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旧时真本”,就是为了尽可能地窥见一点点雪芹原书的整体构思与终结主旨,又因此可以晓知这与高鹗的伪续是本质的大区畛,不关“艺术”细故。张爱玲以为,我引的10条资料是个“大杂烩”,而我误认为一。也就是说昔时的“真本”“异本”有好几种,孰真孰假,莫衷一是。
她的批评我诚恳接受。但也有几句话要说明:——
一,尽量搜辑资料记载,以供全面研究,是功是过?
二,存在的资料是“客观”的,非出我造。
三,现象上的“大杂烩”,有没有尚欠深刻研究、乃至误会词义、思虑欠周等问题。是否都诿过于资料的“杂”?
这些,都不是三言五语所能定谳的。
事实上,这是当时的“热点”话题,“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的风气下,主要是“开谈”,今日可见的,不过是几个特别“勤快”的动笔者,记成了文字;而这又包括着多层的辗转传述、“传闻异词”,此有彼无,彼详此略;又有走样子、加枝叶、添附会;还加上各人表达能力有差异,措词有工拙……。
还有一个极关重要的事实,就是人的记忆有其明显的特点,姑称之为“各取所需”。就是说,彼此听、读时的注意点很不同,因而留下的记忆点也各有所重,并非千人一律,“平衡”入脑。
我举一例:数十年前,我与家兄祜昌于大年三十(除日)这天苦赶返里团聚省亲,是日奇寒,我得力于一个机缘坐汽车早赶到了,而家兄从塘沽往回赶,路线曲折,末一段是坐笨木骡车,全无御寒之具。很晚才到家,冻得够受,用热水洗脸,欣慰地向我说:“可真够呛!同车一位老太太,下车时说:‘哎呀!我的脸都冻没了!’”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老太太的奇语,意思是说,那真极冷,整个脸冻麻木了,失去了知觉——就觉得自己这张脸已然“没有”了!
数年后,又适值除夕,我向祜昌提起前尘,重温老太太的奇语。不料,他听了茫然愕然,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以后,我与他“互证”记忆,方发现共同亲历的幼、少往事,大量细节是他记得极详细,我已茫然;反之,我能说得十分生动的往事,他却模糊得很了。
以此而推,记述“真本”者多为传闻入笔,并非个人亲见详读,其彼此记忆之出入又当如何?
最明显的,如陈其泰、姜亮夫二例可资“反思”:陈只能说出其祖父特赏宝湘除夕和诗……。难道这能说成是只有此事?同理,姜能回忆全部为16册之多,而他只能举出宝、湘相聚重逢一点点情节;如饥如渴的“红迷”再求问别的,他一字也答不上来——又难道这能证明他所见只此一节?
所以,焉知不同人所记“不同”本不同之事,不是出于上述一个道理?宝玉“击柝之流”,遇北静王,化缘巧遇袭人仆地(不一定就是“死亡”之义,是昏倒)……最后他又与湘云于千回百折后重会,重会后曾除夕联句,这,就如各记其最感兴趣的、印象最深者,并不可异,并以为这就等于他们这些人见的都不一样,各有一部“异本”。
我觉得张女士这种判定“大杂烩”,是太性急太“直线逻辑”思想,太鲁莽,轻于定案,于是又成为她自入“梦魇”的一例。
这样判案,有点儿危险,很容易将真断假,“失之交臂”。
——万幸,她已承认“早稿”曾有宝湘重会,非出胡编乱造。谢天谢地!
只要她承认了这一最要点,所余其它疑难课题,都不难逐步破解,需要时日,需要智力,需要灵慧,也需要续有发现(如资料之类)。再聪明,一个头脑也解决不了曹雪芹留下的全部奥秘。
最近,有一小友告知我,网络上忽见一则传闻,8年前白俄罗斯人于东北“捡”到一部《红楼》,与今不同,只见一页,写的是湘云批评宝玉:“怎么你越唱越唱得俗了!”好像是宝玉有贫后卖唱之事(?)
不拘可信与否(网上多伪造惑人),反正有一点:即使出于编造,焦点也聚在宝湘之间。也非“巧合”了吧?
诗曰:
关切为真抑可商?传闻词异亦寻常。
众家记忆非机器,电脑当时尚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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