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千滴泪

 

  这天晚上,正是冬月十五,黛玉高兴,紫鹃、晴雯怂恿着她登楼赏月。黛玉到了阁楼上,索性把玻璃窗开了。这阁子也高,天也大,月亮升得也快,大地浸在天光月色里。几片薄如轻纱似的白云从圆月中穿过,像仙人驾着小船儿飞驰着。
  黛玉手扶拦杆立着,细看这迷蒙沉寂的大观园,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从小父母双亡,被舅舅接来,老太太(姥姥)原也十分的疼爱,把我和宝玉一样地宠着爱着。这宝玉也可恨,前世孽障似的缠着我;我呢也痴得很,怎么就不看破些。说起来我也不糊涂,为什么像小虫儿落进蜘蛛网似的,被他那张情网粘住了;虽然宝玉缠的紧,难道不是我自己投进他那张情网去的!那凤嫂子和袭人,一明一暗,面前背后地竟把我弄到了绝境;死就死了,临死还叫一声什么‘宝玉,宝玉,你好……’留下一个话把儿被别人当笑谈,这是何苦呢!如今我回来了,听说舅舅发狠要把我嫁给他的宝贝儿子,就不想想,他们当初是怎样对待我的!这贾府上下,除了紫鹃和大嫂子、道友惜春,再加上那个一块儿从鬼路上回来的晴雯,此外还有几个是我愿意见的人呢。我只有一个良玉哥哥,虽则是叔伯哥哥过继的,但他也是吃我妈的奶、在我妈怀里长大的,哥哥对我,当然要比活着的舅舅和死去的姥姥更实在些。只等他来了,和他同去,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他当哥哥的还能不顺着我!若不做个修道成仙的兰香真人,也不是我林黛玉了。”
  正想着,远处乌鸦叫了几声,黛玉联想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触动了心思,不住地默念着这首诗的后两句:“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紫鹃、晴雯恐怕夜深露重,催她进房,上床歇着。可黛玉哪里还睡得着。晴雯见状,便备办宵夜,把小银盆架到火炉上,烧着开水,冲化百合冷香膏,紫鹃又将五加皮酒化了人参养荣丸,劝黛玉吃些,她两人也陪着吃了些,说着闲话,消磨长夜。紫鹃提议:“反正也睡不着,咱们玩嘎啦哈吧,好久没玩了。”
  黛玉一时兴起:“好,今儿个咱们就玩个痛快。”
  紫鹃提着灯笼,到阁子上把一个红漆盒子取来,对黛玉道:“你这一百零八个子儿,号称一百单八将,完完整整,一个不少。”
  晴雯道:“姑娘不爱玩抓嘎啦哈,咱们玩数大点儿吧,三个子儿就够了。”
  紫鹃把盒盖打开,递到黛玉面前:“就请姑娘选三个码儿吧!”
  “玩嘎啦哈可不分大小辈分,你就选出三个纹面清晰的吧。”
  紫鹃把三个码儿放在炕桌上,问道:“玩多少钱一个点的?”
  “你说吧。”
  “一点一枚清钱。谁坐庄?”
  “从你那儿开始,轮大襟儿。”
  紫鹃出手,掷出一背儿,一轮儿,一坑儿。不算,重掷,掷出双轮儿一背儿,五点;黛玉掷出双背儿一珍儿,六点;晴雯掷出双坑儿一轮儿,两点。坐庄的紫鹃赔黛玉一枚钱,晴雯输给紫鹃三枚钱。紫鹃净剩两枚钱,赢家继续做庄。
  紫鹃刚把码子掷出,忽听得外边喧喧嚷嚷,有人叩门,三个人十分诧异。开门看时,只见贾府的管家周瑞,陪着一位老人进来,说是南边来人了。
  黛玉听说家里来人了,不禁大喜,方才还在感叹着“无枝可依”的凄清,转眼间自家人到了,忙问道:“来人是谁?”
  周瑞在外间答道:“是林大爷。”
  黛玉更觉欢喜,便说道:“请他进来。”
  这林大爷,叫林元,原是林如海的父亲林运台的旧门工,也是林家的三代老家人,年已七十,忠心护主,在林家的地位也就像贾府赖大的身份;虽然也有些自家产业,只因一心为了小主人良玉,还在林府总管着一切事情。他这番进京,是有许多重大事情要办的。
  当下,林黛玉敬重他是祖父、父亲两代老仆,就用了一个请字,然后又彬彬有礼地立身起来。
  林元走进来,翻身跪下。黛玉忙道:“你老人家就免了罢!”林元磕了三个头,道一声:“请姑娘的安。”
  黛玉忙叫紫鹃去扶起,道:“你老人家还这么硬朗,路上也辛苦了。”
  林元回了声“不辛苦”,打了一个千,垂手立在门旁,替良大少爷请了姑娘的安。然后卷起马蹄袖子,弯转腰,从怀中取出书信:“这是大少爷亲笔信。”说罢,双手递给紫鹃,紫鹃双手捧过来送给黛玉。
  黛玉把书信接到手,且不去看,先问起家事来:“大爷好吗?”
  “大爷很好!”
  “家中事情可好?”
  “家中一切都很好!”
  又问:“大爷是几时动身的?几时到京?”
  林元道:“小的临起身时,大爷吩咐说他在一个月内起身,至于这到京的时间,小的还拿不准。”
  黛玉又问:“有给这里大老爷和二老爷的信吗?”
  林元回道:“已经投了,当面请过安,政老爷吩咐小的到姑娘这里来。同来的还有十几个家人,因为牲口车辆多,都投在店里,小的先带着他们的手本来请安。”说着,便将手本递交紫鹃。紫鹃接过来放在桌上。
  黛玉道:“你老人家也乏了,歇着吧!”
  林元道:“小的明儿个还要上来回话,还有事要请示姑娘的吩咐。”
  黛玉道:“晓得了,先歇着去吧!”
  林元应了一个“是”字,慢慢地退出来。
  林元去后,黛玉这才拆开家书来看。
  林黛玉接到哥哥林良玉的家书,十分欢喜。林元出去之后,她便坐下来拆信,晴雯忙剪亮了灯烛,把高檠灯移近黛玉身前。紫鹃却吩咐小丫头们,把玻璃罩灯、壁灯、吊灯全点亮了——霎时间,潇湘馆像节日似的,灯火辉煌。黛玉的心头,也霎时亮了,多年郁闷的心胸,敞开了,亮堂了。她暗自感谢紫鹃:“多谢君心知我心,此时不亮何时亮!”
  黛玉正要看信,心头不知怎么就跳起来;心一跳,指头颤抖得拿不住这封信,泪珠儿簌簌地滚落下来。
  原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金陵望族,嫡亲兄弟两人。哥哥是林如海,弟弟是林如岳。林如岳的夫人是南安郡王的表妹龙氏,生下良玉后因失火而亡。当时正值贾夫人头胎生子夭折,就抱了良玉来亲自抚养。直到良玉五岁上才生黛玉。林如海夫妻过亡后,黛玉被接到贾府,良玉承袭长房,这林良玉便成为林如海的承嗣人。林良玉决心继承伯父的遗志,成就功名,重振家业。在扬州苦读十年,不肯娶妻,将一切家务分派给林元管理。这林元,为人忠直能干,一面料理地亩粮食,一面在外路经商,又在盐务里经营官盐、官运,十几年间,把林府兴隆起来,竟有了八万八千八百万两的财产。良玉不忘伯父伯母抚养之恩,发誓要把这全份儿家产统交给妹妹黛玉,以报答林如海夫妻的深恩大德,告慰他们在天之灵。黛玉之死,贾政愧疚在心,一直没有发丧,也没告诉过林良玉,只说是要等待送黛玉灵柩回苏州时,再去说明一切,可是老太太留给外孙女送灵柩的五百两银子,早已被王夫人挪用了。林良玉中了举人后,立即派林元进京买办宅院,一则准备他参加春试,一则要把黛玉接到自己家中,把家产交给妹妹。
  黛玉手捧着家信,想起了父母之恩,想起了哥哥的情谊,也想起贾母“白疼了”的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不觉落下泪来。
  停了半响,又叹了几声,方才把书信拆开细看。看了就哭,哭着又看,也不知看了几遍,哭过几回。
  晴雯道:“为了这封信,天天盼着望着想着;信到了又这样苦恼,真不知大爷来了还要怎样呢!”
  紫鹃道:“是呢,大爷写这信时的心情,想来也是和姑娘一样的,也是哭着写着,姑娘若是疼大爷,就疼疼自己吧,还这么伤心做什么!”
  黛玉看完了良玉哥哥的亲笔信,又看了林元送上来的家人的手本,约有六十多人。从南方带来的,除林元外,还有他的两个跟班的,三喜儿和四喜儿,车夫张六儿和侍候衣食的庆儿,管家林福胜、李秉义和他俩的媳妇。余下的账房、买办人等以及丫头媳妇们,黛玉也未及细看。引起她注意的是,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们林家在京城里还有两家银楼。一家是东大街的福源号银楼,一家是西大街的宝丰号银楼,两处银楼掌柜的、外柜、经纪各三、四人,伙计二三十人。她做梦也没想到,林家的生意竟然做到京城了,心中格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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