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探春从宏仁寺归来,回覆了贾母、王夫人,只说祝祷过了,并不言与东海王邂逅相逢之事。王夫人甚喜,只盼神灵赐福保佑,便去不成东边海国了。夜晚,王夫人将探春进香之事说与贾政,未了,道;“但愿菩萨保佑,去不成便好了。”贾政道:“横竖这一个月就见分晓了,我看三丫头倒不是那起没见识的,保不定愿东边去也未可知”王夫人道;“咱们膝下如今只宝玉、环儿和三丫头,若一个个都远去了,咱们将来也孤鬼儿似的了。探丫头也着实是个可疼的,依我的意思,若这一次选不中,有合适的人家子弟就放了亲吧,省得以后又有什么国的君王来,虽系异国王妃,到底远了见不着。元妃娘娘生来是个有福的,得侍龙体,咱们也觉光耀。如今身居皇都宫院,还难见着。那异国小邦,路途遥远,知道它是干什么样儿?还不如就在本朝选个门户相当、有德有才的,远比去那异国作王妃强多了。”贾政点头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其实不只三丫头,宝玉的婚事也该留点儿神,别让他尽在姐妹们队里混,成何体统!我看平素间他毫无心思念书,只在姐妹们身上用心,将来如何是好!若不取个功名,光耀祖宗,别说咱们白养了他,将来也难见祖先于九泉的。”王夫人道:“正是这话,我见他身边有两个丫头狐媚子似的,便撵了出去。好好一个宝玉,何苦来叫她们勾引坏了?”贾政道:“宝玉身边有个叫什么袭人的,名字儿就好刁钻,必是个调三窝四的吧?依我的意思竟打发出去了为是,另选本分的来。”工夫人笑了说道:“老爷看得差了,袭人可是最本分的。心地良善,又有心计,想得又很周全,宝玉有什么不好,她倒肯劝着些。比姑娘们还强呢!宝玉得了袭人,真是前生修的造化我的意思,等他娶了亲再收到屋里来,叫人也放心些,”贾政诧异道:“这袭人果真如你说的这么好么?”王夫人道:“老爷尽管放心,袭人是百里头难于挑出一个来的。倒是宝玉的亲事叫人悬心。”贾政道:“前日户部李郎中来说兵部黄侍郎的姑娘,说是模样儿也标致,性格儿、行事儿也好,我因公务忙,还不曾叫人去打听。”王夫人道;“蟠儿媳妇模样儿也是好的,原说性格儿也好,如今便如何?我的意思,只要品德、性格儿、模样儿咱们都知道的便好,哪怕亲上做亲呢!”
说到这里,可巧赵姨娘走了来,王夫人便不言语。贾政问赵姨娘道:“环哥儿近些日子可肯上心读书?前日听人说:他肯跟大老爷学,便也罢了。”赵姨娘趁势说道;“者爷近些日子公务甚忙,没时间管教他,便去大老爷那边学些礼貌,增长些见识,如今大有长进了。”贾政道:“很好,叫他好好跟着大老爷学吧!你也多操些心儿。听说他也常到东府里学射箭,可长进了些没有?”赵姨娘道:“已有长进,前些日子还射到一只兔子呢!”贾政一听,自是喜欢。
王夫人因她是探春的生母,便对她说了探春之事。赵姨娘听了半日不语,末了,方冷冷说道:“由她去吧!她若当上王妃,咱们或者能沾上些光儿,就怕她日后反不认娘了。”说得王夫人失笑起来。一面叫玉钏儿拿出几件玩的东西交与赵姨娘,道;“给环哥玩吧!”赵姨娘谢过了方过去;贾政问王夫人道:“琏儿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不知他近些时候忙些什么?三丫头的事,叫他和珍哥打听打听去。”王夫人道;“听说庄子上闹灾荒,琏儿到庄子上去了。我明日便吩咐珍哥,叫打听去。”贾政点了点头。因夜已深,二人方才安寝。
且说宝玉这日,因想起秦钟没了,竟没有去看看智能儿。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因叫了焙茗来,备了马,主仆二人,悄悄从后门出去,直往铁槛寺大道而来,一径到了馒头庵。
焙茗正在庵门前一株树下系马,早有小尼瞧见,进去报知静虚,慌得静虚接了出来。见宝玉正往台阶上跨,忙上前去接庄,说:“什么风吹了二爷来,怎么不先打发人来告诉一声?”宝玉道:“今日天气融和,特特地出来走走,离这里近了,来讨一杯水喝。”静虚忙命智能儿泡来好茶。
智能儿知道他们来了,开初躲藏着,不肯出来,后来静虚呼唤,方才来了。宝玉见她瘦子许多,分外凄楚可怜。趁静虚打点糕点去了,便悄悄问她道:“这些日子过得好么?”智能儿低头不言语。宝玉道,“我的意思不如替你找个可靠人家,往后也好好儿地过日子。”智能儿只摇了摇头,仍不言语。
宝玉有些罕异,没料到智能儿竟是一个至情人,不由得劝说道:“姐姐如此年轻,还听宝玉劝告,还了俗,寻个可靠人家,秦钟于地下也可放心。切切不可执着一时,耽误一世,叫宝玉难见兄弟于地下。”智能儿低头拭泪,仍不答话。宝玉不敢再造次,拿眼睛瞧了瞧她,道;“既如此,姐姐往后若有烦难处,捎个信给宝玉吧,宝玉定当尽力相助,”智能儿没答话,竟一径去了。
宝玉目送着她,呆了一会,不觉感慨万千,便要告辞。静虚出来尽力拦住,道,“好容易大远的来了,岂有空着肚子回去的理。这里虽是荒郊野里,不怎么样,到底有些自然风光,你不如玩一会于,咱们的饭也就熟了。”
宝玉也想在这里踏一会子青,玩上一玩,便点点头答应了,同焙茗一齐步了出来。
焙茗道;“二爷独自在附近走走吧!我且去弄些萆,喂喂马儿。”宝玉点了点头,因见前面不远处有一茅舍,周围竹树环绕,青翠葱茏,遂慢慢儿地走了去。走到村头,见村边有一村庄丫头,正在用竹篓子淘洗番薯。见了他来,好生稀罕,疑是天人下降,便偏着脑袋瞧他。
宝玉瞧这村姑,衣衫好生破旧,面目却天然红润,毫不矫饰,一对眼睛水灵灵的。宝玉觉着好生新鲜有趣,也觉着这姑娘有些眼熟。见她不断撞着篓子,甚觉新奇,便笑问道:“你手里不断摇着的是什么东西?里面圆圆的是什么?”那姑娘转动着水灵灵的眼睛,道;“这是淘洗番薯的篓子,我这里不断撞它,泥就掉了。你瞧,已洗得白白儿的,圆圆儿的,煮来吃,又香又软和!”一面停下来让宝玉瞧仔细。宝玉遂近前蹲在沟边,那村庄丫头便把着手儿教他。宝玉晃荡着篓子,一面瞟着村姑笑。
村姑便问:“你是天上神仙下凡来的?”宝玉抿嘴儿笑,摇着头儿。村姑道,“你哄我呢!你是哪吒太子,项上还挂着圈儿的。”宝玉越发大笑不止。那村庄丫头这时忽然吃惊地站了起来,说:“嗬呀,我怎么忘了!原来你是上回到我们庄子上来过的那个哥儿!”
宝玉也吃了一惊,这才认出——这可不是转纺车儿给他们瞧,以后又在村头目送他的那一个二丫头!难怪如此眼熟。宝玉正欲问她的话,正好焙茗来唤他回去吃饭,道:“原来爷在这里!害得我好容易找到。那边饭熟了呢!静虚等了好一会了。”宝玉心中好生不乐,只好瞧了一瞧那叫二丫头的,怅怅儿地去了。
焙茗一边走,一边偷偷儿地问宝玉;“方才那村庄丫头,衣着那样破旧,爷怎么同她搭起话儿来?没的一身臭味,熏坏了爷。”宝玉笑而不答。焙茗道:“我知道了,二爷瞧着她穷,是可怜她,要帮帮她么?”一句话,提醒了宝玉,深悔没给她一块玉佩,将身上散碎银子给她。心里纳闷,便痴痴呆呆的。焙茗跌足叹道:“瞧,我好糊涂!定是二爷要买她房里作丫头。明日我告诉林大姑娘去,叫买了来,日日撞篓儿给二爷瞧,二爷岂不就开心了。”说得宝玉撑不住笑出了声来,道:“好混账的东西!满嘴里又混浸了!看我回去拔你的舌头!”焙茗忙将舌头缩了回去。二人遂回至馒头庵。
静虚连忙摆上素餐,宝玉哪里喜欢吃那些东西,却突然看见有一碗番薯,真感喜出望外,忙着挑了来尝,甚觉细软可口。便只挑这菜吃。静虚见他爱吃,甚是喜欢,又叫人盛一碗来。
一时,吃毕,宝玉用茶漱了口,见智能儿不肯出来,只好告辞。静虚千嘱咐,万叮咛,叫路上小心,莫让马儿撞着,宝玉已出了庵子,骑上马去了。路过那茅舍时,便翘首而望,心中真想再见到那二丫头,却缈然无有踪影,只好叹息着,怅然去了。
宝玉回去后,过了一二日,到贾母房里请安,便嚷着要番薯吃。贾母笑道:“作怪,怎么巴巴儿的想起吃那下贱东西!”一面吩咐厨房里做了来。
袭人也跟了来,道:“前日他回来,便嚷着要吃这东西,说是见人吃番薯,怪有味儿的,”贾母笑道:“那番薯我小时候也吃过一两回,倒顶香甜的,果然好吃。既宝玉要吃,吩咐厨房里多煮些,大家都尝尝。”
一时,凤姐来了,道:“听说老祖宗要吃番薯,我也嘴馋,且赏我也吃一口。”贾母见凤姐喜欢,十分高兴,道:“是宝玉想吃,叫煮来的,想不到你们都爱吃。既如此,叫姑娘们都来尝尝。林丫头只能吃一点儿,这番薯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不克化。”宝玉道;“林妹妹到三妹妹那里玩双陆去了,且给她留一点儿。”
一时,姑娘们都来了,黛玉、探春也都闻讯走下来。尤氏听了小丫头说,也当作新鲜事儿赶了来。李纨和王夫人也都陆续来到。
贾母见吃一次番薯,来了这样多人,十分喜欢,因笑道:“这番薯咱们每年也吃些,倒不曾单独吃过,不过菜里偶然一点儿。今日学小家子煮番薯吃,倒大家都赶了来。”尤氏见贾母喜欢,忙说;“我在娘家时,也吃过几次,怪可口的。”凤姐叫:“给平儿、大姐儿也送些去,难得有兴头煮这么一次。”
不到半顿饭工夫,厨房里用红漆描金的掌盘送了来,都剥了皮儿的。凤姐忙抢过一块又圆又大的奉与贾母,尤氏便奉与王夫人。姑娘们都抢着吃。
贾母道:“这原该盛在碗儿内吃,方才像话儿。既学小家子,便叫盛了来,大家用手抢也热闹些。”李纨道;“明年咱们稻香村也种一些,奉了来老太太尝。’’惜春道:“往后咱们家可要靠它来过日子,大家别争。”尤氏道:“不过偶然吃一两顿,谁还日日吃它不成!”惜春道;“我说你不懂,这番薯,平常人家,时常吃的,往后咱们家能不吃么!我故而不吃,且留着日后来吃。”尤氏笑道:“你不吃,咱们吃。林姑娘脾胃弱,你同她吃饭去吧!”惜春冷笑着,同黛玉去贾母后面屋子吃饭去了,这里,大家一抢,一盘番薯剩下的已不多。凤姐连忙抓起两根,道:“我原说好好儿地吃一顿,却被鸳鸯丫头抢光了。这两根还不归我么!”鸳鸯道:“你好嘴搀,倒和咱们争!方才我没能吃多少,这两根归我吧!”凤姐不给,两个便争。凤姐对尤氏道:“还不快来帮我,替我藏起来!”边说边将手里的番薯扔了过去。谁知手儿一偏,不偏不倚,正中宝玉胸口。宝玉不提防,不觉“嗳哟”了一声。众人都哄然大笑起来,道:“可了不得,可惜了他这件鲜明衣裳,给弄腌臜了!”
贾母边笑边问:“吓着了不成?”便要叫人取“安神养心丸”。宝玉笑道:“我倒不曾吓着,不用取的。倒不知凤姐姐可闪着手儿没有?”凤姐笑道:“嗳哟哟,你只管换衣服去吧!还这么婆婆妈妈问别人。”
袭人一会已取来了衣服,一面笑嘻嘻对凤姐说道:“是二奶奶弄腌臜的,怎么样呢,便不赔么?”凤姐忙道;“好妹妹,快别着急,明儿给送两件上好的去,好么!”袭人拍手笑道:“这么一来,咱们岂不赚进来了?”众人忙问:“这是为何?”袭人道;“这衣裳二爷原不喜欢。今早上,哄了半日,方穿上了。既二奶奶如今要赔,岂不合了咱们的意思。”凤姐却嘟了嘟嘴儿道;“这也只好认了。都怪我嘴馋,又撒野,今儿抢人的番薯吃,虽不值钱,到底新鲜!若不赔些出来,老祖宗定然不依的。还不知变什么法儿,让我赔出十倍的来,我做梦呢!”
贾母道;“猴儿,你闯了祸,还派我的不是!吃了我的东西,敢不还席!”凤姐一拍大腿道:“你们听听,可不是猜准了,那番薯原是不值钱的东西,老祖宗诳我来吃,便”叫我赔鱼肉;若叫我吃鱼肉呢,岂不要赔龙肝凤胆;若叫我吃龙肝凤胆,岂不要挖我的心子吃么!”
众人哄然大笑开了。贸母笑得指着她,流出眼泪,说不出话来;宝玉、探春等都笑得前仰后台;王夫人、尤氏笑弯了腰,不断喘气。
鸳鸯边替贾母搓揉,边笑着说道:“明儿咱们就弄龙肝凤胆,二奶奶吃,也好瞧瞧二奶奶的心,是玉石还是玛瑙做的,不然,怎么这样歪派,万人中尽没个人可及呢!”李纨道:“凤丫头必是吃了李老君的仙丹投生来的,所以多长出一个心子,别人想不到的,她想得到,咱们都不能及。”贾母道:“依我看,倒不像吃李老君的仙丹,倒像吃了比干的玲珑心窍,所以才这么难缠!”
惜春、黛玉这时已吃完饭出来了。惜春一听,便笑了起来,说:“这话岂不骂着二嫂子了?”众一想,又哈哈大笑不止,道:“正是呢,倒是让老太太说准了,吃比干心的,可不是九尾狐狸精么!”
众人又笑开了,大家说笑一会,见贾母渐渐有倦意了,方才离去。宝玉一路上,还在回味那番薯的味儿,袭人却兴致勃勃谈那件衣服,二人一起回了怡红院。
说话贾珍听说庄子上闹饥荒,庄稼人都逃荒去了,贾琏从南边回来不多久便已下去,心里也很着急。只因新交上一个叫小翠香的青楼妓女,实在舍不得离开,便叫贾蓉来问道;“庄子上闹灾荒的事知道么?听说琏二叔已经去了,你倒没事人似的,成日间,胡混一些什么?”贾蓉答道:“前日乌庄头带了信来,说他们那里天干得了不得,从二月到如今,竟未下过透雨。”贾珍道:“你且到琏二婶子那里打听打听,你二叔去了有没有些消息。”
贾蓉连忙答应着“是”,正要过去,可巧凤姐打发人来说:“琏二爷已带信回来,说西边庄子上,西府里八个庄子竟有一大半没收成,这边的旱得好些。村民们多逃荒去了,有的竟聚众闹事。琏二爷去了,好歹安抚了下来。二奶奶说:若大爷这边抽得开身,东边庄子上也打发人瞧瞧去。”
贾珍一听,沉下脸来骂贾蓉道:“你听见了没有?我是说呢,若是平常的旱情,你二叔何必亲自跑了去?不争气的东西!还不快叫赖升来商量定了,走一遭儿去!”贾蓉见贾珍生气,垂手侍立,一声儿不敢言语。听叫赖升,忙打发人叫去。
一时,赖升走了来,贾珍拿眼睛瞪着他,半晌,方说道:“很好,赖升,眼看咱们没法儿过了,你们一个个倒没事人似的,安享太平。琏二爷去庄子的事也装着没听见?”赖升站了一会,方答道:“奴才记得那日曾回过爷的。因爷忙着同薛大爷出门去,没听见,奴才便也回了哥儿。”
贾珍一想,是了,那日正欲与薛蟠上小翠香那里去,谁知回来竟忘了。昨晚方听尤氏说起,因怕赖升当着贾蓉再说出什么来,便对贾蓉说道:“老瞧着做什么了东边的庄子,昨儿有两处又报捞灾。你明日就同赖升一同看看去,估量着能拿多少银子回来。对那些刁民,脸儿可不太软,实在要聚众闹事的,便告诉那里的知府一声。你去时带上咱们的名帖儿去,”贾蓉、赖升都答应着“是”,又说了几个“知道”,方退出来。贾珍便又叫了一声:“蓉儿!”贾蓉忙退回来。贾珍道:“去叫你母亲来吧!我这里有事儿等她。”贾蓉答应着“是”,方出去了。一面走一面抱怨道:“这会子倒骂人了,早是做什么的?琏二叔去时你在哪当儿呢!”说不得自认晦气,只好明日同赖升亲自到东边走一遭。
一会子尤氏来了。贾珍道:“蓉儿近些日子更不成体统了,庄子上尽闹水旱天灾,也不去问问,成日间尽闹什么云儿、小丫头子。”尤氏道:“前日我听琏二叔去了,也曾叫他去看看,无奈他扭果糖儿似的,总推说这边有事,几桩银子还没收回来。”贾珍道:“明儿就叫他去吧!东边的庄子又报水灾,不看看去,咱们还活呢不活?”尤氏道:“我哪里说得动他,倒是你还能禁住他一些儿。”贾珍叹息道:“可惜可卿媳妇儿没了,有了她也能抵得上几个蓉儿,叫人如何不疼她。如今你就多留点神儿吧:”尤氏答应着“是”。
贾珍道;“还坐着做什么?老太太昨日病了,感了些风寒,发烧呢。我才陪王太医看过脉息,你还不快过去侍奉。”尤氏道:“适才正说带蓉儿媳妇一起过去,你这里叫,便来了。我如今便过去,”贾珍点了点头。
尤氏方坐车过来。来到贾母屋里,已是一屋子人。几个小丫头拿着蝇刷、漱盂、毛巾等物。鸳鸯端了药来,和凤姐扶着贾母喂下,工夫人捧来温开水漱口。尤氏忙送湿毛巾子与凤姐儿,凤姐替贾母净了脸,李纨又递来冷毛巾与贾母捂在头上,方扶贾母躺下了。鸳鸯替贾母盖上一条薄薄的绒被,邢夫人忙要放下秋香色丝罗纹折枝绣花帐幔,贾母道:“不用,挂着好透透风儿。”邢夫人连忙点头儿应承。虽是一屋子人,竟是鸦雀无声,连出大气儿的声音也没有。
直等贾母睡去,王夫人方悄悄吩咐众人道:“看来平顺了些,大家且歇会子去吧,这里留下珠儿媳妇、凤姐儿守着,晚上轮班儿来换。”
这时贾赦、贾政、贾珍等都在外头伺侯,听说已睡过去,方退了回来。
贾母固气候变换,偶然感些风寒,又加上饮食不调,竟发烧了,吃了一剂药,次日便觉好些,已能进些饮食,大家方放下心来。仍日日过来看视。薛姨妈也常带宝钗、宝琴过来问候。
谁知黛玉体弱,近些日子时时在贾母身边,也染了此疾——发烧,且咳嗽不止。贾母叹息道:“我如今才好,林姑娘又病了,我吃的那药倒灵验,还叫王太医过去看视吧!”因打发鸳鸯过潇湘馆去看黛玉。
鸳鸯见贾母已经大愈,放下了心,便进园子来。竟觉数日不来,园子里变了许多。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蝉兰垂挂下来,别具风采。胭脂花红白相间,香气四溢。美人蕉羞涩地露出脸儿。最好看的还是满池塘的荷花。有荷叶儿躺在水面上,像数不清的碧玉盘子。有的站立在水面上随风摆动,像舞动彩裙一般,那荷花已零零星星开放了,菡儿红红的像桃儿一般。一对对鸳鸯在水里面钻来钻去,自由自在,你追我赶。
鸳鸯呆呆地瞧着,不禁触动了一桩心事。心里想:自己的名字虽也叫鸳鸯,如今却一辈子休想效仿那鸳鸯了。老太太今年体格儿竟是差些,到底一年不如一年,将来若是归了天,大老爷……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忽然,背后悄悄走来一人,蒙住了鸳鸯的眼睛。鸳鸯吓了一跳,道:“是那个促狭鬼儿又使坏了,还不快快放开么?”那人哈哈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说清楚了,我便放开。”鸳鸯一听是干儿的声音,便道;“你又胡闹了,做什么也到园子里来?”平儿放开手道:“到大奶奶那里有事儿。”
鸳鸯揉了揉眼睛说道:“老太太打发我礁林姑娘去,适才转到这里,看见这一带荷花长得真好,那诗上说什么·碧于天’,想是指荷叶儿吧!”平儿“嗤”的一声笑了道:“罢罢,你怎么也学起这一门子来?那是姑娘们的事。咱们哪里管它说的荷叶、树叶还是草叶儿呢!我且问你:你怎么竟至看得呆呆的,还带着伤心的模样儿呢?”鸳鸯道;“偏你眼尖,才不过一个小虫子飞进眼睛,我揉了一揉,眼睛便红红的,哪里是什么伤心模样儿。”平儿叹道:“你不说也罢了,你的心事我还不知道么?虽说硬着一股子气,到底不是长法儿,总得细细,儿地从长计议方好。”鸳鸯道:“你又胡说了,我哪里来的什么心事?”平儿道:“别哄我了,好姐姐,难道你‘辈子不嫁人不成?”鸳鸯叹了一口气道:“不嫁人算什么,如今老太太还健在,我只好好伏侍她+也没心思想这些去。”平儿道:“要真的能不想倒也罢了。比如,看见这花儿开了,听见这鸟儿唱了,自然也勾起一些‘隋思来。你原本也是活生生的入,又不是那草木,就这么毫无情意了?”鸳鸯道:“我便是想时也不中用的+所以倒不如不想的好。”平儿道:“你真是个冷人,心里果真就没个人儿么?”鸳鸯道:“连你也糊涂子,我如今能有谁去?”平儿叹道:“如今没有,以后也该有的。好歹也留点儿神,有合适的也存在心里,到时候保不住就成了,也未可知。”鸳鸯冷笑道:“别说心里没人,就是有也跳不出去的。何况这府里不作姨奶奶便配给小厮们,我宁肯一头撞死了也不去的;外头的哪里有法儿想去?适才我看这鸳鸯成双成对的,嬉戏游耍,想我的名字偏偏儿的也叫鸳鸯,没的辜负了么个好名字儿。”平儿道:“我是说呢,你方才这么悲戚戚的,可不正是为这个。”鸳鸯道:“不过偶然有所触动,平时谁还有工夫去想这些!”平儿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劝你也看开些,保不定哪一天便好起来,谁能说得准呢!”鸳鸯道:“就走着瞧吧,能活时谁愿去死不成?若不能时,没法儿,也只好拼出去了。我横竖记住你的一片好心,如今且瞧瞧林姑娘去吧!”两个方分了手。
鸳鸯便来到潇湘馆黛玉屋里,见宝玉、探春、岫烟都在这里。忙上前问候。
黛玉点点头儿答道:“已觉好些了。”紫鹃道:“昨日吃了王太医的药,已经退了烧,只是昨晚还咳了两个更次。”鸳鸯见黛玉病了两天,脸色愈加苍白,好在精神还好,便放下了心,道:“老太太总不放心,打发我来瞧,问姑娘想吃什么不吃?叫姑娘好生养病,老太太大好了,便亲自来瞧的。”黛玉遭:“多谢,请老太太放心,我已经好多了,请老太太好生保养吧!”
鸳鸯道:“方才我到藕香榭,见那满池塘的青圆荷叶,配上红白色的荷花苞儿,真像花鸟画儿一般。那风儿一吹,一缕一缕的清香味儿袭来,香得像五脏六腑都洗干净了。林姑娘若闻到那香味儿,只怕咳嗽便减轻了。”宝玉道:“既如此,就将林妹妹搬到四妹妹那里去如何了”探春道:“只怕病人经不起这折腾。”黛玉道:“我闻这竹叶的清香也一样的,过两天便能走动了,还搬什么。”探春道:“也好,等你好了,咱们再起一杜,就以荷花为题,咱们坐船儿去看荷花,到了藕香榭,请老太太也赏荷花,你道何如?”黛玉点了点头。
鸳鸯道;“我不懂什么诗呀词的,才看见那满池塘的荷叶连着碧天,就想到有什么“碧于天”的诗句,自然指的荷花了。”宝玉道:“那是韦端已的《菩萨蛮》,‘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并不是写的荷花。”鸳鸯道:“春水也好,荷花也罢,我看见那荷叶就连着天,横竖有人会写它的。等林姑娘好了,你们再起一个诗社,只怕便有写它的了。”
宝玉道:“我明日就告诉老太太接云妹妹去。”探春道:“忙什么,就再过几天吧,等老太太大好了,咱们请她老人家赏荷花散散心,只怕康复得更快了。再说林姑娘那时也大好了,这诗社缺了她还了得么?”宝玉道:“自然等林妹妹好了再起社的。”探春道:“咱们还告诉大嫂子一声儿,还请她来执法,方是公正。另外也请李纹、李绮两位妹妹。”宝玉喜得眉开眼笑,道:“很是,可惜琴妹妹去了,不然叫她吟诵外国美人儿,倒别致了。咱们这社就。叫‘荷花社’么?”探春道:“自然。古代写荷花的原也不少。南朝的《西洲曲》、《鸟夜啼》好些是写荷花的。”宝玉道:“孟浩然: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也是写荷花的名句儿,其余的,就不怎么样子。”黛玉道:“薛道衡的‘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溪’呢?”岫烟道:“王昌龄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呢,也算不得名句儿么?”探春道:“也不错的。咱们也写来吧,虽比不上古人,但有咱们自己的意趣,也就罢了。”
大家吵吵嚷嚷合计了一会,因怕反而吵得黛玉不安,便都辞了出来。
鸳鸯回去时,叫人摘来些嫩嫩的荷叶,又亲手洗净了,方打发人送到大厨房去,叫放在玉田精米上熬成稀粥,配上酱萝卜块儿和各色小菜,晚饭时送来,另给林姑娘也送一份儿去, 只怕爱吃也未可知。
果然晚饭时,大厨房里捧了碧莹莹的荷叶稀饭来。除鸳鸯吩咐的菜外,凤姐儿又打发人送来一碟麻油拌鸡丝,一碟竹笋玉片儿。
贾母一闻这饭,便道:“好香,竞有一股清气,用什么做的?”鸳鸯道:“老太太先别问,只尝尝可好?”贾母便喝了两口,道:“想是荷叶粥吧,竟有荷叶的芳香味儿。”鸳鸯道:“老太太打发我去瞧林姑娘,我见满池塘的青圆荷叶,冒着香味儿,想到若摘些来盖在稀粥上,只怕也清香的,吃着也清淡些,不知可对老太太的口味广贾母道:“甚好,叫人一闻就想喝下—大碗去。”
此时,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都在这里伺候。一听,都笑了起来。王夫人笑道:“还是鸳鸯孝心好,想得周全。竟比咱们强多了。咱们也天天看见那荷叶来着,就想不到这上头去。若老太太果然能喝下一大碗,病也没了,体格,儿也硬朗了,正是咱们的造化。”贾母道:“我这丫头竟比媳妇儿强,处处护着我的,你们也可少操一份儿心。”
邢夫人在一旁听了,脸红红的。王夫人连忙用话岔开。
鸳鸯等伏侍贾母吃毕,贾母道:“这稀粥,倒对胃口,叫人给林丫头也送些去,只怕也喜欢这荷叶的清香,看起来碧莹莹的,也想吃些了。”鸳鸯道:“做饭时便吩咐了,只怕这会子林姑娘已经吃过了。”
贾母方点了点头,因对李纨逭:“还余下这些,你和鸳鸯都吃了吧!尝尝这稀饭的清香,叫园子里也煮些给她们姐妹们吃去。”李纨连忙答应了坐下来。鸳鸯在一个矮榻上屈一膝,同李纨吃毕,厨房里方收了去。邢、王二夫人才辞了出来,各自回房吃饭不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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