶特地叫二爷祭祖茔去,昨日已回了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都夸二爷、二奶奶想得周全。再隔两日,便要起身。”袭人道:“二奶奶行事儿再没弹头的。别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夸奖,就是咱们下边的人,背地里哪个不说二奶奶的好处。这府里要真的没个二奶奶撑着,早不知弄得怎么样子。不说祖茔没人料理,只怕这府里年还过不起呢。还这么闹闹热热,放烟火,办花灯,花出这么些钱,找谁要去?”平儿道:“如今多亏得她算计着,拆子东墙补西墙,再撑两年,只怕也不能了。庄子上还闹饥荒呢。如今身子也不太好,平时除了三姑娘,谁还能帮着些儿?”袭人道:“三姑娘也正经,不像这个主儿,歪门邪道的。”说着把两个指头一伸。
平儿知道指的是赵姨娘,便笑道;“如今只怕三姑娘也帮不了多久。前日来了说媒的,说什么江西知府家,太太舍不得,回绝了。听说那哥儿也不好,成日间寻花问柳的:如今又听说东海那边有几个什么国,那里的国王都来向皇上求亲,以结盟好。皇上叫各王公大臣有成年淑女的,均要造册上报。咱们家自然要上报的。保不定再闹出个王妃娘娘来,谁能料得定呢。”袭人道:“好固然是好的。只是太远了点儿,只怕老太大、太太舍不得呢:”平儿道:“谁能舍得,事到头来不自由,名册儿报上去了,再过一些日子便要画像儿,送进宫去的。”袭人吃惊道:“有这样快么?”平儿道:“哪里就能选得上呢!事成不成横竖就在这几个月里头。”袭人道:“依我说,竟将像画得丑些,选不上,去不成也罢了。”严儿道:“这画像也由不得自己的,由上面派画工来。像咱们这样人家,便叫自己画时也不敢随便画的。画得丑了,皇上若然知道,降罪下来,吃罪得起么?”袭人点头儿叹息。平儿道:“这事我只告诉了你,三姑娘自个儿还不知道呢。若事不成,又闹得合宅的人都知道,什么意思呢!待以后有些眉目时再说。”袭人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我做什么告诉人去?”两个正说着,见小红、秋纹、春燕、碧痕等来了。袭人笑对小红说道:“妹妹回这里便是回娘家子,好歹找姐妹们多玩一会子。”小红说道:“如今晴雯姐姐死了,四儿等也去了,这里倒像少了好些人似的,姐姐的担子更加重了。”
平儿见小红来了,因起身告辞,说:“耽搁得久了,家里还有事呢,就好好儿地歇住吧!别什么事儿都放在心上,亲自动手,俗
话说得好,得放手时且放手,你也该看得开些才是。”方与小红一道去了。
王夫人又打发彩云送了些吃的来,又嘱咐了一些话。李纨也来坐了一会,刚走出怡红院,见湘云、黛玉、宝钗都来了。因笑道:“今儿倒来得齐全,你们快进去吧!我方才已经看过她了。”三人别过李纨,进屋去瞧袭人。
袭人见黛玉等三人都来,不觉拍手儿说道:“嗳哟哟,我是什么牌儿名上的人,不过扭了会于足,奶奶、姑娘们便都来瞧,叫我如何消受得起!”湘云道:“谁叫你不小心,要扭伤呢!倒累我们走了来,拿什么谢我们呢?”袭人道:“好姑娘,我好了,替你绣个香袋儿好么?”湘云道:“罢哟,你不来劳烦我,也就罢了。上次叫我替你做鞋子,累得我熬了好几个夜,今儿还说替我绣呢!不过白谎着我,叫我开心。”袭人道:“大姑娘最是开阔洒脱的,怎么今儿这样歪派!我什么时候哄过姑娘?我好了不但要替姑娘,也要替她们二位姑娘各绣一个呢!难为林姑娘病才好,倒来看我,我心里过意得去么!所以第一个香袋儿是送林姑娘的,宝姑娘的第二,给姑娘的倒是第三了。”黛玉笑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不来瞧酌好,一来了,倒让你累上半个月。既这么样,往后谁生了病,我越发地要走勤了。或许谁替我绣一条汗巾子也未可知。”
宝钗笑道:“你们听听颦儿这张嘴,走一回,不但要香袋儿,还要汗巾子!也罢,我后儿闲了,绣一条来送你,省得你又去求别人。”湘云道:“今儿算林姐姐得了好处,又得香袋儿,又得汗巾子。往后我也走勤些儿,或者也生生病,看看有谁给我送香袋儿、汗巾子来。”
黛玉一听“生病”二字,心中便有些不快,道:“我自然生病的,往后还不知诳骗来多少东西。”
宝钗知道湘云说漏子嘴,忙用话儿岔开,道:“云丫头这红得像石榴般的脸蛋儿,便装做生病时能像么?林丫头虽不说有病,脸儿没些儿血色、准个看不出来生病呢!自然都要去瞧了。”
大家正谈话着,宝玉走了进来,见宝、黛、湘三人都在这里,便嚷着道:“罪过,罪过!偏今儿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你们都来;若早知道,便天大事儿也不去了。”黛玉道:“我们是来看袭人的,又不是来看你的。我们来不来,与你何干?”宝玉笑道:“如此说来,倒托袭人的福了。往后袭人越发多病几次,招你们多来几次,岂不越发的热闹些?”说得众人都笑了,道:“越发的胡说了,岂有望人多病几次的理?你要热闹。咱们常来,也便罢了。”宝玉遂念了几声“佛”。
贾母打发了人宋叫湘云,众人便都一起去了。
宝玉方出去唤来焙茗,叫他同贾芸一起抓紧办理芳官等人之事,办得如何,过几日回话。焙茗笑道:“二爷也太性急了,这事没半个月工夫办得破么?”宝玉道:“这么点小事就这么难了,早一日办成,早一日救人脱离苦海,也算一桩积德的事儿,不好么?”焙茗道:“谁说不好呢,我这就找芸二爷去。”
宝玉见他去了,方回怡红院。先到袭人跟前问:“疼得可好些?我这就找大夫去。”袭人道:“今日已好多了,找丈夫作什么?”宝玉方罢了,又亲自端茶,拿来点心。
袭人道:“才刚平儿送了好些糕儿来,我已经吃过了。中间有几样味儿怪香的,正留着你回来吃呢。”便叫麝月端来。宝玉道,“既是凤姐姐特特地送来你吃的,你便吃吧!又留着给我做什么。”袭人道:“便是送我吃的,你也尝尝。”遂亲手拣一块荷花样儿的给宝玉。宝玉仔细瞧了一会,道:”这糕儿做得真像池塘里开出来的荷花一般,反叫人舍不得吃它了。”袭人笑道:“做得巧了,原是要人喜欢吃它,怎么反而不吃了?你且尝尝,竟有荷叶的清香,吃起来怪香甜的,又不腻嘴,我才已吃了一个。”宝玉便吃起来,果然可口异常。囤说道:“叫人再要些这荷花糕儿来,给林妹妹也送些去,只怕她喜欢这荷叶的清香味儿。”便打发秋纹去要。
凤姐见宝玉喜欢,道:“这荷花糕儿原是才试着做的,送了些给老太太、太太尝鲜,也都说好。如今宝玉也喜欢,就叫多做些吧。”命小红拣了一大捧盒给秋纹。秋纹回来,宝玉叫分一半给黛玉送去,袭人道;“史大姑娘也在林姑娘那里,就说是送二位姑娘的。剩下的再分成两半儿,一半儿遂宝姑娘、琴姑娘,一半儿给三姑娘送去。”宝玉道:“很是。给四妹妹也送些。”因分头打发人送了去。
且说如今虽已开春,天气却甚寒冷,几场春雪纷纷扬扬。黛玉过了元宵,又生病了,虽请医吃药,好了起来,无奈天气寒冷,黛玉总是病恹恹的。
这日,天正下雪,宝玉担心着黛玉,欲去瞧她,遂披上大红猩猩毡斗篷方才出门。只见沁芳亭前站着一个人,披着莲青斗纹洋线番靶丝氅衣,痴痴呆呆地望着满天的飞雪出神儿。宝玉走了过去,一瞧,竟是香菱儿,不觉“呵哟”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听说你生病,如今好些了不成了这样大雪天,怎么一个人站在雪地头,看什么呢?”香菱叹子口气儿道;“这些日子,我倒好了些,心中闷闷儿的,便想出来散散。我倒喜欢雪景,只怕这场春雪过后,就再看不到它!方才竟又想起谢道韫姐弟咏雪的诗,也仿着拟了一句儿。”宝玉道:“如此,且念出来听听何如?”香菱低头儿答道;“我看见这飞雪片片飞舞,犹如梨花坠落一般,就想了一句:‘何如梨花舞风前’!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宝玉道:“再好也不过了。咱们且去看看林姑娘,只怕她还有好句儿呢!”两个遂一同来至潇湘馆。
黛玉正斜靠在榻上翻杜工部的诗集。旁边放着一个大熏笼。见他们进来,便放下书,笑道:“你们来了,我正愁闲得无聊。外头天又怪冷的,落得在屋子里看一会书。前些日子听说香菱生病,倒越发的瘦了,快过来这边坐,暖和些儿。”香菱遂过去,解下氅衣,挨熏笼坐了。
宝玉边解斗篷边说道:“我来看你,碰见香菱姑娘站在沁芳事前观雪做诗,便邀了她来。”香菱摇头儿叹息道:“我哪里还有心肠做诗,不过闷得慌,想出来散散,一时见大雪飞舞,想到谢道韫姐弟咏雪的诗句儿,便学着做了一句,正要来向姑娘讨教呢!”
紫鹃这时已斟了茶来,黛玉道:“既如此,还不快念出来我听听。”香菱道:“就只这一句儿:‘何如梨花舞风前’,姑娘且替我改改,这句原不好的。”黛玉道:“这比譬得倒巧,还改什么。我如今也凑上一句,看看四句联起来,像不像一首咏雪诗。”宝玉道:“很好,这倒是难得的雅事儿!我且替你们记下来吧。”黛玉道:“短短一句,何用记。就接—句‘蟾宫击碎纷如此’吧!”宝玉、香菱都连声称赞。
宝玉道:“我且将谢道韫姐弟的两句也抄出来,连起来读读看。”边说边拿笺儿抄了,因念道: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何如梨花舞风前,蟾宫击碎纷如此。
黛玉一听,微微一笑、道:“到底咱们的不如谢氏姐弟的。”香菱便点头儿。
宝玉道:“谁说不如呢,我看也不离谱儿,也就罢了。”因要拿了与宝钗、湘云等看去。
黛玉道:“不过东施效颦之作。咱们仿着做,开开心罢了。正经地拿了去瞧,怕她们不笑掉了牙呢!”说着,趁宝玉不防,一把抓过,扯了个粉碎。宝玉跌足叹道:“可惜,可惜!其实这原是极雅的事,便念给宝姐姐、云妹妹、三妹妹诸入听听何妨?她们原也可做几句的。”黛玉摇头笑道:“若都这样比譬起来,那还了得!岂不将雅事儿也弄俗了。所以还是不瞧的好。”香菱也点头儿称是。宝玉一想,也就罢了。
大家闲聊了一会,宝玉道:“如今虽说已经开春,天还下雪,妹妹可要留心,莫着了凉,加重咳嗽,便不好了。”黛玉道:“所以我总没有出门子。躺在房里也闲得无聊。”香菱道:“只怕这场春雪过后,天就要放晴了。”黛玉点了点头儿。
宝玉道:“你两个都生病,春天来了,天一暖和,你们的病也就没了。”说得二人都笑起来。
天气果然一天天暖和起来了。黛玉的病也一日好似一日。宝玉放下了心,这日,正欲出去玩玩,可巧探春打发翠墨来请。说:“三姑娘请宝二爷过去。”袭人道:“你便去吧,别担心着家里。”宝玉方到秋爽斋来。见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摆着好些名人字面,探春正对着一幅条幅出神。见宝玉来了,道:“二哥哥,请你过来瞧瞧,我用黄山谷的这字,换下来米襄阳的《烟雨囤》可好?昨日方从箱子里找出来。”
宝玉仔细端详了一番,道:“都是好的,山谷的宇,脱胎于怀素,更得张旭圆劲飞动之功,挂在这里也极神秀的。既然米襄阳的挂腻了,换上山谷的也极雅致大方,”探春道:“我也是这意思,就怕换下来反不好了,故请你来斟酌。”宝玉道:“三妹妹这里本极宽敞,须得如此大条幅,大手笔方能相配。这字笔势最为高妙,挂于此室,再好不过了。”探春方命侍书、翠墨将其换上。宝玉道:“我屋里的画也该换了,虽是明代徐渭的《蟹荷图》,挂得久了,也想换换。只是没有像你这样合适的换得下来。”探春道,“前日你不是说很爱这幅《烟雨图》吗?如今我已经换下来了,白搁着也没有用,白糟蹋了,不如你拿去换下屋里的吧!改日我要时,你再送我别的何如?”宝玉喜不自禁,忙向探春道谢道;“前日我得了一把徐熙画的扇儿,真是举世罕有之物,就送与三妹妹若何?”探春道:“忙什么,改日我瞧了再说!”
宝玉方辞了出来。正要往黛玉处去,不承望妙玉走了过来。宝玉不觉一怔,忙上前施礼说道:“妙师从何处而来,欲往何处而去?”妙玉笑道:“在禅堂念经觉得倦了,不过信步出来走走。”因见宝玉拿着画卷,便问道;“是何人所画,从何处得来?”宝玉一一说知。妙玉道:“原来是米芾的《烟而图》,果然是难得的好画。我那里也收着两幅古人的,比起你的来,或许竟至差得远了。”宝玉道;“妙师既有好画,何不赐我一观,也让鄙陋之人开开茅塞。”妙玉怔了一会,方对宝玉点头儿道:“罢了,若是别人,断乎难以给他看的。凡夫俗子也能睹此真迹时,便宁肯付之一炬也不要它了。你若要看时,倒有一面之缘分,请随我来吧?”
宝玉递随妙玉盘山而上,到了栊翠庵。妙玉亲手洗净一只建窑芭蕉盏,奉来好茶,宝玉细细品尝着,不觉心清神驰。
那妙玉方取出来古画,见宝玉似笑非笑瞧着她,不觉脸一红道:“且请瞧吧!”原来是宋人杨补之的《四梅花图》,共为四段,画出梅花含苞初绽到花谢花落。另一幅为文同的《墨竹》。
宝玉一见,喜之不尽,道:“果然是难得的珍品。文同画竹,米南宫说他善以墨深为面淡为背,果然不错的。坡翁画竹已非寻常。米南宫赞他‘运思清拔’,然坡翁却以为‘于文拈一瓣香’。可知文同的竹高于东坡远矣。”妙玉道:“文同画竹,竹节坚劲,不受雪霜,斜疏历乱,颇有神韵。他常常以竹为师,以竹为友,朝与竹游,暮与竹寝,东坡说他‘胸有成竹’,故下笔便生风采。杨补之的梅花自是高洁风标的。那末徽宗老儿竟耻笑他画的是‘村梅’,你说可笑不可笑?”宝玉道:“徽宗所画者,不过是工笔浓艳之宫梅,对那野外桥边,寂寞无主的‘村梅’,哪能入他的眼呢!”妙玉道:“我喜欢的正是他用写意笔墨,画出梅花高远的情思;清淡的怀抱。”宝玉点头说道:“此画既不刻意求雕,也不横奔放纵,自有一股清雅之气袭人肺腑。见之令人怡然有山林之趣。”妙玉道:“这梅花疏淡中透露贞姿劲质,雪魄冰魂,我故而倍加喜爱,”
宝玉便问:“如此珍品,不知妙师何处得来?”妙玉冷笑道:“别处何能买得,自是家祖的遗物了。如今在我身边的,只此两幅而已。除令妹惜春、岫烟外,从我这里看到它的,你便是第三个人。”宝玉连忙道谢。因想到妙玉为人孤癖,今日已是破格的了,虽投契,到底恐她生厌,便起身告辞。妙五也不相送,只点了点头儿。
宝玉便出了栊翠庵。走不多远,就见惜春往栊翠庵走来。见了宝玉,道:“二哥哥往栊翠庵里来么?”宝玉道:“妙师有两幅古画,因想一开茅塞,才已经赏玩过了,果然好得了不得。原来四妹妹也常来这里的?”惜春叹息道:“那府里扰得人心烦意乱的,二哥哥没听说我哥哥名为射箭练武,实则聚睹开局的事么了我正为入画的哥哥不明不白得了那些东西,竟藏到入画这里来,连我的名声也玷污了,打发去了入画。大嫂子竟派了我许多不是,说我心冷糊涂。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倒被他们玷污了,为什么不心冷?她反赌气走了。但愿一辈子不来,岂不干净!我如今常来妙师父这里,或下棋,或听听论禅机,竟觉清净有趣,省得听那些脏话儿,打脏我的耳朵。”宝玉方悟到惜春、尤氏口角的原因,不禁肃然起敬,道;“原来妹妹竟为这个。妹妹说的很是,仔细想来,咱们都掉进了泥潭,要自拔,也不能,倒是妹妹冰清玉洁,意定志坚,实在令人敬佩的。相比之下,我实无地自容了。”惜春道,“二哥哥也说得过了头,我冷眼看了几年,只有你同林姐姐倒还是明白的,没有去恋那利禄功名,我才同你谈了这些。若是别人,岂不又生议论?倒像我是冰雪做的,生下来便无情无义。殊不知他们做的那些事就不叫人齿冷么?如今咱们还赫赫扬扬,二姐姐尚且受人欺负如此!像我哥哥那般行事,岂有不倒败的?一旦倒塌下来,我不保全清白名声,与之决绝,就更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完,泪如雨下。
宝玉听了,也痴呆起来,一会子方劝说道:“妹妹且放宽心,一则事情还不至此。事到头来,我即使不能替妹妹解难,也可为妹妹分忧。妹妹不仅是我知己,更是我的良师。怪道老爷升的那些日子,你不过偶然过来坐坐。原来竟有这些高见,实在是个高人,令人钦佩之至,平时倒唐突你了。”惜春叹息道:“我也无可奈何,且走着瞧吧,若有那一日,我也顾不得了,还各自去寻各自门去吧!我只保全清白一身,便是好了。”
惜春别过宝玉,进了栊翠庵。见妙玉正在收那画儿,便道:“方才我碰见二哥哥,你让他瞧了你那画儿么?”妙玉道:“我见他拿着米南宫的画,提到我这里也有两幅古画儿。他定要瞧,便只好让他瞧了。”惜春点头答道:“二哥哥倒不是那起不知好歹的,如今咱门家,我只敬他和林姐姐两个,真真是个有见识的,不把那功名和禄放在眼里。若咱们家,个个都能像他两个,自然没事儿了。却偏去为功名富贵,生出来多少事故,连我的清白名声也受牵累,倒不如像姐姐这样,超凡脱俗,逍迢尘外,泫有多好。总有一天,我一赌气,也宋这庵里,看他们能够将我奈何!”妙玉叹道:“虽灵光已现,奈何芸芸众生。咱们姑且不谈这事吧!且来对一局,若何?”惜春笑道:“不谈便不谈!要说对弈,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妙玉道:“如今你早已得曼陀罗花,常能出奇制胜,还客气做什么!”说完命侍儿拿来紫檀雕漆棋盘,二人对弈。
惜春先占一角,妙玉并不理会,只在一旁布子。不到半顿饭工夫,黑子渐渐浸淫,惜春已觉数十子被困,急得心跳耳热,不断用手抓着子儿。妙五晶着仙茗,微笑着并不言语。
忽听背后一入指点道:“若救活角上二子,岂不可解两处之围,你便也固若金汤了?”惜春听呈黛玉的声音,忙回过头来,道:“还是你来战她吧!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呢!”妙玉笑道:“别忙。你再细细儿地想想,还有更好的救法呢!”惜春、黛玉都静了下来。
又半盏茶工夫,惜春倏尔笑道;“有了,我先在这里断七个子,再往上一扳,再一粘上,岂不就成曲三的‘金鸡独立’了!”妙玉笑道:“我说你得了曼陀罗花,果然名实相符了。”
一局完毕,黛玉同妙玉对弈。惜春一旁冷眼旁观,倒觉清醒了许多。妙玉连胜两局,还要下时,天色已晚,黛玉便起身告辞。惜春也辞了出来,两个一起出了栊翠庵。
黛玉道:“好香!这里的红梅花快开过了。如今最好的还是她庭院里那株绿梅。我来了,欣赏了好一会子,你们在屋里还不知道呢。”惜春道:“林姐姐既然喜欢,何不折一枝回去供瓶呢?”黛玉摇头道:“供在瓶里,哪有在树上开的新鲜自在!没的将好花儿也委没了。我所以特特地来赏它,也为不辜负梅花报春,又是一年。”说完眼圈儿红红的,忙忙地告别惜春回去了。
惜春痴痴地站了一会,倒叹息起来,过了好一会子,也摇着头,回蓼风轩去了。黛玉回去之后,想着栊翠庵中那树绿梅着实可爱,不免动了雅兴,便铺上宣纸,动笔画起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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