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此书至“五详”,令我感到这是她结束“考红”的文章,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确实更重要而更难得讨论欣赏了。
“五详”目的是考论“旧时真本”。这个主题,粗心人只以为是她对这个“真稿”的可信与否大加评议,其实这里的真核心本质还是比照雪芹原着与高鹗伪续的大分界、大反对,不可调和的秦、楚与项、刘。忘记了这一点,就谈不到理解她、评价她了。
在这篇“结文”中,第一是她抓住了作者曹雪芹一生为之滴泪研血的三个女性,即:一黛玉,二袭人,三湘云。
张爱玲叙事说理,无休无止,重重叠叠,反反复复,而我们期待的她的最简明爽利的、透明鲜亮的正面话,却最少最珍稀难遇——需费尽了力气、耐性,才忽然意外地发现了寥寥二三奇语,令你感到惊奇和喜悦。
她的意思是说,宝黛“爱情”,至“诉肺腑”为最高潮,以后就显得淡化了,连紫娟试忙玉(俗本改“莽玉”)那一回,虽因黛而生文,亦非二人当面的情景。并引太平闲人之评,以为二人年龄渐长,有所克制,不似从前……,她评为“曲解”而又承认:毕竟读者对此“渐”“淡”是感受一致的,是实在的。于是她的整个一大套“大删改”、“大拆迁”、“大搬家”的梦魇又都重述一遍,找出“理由”,想像这是如何“删改”的,云云,等等。似乎是说,本来和以后应有二人更精彩的场面,今既不存,感叹痛惜。
——以上,说是评非,总之尚无大奇之处,一般读者,尚能领会而表同。
可是就在这儿,她忽然“蹦”出了一句令人惊讶不已的奇语——
……而宝黛是根据脂砚小时候的一段恋情拟想的……
这几句话,对别人起的作用,不得而知,对我来说,则真乃“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了!
我不禁像刘姥姥,口中连念“阿弥陀佛”!难读的张女士,从不肯对脂砚其人说一句正面话的,却在此“交心”、“坦白”出来!
这是“笔法”?抑或“潜意识”——她不愿承别人的考证,却心里早已默许了?还用我再罗嗦吗——脂砚才是真有其人的“原型”,名为黛玉的方为“创作”上的虚构(说得难听些,即“编造”)。
那么,再也不用“证明”了:她分明确凿地感受到脂砚原是位女流人物,小时候与雪芹亲密无比。
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我与张女士纵有一千条分歧点,纵然她从不提及我的脂砚考证,只要肯说出这么一句,正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的这力量反比别人更重千钧。
红学史上一个最关键问题,由此可以解决定论了。
张爱玲既然“不慎”逗露潜意识中已然接受了拙考的脂砚是女性,亦即湘云的原型(宝、湘幼事,她已说明),那么她自己制造的“梦魇”就有一线熹微出现,不意夜魇将退,曙色在窗了。
脂砚之批:“……回思将余比作钗、颦,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余尝[常]哭芹,泪亦殆尽”、“唯愿造化主再生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聪明绝顶的张爱玲,你怎么体味这些话的语气?如何“详”她们二人的亲昵关系?是什么叔叔、舅舅、哥哥、爸爸种种怪说所能说服了你吗?(注)
湘云的故事变化大,纯由原型脂砚的经历太坎坷太曲折,书有早稿改稿,倒是合理的推测。
梦游幻境所聆湘云之“曲文”,可以是原先早稿有意不及,也可能是有意留与“因麒麟”一回对看,让读者自寻自悟。
这个极大的关目,终于可以不再入于“魇”的了。
诗曰:
脂畸原是女儿身,幻化题名障目尘。
湘黛谁虚谁不实,聪明绝顶服斯人。
(注)畸笏,即脂砚之晚年化名,参看拙着《红楼夺目红》“俗事用俗笔“篇。“命芹溪删去”的“命”毫无“长辈”口气义,例如中秋夜湘、黛联诗,也说“命他快联”。“余久不作此语矣”之“作”是“聆”字行草书的抄讹。乃脂砚女性忆旧语,更与“长辈”无涉——“长辈”难道会见一个晚辈就说一次“不忍相见,免得彼此伤心”之类的话,又成何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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