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贾演、贾源立下军勋,前者封为宁国公,后者封为荣国公之后,传到从玉旁之名的,已有四代。虽然上一代从文旁的,尚有宁府的贾敬,荣府的贾赦及贾政。贾敬中过进士(第十三回),他“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他心上”(第二回)。当其长孙媳妇(秦可卿)死时,他“自以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第十三回),糊涂如此,便将世袭的官让给贾珍去做。荣府的贾赦袭了官,冷子兴虽说:“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其实,贾赦不管家事,确是事实,而其为人,则有寡人之疾,一是好色。贾赦要娶鸳鸯为妾,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对鸳鸯之兄金文翔说:
我说给你,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第四十六回)
威胁不成,“只得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第四十七回)。二是好货,贾赦把贾琏打的动不得,据平儿告诉宝钗说:
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来。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呢。……过了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所以都凑在一处……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第四十八回)
贾赦为人如此,虽袭了官,荣府家务却交贾琏去办。总之,宁荣两府管理家事的,都是玉字辈的人。此辈距离祖宗创业,已历四代。他们长于官邸之中,入则在丫鬟之手,出则唯幕宾清客。丫鬟是奴婢,幕宾清客则为师友。奴婢以伺喜怒为贤,师友若亦爱憎主人之所爱憎,则为逢迎。他们看到贾府势力,自不免依阿附顺。贾府子弟沉沦富贵,骄侈无忌,由玉字辈管理家务,求其保全先绪,已经不易,更何能望其绍承祖业,大振家声。冷子兴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确实不错。固然荣府尚有一位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第二回),但他是荣府次房,“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第四回)。他听了冯紫英谈到贾雨村说道:“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就是甄家……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中也着实惦记着。”贾赦道:“咱们家是再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你们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第九十二回)贾政尚有知己之明,贾赦不听逆耳之言,由此可以知道。
我研究贾府子弟所以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草字辈,如贾蓉、贾蔷、贾芹等便变成败家之子。考其原因,乃由于贾府不甚注重子弟的教育。宝玉上学之时,家塾只请一位同宗贾代儒。代儒年龄已老,何能严格管教许多学童?贾政虽知代儒学问中平,只因他是本家中有年纪,且有点学问的人,还弹压得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第八十一回)。吾观代儒在贾府中的地位,未必比赖大、林之孝等为高。王夫之说:“学政唯宋为得,师儒皆州县礼聘,而不系职于有司……督学官一以宾礼接见,不与察计之列。”(《噩梦》)顾炎武说:“汉世之于三老,命之以秩,颁之以禄……当日为三老者多忠信老成之士也。上之人所以礼之者甚优,是以人知自好,而贤才亦往往出于其间。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为义帝发丧,而遂以收天下。壶关三老茂上书,明戾太子之冤,史册炳然,为万世所称道。”(《日知录》卷八《乡亭之职》)哪里有同后代那样,中小学校长见到督学官,鞠躬如也;一听县长来校参观,又引率全校师生站在门口欢迎并欢送。师道尊严已经扫地,所谓尊师重道更不必谈了。代儒之在贾府,固然没有如斯下贱,但他因事告假,就将学中之事,交给长孙贾瑞管理。以贾府子弟之多,又兼有亲戚的子侄附学,“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而代课的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他“假说来上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点儿进益”),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结果,就发生了顽童大闹书房之事,难怪李贵(宝玉奶姆的儿子)道:“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代儒)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呢?……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这些兄弟不听。”(第九回)
宝玉入学时候,情形如此,我想贾珍、贾琏幼时读书,也必相差不远。冷子兴说:“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第二回)赖嬷嬷(赖大的母亲)也说:“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第四十五回)
前已述过贾赦好色兼好货之事。他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第四十七回),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赏给贾琏为妾。贾琏“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第六十九回)。我想贾赦与贾琏,犹如贾珍与贾蓉,名为父子,实则无异酒色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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