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史湘云听说黛玉没了,定要来哭几场,无奈她婶娘说她婚期就在明年,只要她在家里赶做些针线活。史湘云无奈,只好在家里哭了黛玉几场。以后又听说迎春死了,更觉凄然,也未能过来。如今宝玉、宝钗系元妃赐婚,贾母又打发人来接,她婶娘不好留她,捱到午后,方叫她过去。史湘云忙打扮好了,乘了翠幄青绸车过来。先到贾母处请了安,贾母留下同住。史湘云便要去潇湘馆哭林黛玉。贾母拦住说道:“如今她的灵柩都回南边去了,紫鹃、雪雁也跟了去,只有几个看屋子的老婆,空荡荡的,你去了岂不觉得凄清?”史湘云道;“林蛆姐升仙,我没有能来,至今心里不受用。如今来了,若再不去,越发感到不安了。再冷清我也要去的,”贾母见她如此,道:“也好,你姐妹情深,去哭哭她,尽尽情,心里也好受些。”便叫珍珠、琥珀也跟了去。湘云道:“不用,老太太放心,我有翠缕同行,不打紧的。”贾母也不勉强,便带上翠缕,别过贾母,到园子里来。翠缕道:“想不到林姑娘好好儿的便没了。姑娘还记得咱们来,常住潇湘馆,同林姑娘咏诗作赋的形景么?”湘云道:“怎么不记得。那年中秋节,我们在凹晶堂背后池塘边赏月联句,我抛一块石子在池塘里,得了 ‘寒塘渡鹤影’的诗句,林姑娘联了一句‘冷月葬诗魂’。我说她太感伤,果然应到今日。那联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如今却哪里能再找她去?”翠缕道:“那晚上弄得我们好找。好容易到了栊翠庵,方找到你们。如今便再见不着林姑娘了。”说完,早掉下泪来。史湘云也呜咽哭泣。两个来到潇湘馆,到了黛玉卧室,见陈设都在,几案上焚着一炉香,犹有纸笔墨砚。吏湘云不禁百感交集,叫了一声:“林姐姐,我看你来了!”广早跪在床前,哭得眼泪滂沱。翠缕也跪在史湘云身后,边哭边呼叫:“林姑娘!”
只听湘云边哭边数落着道:“咱们姊姊,生前常在一处吟诗、作赋、玩耍,作乐。你去了,却不能来向你告别,送你一程,你在天之灵,为何不惩罚于我,惩罚于我呢?想到我常责怪你爱弄小性儿,还同你拌嘴,如今干悔万悔,哪里还来得及!只求姐姐在天之灵宽恕妹妹,托个梦儿与我,让我还见姐姐一面,便是三生有幸了。”说罢又放声哭泣起来。
守屋子的婆子听见哭声,知是有人来了,过来一瞧,见是史湘云,忙烧茶来,劝慰湘云一会。
湘云见几案上犹有墨砚,方止了哭,擦干眼泪,喝了两口茶,便坐到几案旁边,托住脸儿,沉思起来。一会子,提起笔来,写了悼亡友诗一首:
凄清满目意彷徨,一叶随秋忽报丧。
篁竹风高低薄暮,芙蓉影瘦冠群芳。
寻踪不晤桃花面,问迹难闻莺语香。
流水高山空独奏,千呼万唤断人肠。
湘云低声密吟了一遍,忽听窗外有嘤嘤啜泣之声。湘云忙走出来一看,却是宝玉,哭得抽抽搭搭,十分凄楚伤情。便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今日方能来哭林姐姐,竟连灵柩也见不着了。”说完又呜咽起来。
宝玉拭泪道:“我听见你来了,连忙赶了来,见你哭得十分伤感,也不来惊动你。如今听你赋这涛,再也忍不住了,竟至哭出声来,听妹妹这诗,方知妹妹也是林姐姐的知己,如今林妹妹弃咱们羽化而去,真是叫人痛不欲生呀!”湘云听了,半晌方说道:“林姐姐升了仙,谁个不悲痛,你自然痛不欲生的。只是娘娘赐婚,你若弃宝姐姐而去,宝姐姐将来依靠谁人?岂不更害了另外一个女子?我的意思,只要不忘旧人,成就这段姻缘也是好的,林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责怪你,她是个明白人,对宝姐姐也极好的。不知你究竟怎么个想法儿?”宝玉、方将宝钗劝自己出家;紫鹃临去前劝自己成就“金玉姻缘”之事说了一遍。
湘云叹息说道;“这可真真就难为宝姐姐了。她对你一片心诚,愿成就你去殉情,你岂可弃她而去?若果真出了家,心里过意得去么?若成就此姻缘,林姐姐也必不会怨恨于你。”宝玉仰天长叹遭:“苍天,苍天,我竟要做负心人了!林妹妹,你托个梦儿与我吧!我可心都快要碎了。”湘云一旁也落泪不止,妙玉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潇湘馆来,听宝玉、湘云一番谈话,便说道:“逝者忽已逝,生者还复生。心中有真谛,万事自安心。”宝玉道;“妙师身居槛外,自享无穷之乐。我辈浊物,欲死不能,欲生不得,惹得一身烦恼。我倒真是羡慕妙师不尽的呢。”妙玉叹道:“羡慕什么?佛门也不清静,要登彼岸岂是容易的。我如今也做了一首诗悼念林姑娘,不过表怀念故人之情而已。二位请暂避一时,容我读了火化。”宝玉道:“既是悼林妹妹的,容我们听听何妨?”妙玉道:“也好,二位请站一站,容我先施一礼。”方拿出一张素笺念道:
君本芝兰,性属幽香。做世不群,兰心自芳。
离根转蓬,飘飘何极?南雁北飞,岂无风雪!
蛾眉见忌,倩女离魂。芳姿摧折,泪洒重门。
虎丘黄昏,吴江枫冷。孤魂何处,衰草枯影。
悼君千里,君其有知。呼君不应,痛彻我思。
哀哉,尚飨!
念毕,宝玉、湘云皆嘘唏。妙玉道:“二位别尽哭了,此院无人,且到敝庵小憩一会何如?”宝玉、湘云便随妙玉来至栊翠庵。
妙玉用宣窑五彩盖盅捧出两盅热茶来,二人接住喝了。妙玉道:“记得当年林姑娘曾来此饮茶,那是蟠香寺积的梅花上的雪水,如今便只有成年雨水了。”宝玉道:“便是此水,也难得的。妙公这里清幽,一尘不染,真乃世外蓬莱,竟使人倍感留恋了。”湘云道:“我一向是喜动不喜静的,如今来到此地,闻着股股寒香扑鼻,也觉神清气爽,果然是块福地。二哥哥可曾记得那年咱们在前面山石上玩,你摘来红梅供瓶的事么?如今只怕这里的红梅又‘陕开了。”妙玉道:“庵中的红梅才打点儿,倒是后面那一片腊梅,在大雪中全开放了。”宝玉道:“如今欲赏梅花,哪里还有情致。想这里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一个个都离开咱们去了,明年便轮到了云妹妹成婚。上好一个园子,一天比一天荒芜起来。日后进来,便要吟咏‘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了。”妙玉道:“人事代谢,岁月短促,倒是我们槛外之人不发此吟。”湘云道:“我原是个乐天派,也不吟这样诗句的,如今心情一变,自然而然,也便发此吟咏了。”大家坐着谈论了一会,又喝过茶,方辞了出来。
湘云对宝玉道:“你如今成婚,怕不住怡红院了吧?刚才还说‘日后进来’。”宝玉道:“依我的意思,自然还住怡红院的,无奈太太死活不肯,自然怕我去潇湘馆哭林妹妹的意思。如今已收拾了太太前面的东小院厢房侧边的耳房,想便是我做亲的新房了吧!我不搬去,也由不得自己。”湘云道:“你如今搬出去住也好,林姐姐去了,园子里越来越凄凉。这么大个园子,人少了,倒像压不住了似的。你出去住,日子久了,只怕‘天天地转了过来,也未可知。”宝玉叹息道:“转过来做什幺?便出去了,也是这心,死也不转它的。”湘云叹息了一会,道:“难得你心实。只是宝姐姐也可怜见的,你也想想她吧!我如今才来,也瞧瞧她去1便不回来吃晚饭了,你替我回老太太一声儿。”宝玉点了点头儿,湘云方一径去了。宝玉去回了贾母,一处吃饭不提。
却说宝玉婚期渐近,凤姐、王夫人亲自过来看裱糊的房子,由周瑞家的领着一一瞧了,都点头儿说好。次日薛蟠、薛蝌送过泥金庚帖来。凤姐打发人告诉薛姨妈过礼的日子,一面将礼单送与贾母、王夫人过目。王夫人看了,命玉钏儿、彩云等一件一件地点明。金珠首饰一百件,春,夏、秋、冬衣服百多件,此外尚有妆缎、蟒缎、彩缎、倭缎等数十匹。过礼这天,将元妃赐婚谕旨用抬盒铺上大红锦缎摆设好了,两边是元妃娘娘所赐大金元宝喜字灯一对,另一抬盒,装上玉如意一柄,金福寿双喜执壶一对。另有四对抬盒,装着御赐各色尺头,后面方是所过之礼。
薛姨妈也拣日打发薛蟠,薛蝌送过箱笼妆奁。凤姐亲自领着周瑞家的、旺儿家的摆设停当。
到了结亲这天,贾府内张灯结彩,鼓乐声喧。因前些日子,黛玉升天,迎春惨死,元妃染恙,贾母心中不乐。王夫人吩咐凤姐不用声张,一切从俭办理。
贾政公务事忙,无暇顾及,只叫贾珍、贾琏,万事从俭方好。好在薛姨妈是至亲,便平常些也不至多心的。所以亲戚不过王子腾、史侯等几家和几位好友。北静王送来脂玉夔龙雕花插屏一对,汉玉松鹤笔筒一件,金如意茶盘一对。冯紫英送了脂玉雕松鹤山子一件。亲友们也有别的礼物相送,不必一一叙述。
正日子这天,宝玉没精打采懒懒儿的。袭人急得催促说道:“我的爷,躺着做什么?眼看花轿进大门了,还这么个模样儿!”恰好凤姐此时进来,不由分说,拉了起来,替他穿戴,道:“你今日是新郎,人生一辈子只这么一次,怎么这么随便,倒没事人似的?”宝玉只好由着她们。
一时,十二对宫灯在鼓乐声中进了大门,大轿已从正门而入。傧相迎新人下轿,喜娘二人披着红上来搀扶。贾珍忙推宝玉迎上去。一时到荣禧堂上,傧相唱礼,二人拜过天地。尤氏,凤姐忙扶贾母上坐,二人拜了贾母四拜,又向贾政、王夫人行过大礼。夫妻交拜过了,方入洞房坐喜床、喝交杯酒儿。
宝玉由人牵着揭下宝钗盖头,莺儿等方上来伺候宝钗梳头。插戴了金丝八宝攒珠风钗,戴上五凤朝阳挂珠,富贵绒花等,艳妆盛服,低鬟蝉鬓,甚觉艳丽动人,无奈宝玉一心只想着:若坐着的不是宝钗,竟是黛玉时,这会子不知何等乐呢!只怕竟要手舞是蹈了。如今却只呆呆地看着宝钗发怔。
袭人走过来悄悄推着他道:“二爷怎的不言语,不怕得罪宝姑娘么2”宝玉叹道;“宝姑娘不会生气的。她知道林姑娘在天上瞧着的呢!”袭人又好笑,又好气,道:“又混说了,林姑娘早回南边去了,还在这里瞧什么?”宝玉道:“可是你糊涂!林姑娘升了天,在天上瞧得见的。等天晚了,我还要祭她呢!”袭人听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因说道:“又胡闹了!新婚日子的,也要图个吉利。若祭起什么人来,太太知道了定不依的、仔细叫老爷来捶你呢广宝钗忙使眼色给袭人叫她出去,袭人方出去了。宝钗道:“你要祭奠林妹妹么?我今日也正想祭祭她的。”宝玉一听,心中喜欢,不由地看了她一眼,道:“甚好,咱们今晚便祭林妹妹吧!”忙吩咐入去传香烛瓜果。宝钗道:“别忙,这么一闹起来,老太太、太太定然要知道了。若闹到老爷耳朵里,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呢!我的意思,竟不用去传香烛,就用焚香的香炉,焚上一炉香,置外间几案上,遥空相祭,只要心诚,林妹妹必不见怪的。再说咱们自己的香,也比外头传进来的洁净些。”宝玉想了一想,也有道理,便道:“便依你吧!”
宝钗命麝月、秋纹等在外间屋内焚一炉香,将熏笼移过去。看看天色将晚,宝玉和宝钗出自外间,叫人将几案移至窗前,放上香炉,一切陈设妥帖,月色已经上来。
宝玉对宝钗说道:“还是姐姐先祭吧!祭了好睡去,何必都在此守着。”宝钗知他要向黛玉倾吐一番,碍着自己,有意将自己使开,也不勉强。遂来至几案前先施礼磕头毕,拿出一张素笺说道:‘‘今晚洞房花烛之夜,原本妹妹配享。只因娘娘赐婚,不敢不从,妹妹却断送了性命。我心里实是悲痛不已,填了《南浦·悼亡友》词一首,悼祭妹妹,妹妹定然能知道我心。”遂念道:
玉字泻清辉,漏声穆,曾忆红梅开处。吹笛落梅花,芳菲歇,宝井分香争句。仙姿绰约,断肠还听莺声语。哀思最苦,伤奔月婵娟,弃侬而去。 珠房倩影沉沉,不尽腮边泪,啼痕如许!但换得君归红绡帐;愿逐虎丘山土。飞星传恨,凭谁和露立朱户,旧时情侣,若念旧时惰,梦魂还住。
宝玉听了,不禁潸然泪下,道:“姐姐这词,林妹妹若有知,定感知音于天上了。”宝钗垂泪道:“姐妹们好了一场,要说的话儿何止这些。我不过说了几句心中想说的话,哪里望她有所感呢?你好好悼念她吧,林妹妹定然知道的。”因唤莺儿、袭人等一同来至里屋,宝钗轻轻扣上房门,让宝玉一人在外静心哀悼。宝玉点了点头儿。
袭人陪宝钗去至后房,道:“奶奶怎么如此纵他?新婚之夜,竟让他悼起林姑娘来,虽不怎么样,到底也要图个吉利。”莺儿也说:“要悼祭林姑娘,什么时候不能,偏择上这个日子。姑娘实不该念那首词儿,昕起来,怪叫人伤心的。不知姑娘怎么个想法儿?”宝钗滴下泪答道:“你们哪里知道宝玉的心,若不让他祭悼,存在心里,反而弄出病来,将来如何是好!索性让他都吐出来,心中自然畅快些儿。哪里能忌讳得了这许多!”莺儿、袭人都叹息不已。
那宝玉见众人都去了,遂拈上一炷香,点子点头儿,对着窗外,施一礼说道:“林妹妹,你若有灵,就快来吧!我把心里的话儿都告诉你。我在今夜晚悼;念你,你必定能知道我的心。你在天之灵一定不要弃我而去呵!”说完,施了一礼,拿出《悼仙妹词》和泪念道;是年月日,五内摧奔,怡红浊玉,告子英魂。君本仙姝,来此是享。
君之生兮在虎丘,君之皇考兮本:名流,君之萱堂兮贾门闺秀,君之名兮黛玉生愁。
芙蓉为面兮娇无娜,桂树为骨兮独傲中秋。木兰为心兮可菱霜月,蕙芷为性兮芬芳自留。
南雁北飞兮歇此江浦,两个无猜兮乐此悠悠。绕床弄梅兮骑竹马,喧声但逐兮纸鸢浮。
被荷衣兮结荪带,乘鸾车兮事塞汀洲。洛水之神举棹,萼绿花兮泛舟。素娥舞于蟾窟,弄玉吹箫秦楼。九嶷宾兮来迎,独与予兮星汉遨游。
桂棹兮兰桨,采芙蓉兮江头。抚琴瑟兮为谁,饮玉露兮香江。折馨香兮遗所顾,乐莫乐兮竟忘忧。
孰蟪蛄兮啾啾,更雄虬兮如虎。饕餮嗜欲兮谓凤无德,鸱鹗不洁兮偏与为伍。薄深林兮君心栗,闻虎啸兮惊行路,芜艾生兮难举步,蟋蟀鸣兮悲迟暮,严霜雪兮元适处,玉骨沉兮为尘土。银瓶炸兮魂何许!惊闻此讯今裂我肺腑。
月色凄迷兮宝镜生凉,帝子临去兮洒泪潇湘。竹泪难干兮颗颗皆香,抚此篁竹兮痛断人肠。今夕何夕兮红烛泪长,华冠丽服专空对清光,思君不见兮心事浩茫!
松柏萧萧兮枯冢寒,魂魄难觅兮泪阑干。抚笛还弄兮旧时曲,墨迹犹存兮巾袖间。红梅白雪兮枉为谁待?宝镜生凉兮玉衣空闲。断魂幽梦兮空悲苦,郁郁何极兮羽高举。乘骐骥号驾赤兔,登昆仑兮车道阻。 临湘水兮船容与,过河梁兮旗不舞。悲吾心兮多风雨,雷鼓鸣兮惊风露,醒来还与兮何人语?
呼君宇兮君不闻,唤汝名兮汝不至。华灯闪闪,雨雪飘飘,夜风飒飒,落木萧萧。古寺凄风,猿悲鬼泣。荒丘冷月,肌冻骨寒。谁为温汝?谁为伴汝?心其碎矣,思其止矣,魂其断夫,肝其摧矣。生焉有乐!婚焉有福!寒衾不暖,待子英灵。君其有知,寄梦来斯!呜呼哀哉,尚飨!
宝玉,念毕,将祭文焚于炉中,独自披衣而坐,默默冥恩苦想。袭人听外面没有声音了,方才来催道:“二爷安歇了吧!夜已深了,天气又冷,这么白坐着,只怕要生病了。二奶奶还在屋里等着二爷呢!”宝玉道:“叫她睡吧,你关了窗户,将熏笼移过来些。”袭人道:“二爷这是怎么着?且看在二奶奶祭林姑娘的分上,也该睡去才是,”宝钗忙出来道:“不必强他,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只怕心里受用一些。”宝玉抬起头来望着宝钗,见她啼痕满面,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竟是进里屋去吧!夜已深了,想林妹妹已去得远了呢!且安歇了吧!”宝钗默默无语,看了他好久,方点点头儿。袭人陪他们进房。宝钗道:“你也待得久了,睡去吧!”袭人方辞了出来,将门轻轻带上。又去将方才焚香的香炉收过,便在熏笼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托住头儿,因一时有感,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
想宝玉念着的不过是林姑娘。新婚夜晚,连宝姑娘尚不放在心上,更不要说自己了。况宝玉不肯上心念书,这府里也一年不如一年,自己为他苦挣了这些日子,将来竟是如何呢!便宝姑娘心地宽大,自己做姨奶奶,也不过是侍候人的。一来二去,连府里的大丫头还不如呢!老太太房里的几个老姨奶奶,大老爷和老爷房里的几个姨娘,哪一个得到了些尊荣?偏是做姨娘的人命苦!想到这里,越发偷偷儿地呜咽起来。
且说宝玉、宝钗成婚之后,王夫人十分高兴。贾母见宝钗孝顺、贤淑,也很喜欢。不免想起黛玉之死,元妃之病,有时也暗自感伤。
这日,宝钗来与贾母请安。史湘云在里屋梳头,忙迎出来,道:“二哥哥怎么不一道来?你两个当形影不离,成双成对才是。我瞧他成婚后对你倒好。”宝钗道:“也难为他。今日一早芸儿来叫他,说有个朋友生病,带了信来,便出去了。”贾母道:“这芸儿也不懂事,二叔才成婚不久,叫他出去做什么?可是又一起淘气去了,也未可知。如今成了婚,宝玉便交给你了,好歹多留些神儿。”宝钗忙答应着:“是。”又道;“老太太尽管放心,有焙茗、锄药等人跟着。再说,如今他也大了,不俾小时候那样淘气,便出去也不碍事,只怕一会子就回来了。”贾母点了点头儿说道:“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云丫头过几日要去了,你姐妹俩又极好的,索性里屋去谈谈体己话儿。她婆家已过来说,再三几个月,看了好日子便要接过去,那时只怕更难见面子。咱们白想她,也盼不来的。”
史湘云羞得满脸通红,听贾母说盼不来之语,一时心酸,竟至落起泪来。宝钗忙拉她进了里屋。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问她:“日子定准了没有?你成日家在屋里忙些什么?你婶娘给你些什么头面首饰?”湘云道:“日子还未相准,横竖在四五月份。我在家里能有什么好!左不过赶嫁妆,做针线活,忙得喘不过气儿来。头面首饰,不过戴的这些,听婶子说还再弄去炸上一炸。”宝钗替湘云梳好头,一边端详着说道:“若是平时,戴这些也尽够了。若是做亲,婆家的人瞧见,不免说三道四。”因拿出一个盒儿来,递与湘云,里面是一支金丝点翠攒珠凤钗,一个赤金盘螭金项圈子,此外还有金珠首饰十来件。湘云怔住了,半晌方道:“姐姐才成婚,这些东西自然要戴的,与我做什么?”宝钗道,“我自然还有的,你带回去自个儿藏着,不用给你婶子瞧。她知道你有,越发一件也不给你了。莫不曾刚成婚,便去戴婆家的首饰不成?咱们并不稀罕什么金呀玉的宝贝东西,只是太寒碜了,婆家瞧着也不好。竟有那起小人,最爱以物取人的,咱们自不必介意,何苦来,没来由去听那些闲话儿。”史湘云拉住宝钗,热泪纵横道:“难为姐姐替我想得如此周全。这么贵重的东西,你送我许多,我用什么报答你呢?”宝钗笑道:“你又外道了,咱们姐妹,还说如此话儿,若你婆家嫌你扫了脸,你去了怎么过呢?是东西贵重还是人贵重?十来样首饰能值几何?咱们姐妹之情倒重多子。”湘云直抹眼泪,只拉住宝钗,说不出话来。
宝钗道;“你还有些什么,快拿出来,我替你一齐收拾吧!”湘云道:“不用,昨日老太太也给了穿、戴,首饰之物,鸳鸯已替我收拾好了。加上姐姐给的,尽够用的。只是我这一去,什么时候咱们姐妹才能再见面呢!你要好好保重,二哥哥心里虽有林姐姐,已成了婚,自会一天天淡下来。我看见你二人相爰相亲,比什么都高兴!”宝钗道:“你放心地去,有机会,我自然打发人来接你。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宝玉已一天天好起来,近些日子,有精神多了。”两个竟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儿。湘云道:“我过两日便去了。想起往日来时住蘅芜苑的情景,如今真想再园子里玩玩。只怕我这一去就难于再见到它了。”宝钗道:“如此,我陪你去。我也想看看我住过的屋子。趁此时天还未晚,咱们便去吧!”两个遂带了莺儿、翠缕,一同进了园子。
钗、湘二人各处盘旋了一会,便来到了蘅芜苑。莺儿、翠缕也一路叹息着,感到物是人非,园子里凄凉多了。
湘云道:“这屋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儿,可惜你搬了出去,只有守院子的两个妈妈,倒把这良辰美景也辜负了。今儿十五,我倒想于此处赏赏月,想前年八月十五,我和林姐姐陪老太太赏了半夜的月,以后到凹晶馆联句儿。如今欲联句时,还哪里找林姐姐去。”宝钗道:“如此,今晚我陪你赏月,也陷你联联句几何如?只如今园子里冷清清的,夜晚在此,你不害怕么?”湘云道:“害怕什么?我们只几个人,如此冷清,方适合我此时的心境。咱们山坡上走走儿吧!”
宝钗遂陪湘云牵藤引蔓,上了山坡。只一盏茶工夫,月亮便已升了起来。林中归鸟翻飞,鸦鸣雀噪。
湘云道:“今晚月色倒好,咱们姐妹情重,以后不知何日方能在一处。咱们就联句儿做骚体诗,岂不自在一些?”宝钗道:“甚好,如此你先开头吧!我来接你的。”
湘云偏着脑袋,略一思忖,便吟咏起来,道:“月上西山兮满空林。”宝钗点头儿道:“开头也还罢了。”便接道:“关河万里兮入秋心。蘅芜人静兮风露白。”湘云道:“你转得倒快,我只好跟了来。葛藤动兮鸟心惊。萝径何须兮缘客扫。”宝钗道:“这句得来得轻巧,倒自然贴切。我且细细想来。”因托着头思忖一会,便道:“薜荔萧疏兮我来勤。寻故迹兮秋声早。”湘云笑道:“这‘我来勤’三字信手拈来,倒切现时形景。我联一句什么呢?”因略一思忖,便道:“访旧惟有兮月知音,旷野朗兮流霜降。”宝钗笑道:“‘月知音’三字亏你想得出来。下面又溜了,我对句什么呢?”因抬头望着天空,道;“天清冷兮幽径明,意绵绵兮谁解语。”湘云接了道:“心羡羡兮我知情。蟾光明兮增情重。”宝钗忙接道:“一帘霜影兮伴秋声。情怀度入兮歌咏发。”湘云一想,便道:“吟未尽兮睇犹颦。今宵一别兮天涯路。”宝钗嘘了一口气儿道:“何日归来兮共拥衾。”湘云忙抢了过去,道:“阳关一唱兮关山隔。”宝钗道:“山水连兮情不分。送君去兮沅水浦。”湘云哽咽着道:“载云霓兮越湘江。云中君兮难会台。”宝钗道:“你怎么知道难会合呢?骋骐骥兮步高岗。凤凰蔽兮迎汝。”
湘云正要联接,只听背后有人接道:“玉鸾鸣兮铿锵。驭太虚之长风。”宝钗、湘云回过了头,知是宝玉,道:“你回来了。天晚了,怎么来的?”宝玉道;“我回来寻你们不见,听老太太房里的人说,你们园里来了,估量在这里,便来接你们。不想你们正在联句儿,便也联起来。”
宝钗见秋纹、麝月跟着,放下了心,道:“甚好,再联句什么呢?是了,观宇宙兮八荒,瞰泰山之崇阿。”宝玉道:“临重华之紫房。披轻觳兮华阁,饮芳髓兮琼浆。听红楼兮妙曲,感薄命兮情伤。已矣乎!盈虚有数,不可强求。盛筵难再,盛世堪忧。人生本自如朝露;何如今日共吟讴。”宝钗笑道:“你结的有些意思。只太悲凉了些。夜已探了,咱们还回去吧!省得老太太担心。横竖明儿还见面的。”湘云便已站了起来。几个丫头簇拥着,幸今晚月色清明,大家一齐出了园子,湘云仍回贾母处安宿。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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