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阮和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邓狂言的《红楼梦释真》等三部索隐着作接连问世,把索隐派红学推向高潮。也许是物极必反的缘故,正当这三部索隐着作的影响弥漫于社会之际,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发表了,对索隐派红学给予正面打击,从而开始了近代红学的新生面。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所发挥的对索隐派红学的打击力量,主要在于他发现了大量的有关《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生平的资料和带有脂砚斋批语的早期抄本,证明《红楼梦》是以作者身世经历为底本的文学作品,不是明清的宫闱史的变换,也不是明珠或其他官宦家庭生活的翻版。在胡适提供的大量证据面前,索隐派红学一时间陷入了困境。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中虽然回答了胡适对索隐派的批评,但申明的理由仍嫌薄弱得很,不足以重新巩固己说。无论如何,自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之后,索隐派红学从发展趋势上已进入了衰竭时期。
但发展趋势上的衰竭不等于索隐的方法没有人再用,即使考证派红学成为主流的学派,踞于“艳冠群芳”的地位,仍不断有索隐派的文章与着作公诸于世。1921年至1954年这一考证派大发展时期,有两部索隐派红学着作值得注意。
第一部着作是寿鹏飞撰写的《红楼梦本事辨证》,192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书前有蔡元培撰写的序言:
余所草《石头记索隐》,虽注重于金陵十二钗所影之本人,而于当时大事,亦认为记中有特别影写之例。如董妃逝而世祖出家,即黛玉死而宝玉为僧之本事。允礽被喇嘛用术魇魔即叔嫂逢魔魇之本事。亦尝分条举出,惟不以全书为专演此两事中之一而已。王梦阮、沈瓶庵二君所着之《红楼梦索隐》,以全书为演董妃与世祖事,已出版十五年矣。同乡寿榘林先生新着《红楼梦本事辨证》,则以此书为专演清世宗与诸兄弟争立之事,虽与余所见不尽同,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此类考据,本不易即有定论,各尊所闻,以待读者之继续研求,方以多歧为贵,不取苟同也。先生不赞成胡适之君以此书为曹雪芹自述生平之说,余所赞同。以增删五次之曹雪芹非曹沾,而即着《四焉斋集》之曹一士,尤为创闻,甚有继续研讨之价值。因怂恿付印,以公同好。十五年六月三十日蔡元培。
蔡元培的序写得颇见学者风度,虽然寿鹏飞与他的观点不尽相同,也不予抹煞,而是提出了“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的学术主张,此种襟怀,实堪赞许。当然,寿氏的索隐与蔡元培小不同而大同,在运用索隐的方法上,特别是在反对胡适的“自述生平之说”上,他们是一致的,所以序言表示赞同寿氏对胡适《红楼梦考证》的批评。
而在《红楼梦本事辨证》的一开头,寿鹏飞也对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有明确的肯定。他在列举和比较了王梦阮和沈瓶庵、钱静方、胡适、俞平伯、鲁迅诸家的看法之后,写道:“综观诸氏之说,自以蔡书为能窥见作者深意。”但他又对蔡书有所批评,说:“平心论之,蔡氏不免为徐柳泉之说所拘,更引当时诸名士以实之,致多牵强。若胡氏竟指为雪芹自述生平,则纯乎武断,反不如陈独秀氏悉数推翻诸家影事之说,而纯作言情小说观之为斩却葛藤也陈独秀:《红楼梦新序》,见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初版之《红楼梦》卷首。。然使竟如陈君之说,废弃本事,专观情迹,则又何解于本书开宗明义所谓故将真事隐去之言?是明明有真事在背影。后之读者又何忍抹却作者深心,而以寻常小说等视之也?”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第2页,商务印书馆1927年文艺丛刻乙集本;下同,不另注出。可见攻击重点在于考证派对《红楼梦》本事的看法。
这并不奇怪,因为寿氏撰写《辨证》是在考证派占优势的气氛之下,自不能没有现实的针对性。《红楼梦本事辨证》的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对以前诸说的批评与辨证,逐一胪列出九种说法,即(一)关于书中人物影射当时名伶;(二)有谓记金陵张侯家世者;(三)有谓记故相明珠家事;(四)有谓为刺和珅而作;(五)有谓藏谶纬之说;(六)有谓影射《金瓶梅》; (七)有谓记清世祖与董鄂妃的故事;(八)有谓影射康熙朝政治状态;(九)有谓系曹雪芹自述生平。对以上诸说,寿氏既指陈疵瑕,又不一笔抹煞,出发点颇具客观色彩。如对王、沈所主张的清世祖与董小宛故事说,奉鹏飞认为“多未合榫,不过以意为之而已”,同时也肯定其“尚有自成一说之价值”。他说:“董鄂妃是否即为小宛,世祖与董鄂妃事是否即为《红楼梦》书中影事,尚属疑问,即使截然两事,然如此艳情,出帝王家,亦足使小说家有合并附会之机会。”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第14页。自是合理的推论。对蔡元培的索隐,一方面觉得“深得作者真意”,一方面又指出:“第其采用徐柳泉说之宝钗影澹人一段,则殊未当。”对明珠家事说、和坤家事说和张侯家事说,寿鹏飞否定得比较彻底,认为于史实、于情理都不相合,“其谬不待辨矣”。至于说影射《金瓶梅》此说系阚铎在《红楼梦抉微》中提出,1925年天津大公报馆印行,线装一册。,寿氏认为是“不经之评论”。对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提出的自传说,寿鹏飞也有所分析,肯定其对曹雪芹家世生平的考证,并说胡适“攻击他说疵点,亦有可取”,但仍感到未搔到痒处,问道:“若《石头》一记,止为曹雪芹自述生平而作,则此书真不值一噱矣。”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第19页。他指摘胡适从无意味方面加以武断,抹煞了《红楼梦》作者的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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