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贵族少女以惊人的才华照亮了整个大观园世界。且不说她的人生姿态,她的这种存在本身就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绵羊道德的蔑视和嘲讽。相对于薛宝钗“停机德”,她所拥有的是“咏絮才”,相对于虚伪肮脏的家族世界,她所倾心的是至死不渝的爱情追求;也正因为这样的才情并茂,才得以成为贾宝玉的惟一知己。而且,与她的多才相应,还有她特有的敏感锐利,正如王熙凤对薛宝钗的城府洞若观火,林黛玉对王熙凤的种种即兴表演全都明察秋毫。凤姐的翻云覆雨,在林妹妹眼中不过一套“花胡哨”而已。这与其说是一种智力的较量,不如说是一种心灵的高下。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被薛宝钗的“攻心战术”所制服。心气高傲者,以善良为本;故狡猾的薛宝钗虽然在才智上不及林黛玉,但她能抓住对方心地善良的特点,耍弄绵羊道德的技巧击中豹子的高贵心胸。这似乎是一种有趣的人性链环,并且依照五行相克的规则。王熙凤克薛宝钗,薛宝钗克林黛玉,而林黛玉又克王熙凤。豹胜羊,羊胜豹之精神,豹之精神又胜豹本身。或者说,平民社会胜奴隶社会,奴隶社会胜贵族社会,贵族社会又胜平民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轮回的。平民是奴隶的克星,奴隶是贵族的克星,而贵族又是平民的克星。奴隶渴望成为平民,平民希望成为贵族,而贵族可为奴隶革命所消灭。当然,革命以后的历史,则又是向平民社会的缓慢过渡。人类总是在这种生存——创造——审美的三维历史层面上滑动和轮回。
正如从袭人到薛宝钗,从探春到王熙凤,乃是大观园世界的两个参照面一样,从晴雯到林黛玉呈现的是这个世界的主体造型的精神线索。在这条精神线索的横断面上,人们可以看到海棠诗社那样才情盎然的小姐世界,可以看到一批诸如晴雯、鸳鸯、司棋、金钏乃至香菱、平儿等等有心胸有见识的少女群芳,还可以看到诸如妙玉、尤三姐、芳官、龄官等等更外围的女儿风貌;这群美妙的少女,林林总总,层次分明地组成了既实在又梦幻的大观园世界,而这个世界的重心则着落在晴雯——林黛玉线索的纵深所指——那块顽石,神奇的贾宝玉形象上。
作为整个大观园世界的中心人物,贾宝玉的角色是多重的:如果人们将大观园看作一个现实世界,那么他则是尘世和仙界的“通灵宝玉”;如果大观园被看作太虚幻境似的去处,那么他在众多的神仙姐姐之中便是一个浊物;面对园内所有他称之为水做的骨肉的少女们,他只是一个神瑛侍者;而面对他所倾心的林黛玉们,他则是一个矢志不移的情种;如此等等。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有过神游太虚幻境并且看过金陵十二钗名册和听过仙子们演唱“红楼梦”曲子的经历,所以他那么崇敬园内那些聪明灵秀但又地位低下的女孩子,所以他乐于为女孩子哪怕是个不起眼的丫环奔走效劳,所以他会写出声泪俱下的“芙蓉女儿诔”,并且在一个没了林妹妹的世界上悬崖撒手,遁入空门。这个集使者、侍者、浊物和情种于一身的多情公子,其神气和来历,在小说第二回中曾被人作过一番十分精要的评说,道是:
置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之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或许因为缘自如此不同寻常的来历,这个人物才具有神奇高远的品性。他的精纯在于,他不善心计,但对薛宝钗的进言抱有本能的反感,对花袭人的举上怀有本能的疑窦;同样,他的乖张在于,不愿为家族的延续承担任何义务,坚决拒绝读书跻身经济仕途。他是大观园少女们最为知己的朋友,也是大观园外面那个男权世界最为彻底的叛逆。他会得到纯洁如槛内人妙玉或是刚烈如情小妹尤三姐那样奇特少女的好感,但面对以贾政贾赦为首的男人世界他就是没感觉。遗憾的只是,尽管他一再企图扮演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守护神,但他却谁也保护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晴雯司棋那样的女孩被撵出致死,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姐妹们泣别远嫁,乃至眼睁睁地看着由家族操纵的婚姻拆散和逼死他的心上人林黛玉。如果说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一头高贵无比的豹子,那么他只具备豹的高贵精神,而不具备丝毫豹的博击能力。也即是说,所谓贵族一词,在贾宝玉形象不是搏战的而是审美的;不是意志的,而是灵魂的。所谓乖张所谓愚顽,不在于进取而在于拒绝,不在于西绪弗斯式的推石上山,而在于无动于衷地看着石头从山上滚下去。总之,这个形象如同一声悠长深远的历史喟叹,一声孤独凄绝的临峰长啸;这既是整个大观园世界的灵魂,也是此中所有少女们的命运遭际的见证。所谓“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正是这个形象的意境写照,孤独,凄楚,绝望,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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