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红楼梦》居然是站在儒学的立场如何如何,这当然没有什么人会相信。《红楼梦》的反儒立场几乎不被怀疑。所以“正人君子”们就特别乐于给《红楼梦》安上一顶“伤风败俗”的帽子不了了之。
而后半部《红楼梦》则特别给贾宝玉出了一个《则归墨》的题目。这就是说,既然不是儒家,那么就是墨家好了。
其实不是。
法家巨子韩非曾经说过,侠以武犯禁而儒以文乱法。不论是儒,还是墨,都是所谓“显学”。这就涉及到一个中国古典哲学划分的问题。如何确定中国古典哲学的基本划分?是儒、墨对立,是儒、释、道三家鼎立,还是文革中提到的法、儒对立?
在文化大革命中,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简单而明确。之所以说法、儒的对立构成中国古代社会上层建筑的思想基础,这是从其基本的哲学立场得到的结论。法、儒的对立其实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在法、儒学者几千年前的激烈的理论论战中,这个问题表现得特别鲜明、尖锐。以至于就这个方面已经不必进行过多的论证。我们只要引证一下当时的哲学着作就可以了。[7]
至于其他的流派,如儒、墨、道、释,可以说,其思维方式都是唯心主义的。而唯物主义则是法家思想体系上不容争辩的照耀古代世界的思想明珠。这是法家至高无上的荣誉和骄傲,人类智慧所能达到的巅峰,不可动摇的自信。
我毫不怀疑曹雪芹的法家立场。《红楼梦》简直就是法家在新世纪之初震耳欲聋的宣言。《红楼梦》无可辩驳地证明旧的时代的终结以及新的世纪的来临。《红楼梦》君临天下,傲视千古。它通过一块远在人类历史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亘古不化的顽石亲眼目睹了这整个变革天地的历史过程。《红楼梦》告诉全世界,中国自秦以来的历史不过是自秦以来的法家传统的背叛所造成的可怜的流产。一些可鄙的二流或者三流的小人物窃取了本来不属于他们地位和思想,冠冕堂皇地建立他们的传统和体系。但是,《红楼梦》告诉大家,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只不过以讹传讹才成为所谓“真的”。而假的就不免要暴露出原形,最终归于毁灭。
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红楼梦》这部作品的写作目的了。而正是这个问题困扰了红学家几百年。也的确就有人十分丢脸地说什么该书的写作是出于种种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8]。这就多少给人一种功力不够,只好瞎猜的感觉。正因为该书哲学、历史的辨证统一,无比宏大的规模使得小人物产生了种种混乱的幻觉。小人物没有能力饱览《红楼梦》所勾勒出的壮丽景象,就认为所有这一切均出自幻觉。小人物在猝然接触《红楼梦》之前没有做好必要的思想准备。他们没有办法相信自己在无所措手足的情况下遇到了多么庞大的建筑。他们一下子掉进《红楼梦》的建筑中,再也没有能力自拔,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幻觉。对于这些小人物而言,《红楼梦》不仅是梦,更加是永远也不能苏醒的噩梦!曹雪芹巨人般的力量,在这些小人物的喃喃梦语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但是不能因此就说《红楼梦》仅仅是一部“反对”儒学的着作。这样的作品在古代不是没有,但如果仅仅从这个角度来了解《红楼梦》就显得是过于狭窄了。的确,深为儒学所苦的读者一定能够从书中得到大量的乐趣,但是我们毕竟要开拓视野,要指出,《红楼梦》不仅是“破”,而且是“立”。特别是它破天荒第一次明确地确立了“法家”的“正统”,这的确不是每一个读者都注意到了的事情。
《红楼梦》是中国两千历史的总结。同时也是对这两千年思想的一个总结。我们难道要把《红楼梦》当作“哲学史”来读吗?当然不是:
“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红楼梦》的写作意图至此就很明显了。曹雪芹高度概括了中国自秦[9]以来的政治文化历史,加以感性的概括,将之放在“大观园”之中加以艺术的再现。所以我们可以把《红楼梦》当作历史来读。但不是某朝某代的历史,如异族入侵的历史,而是一般的历史,是两千年的历史。《红楼梦》就是要证明这两千年历史的内在必然性。同样,关于这一点,曹雪芹也说得非常清楚: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
如果把这段话稍稍加以引申,不难看出,曹雪芹并不是如人们一般所想的,是历史虚无主义者;相反,在曹雪芹看来,所谓的“正史”,不过是些“野史”。而野史的起源,不过就是儒家的《春秋》罢了。这些“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当真是坏到了极点。同样,毛主席也认为,“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 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这样就不能再把《红楼梦》当作一般的描写“性文化”或者是例如什么“排满”,“妇女解放”之类[10]的小说来欣赏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作品中存在很浓重的宗教宿命色彩。就宗教信仰而言,似乎很难看出曹雪芹信奉什么教。据说曹雪芹与当时的僧侣来往密切。然而即使这样,也很难说作者信奉佛教。其实恰好相反,在作品中,曹雪芹表现出对佛教并不尊重。例如一开始就是葫芦庙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地方。贾雨村就出身于此。显然,葫芦庙以及庙内的小和尚不具备更多的正面色彩。
然后是铁槛寺,馒头庵这样的宗教场所。而在馒头庵内,秦可鲸、智能、贾宝玉、王熙凤、老尼姑都有不俗的表现。这也不能说是佛门的光彩。后面又有水月庵。贾宝玉说庵里的洛神纯属虚构。在续书中,这里也是贾芹的得意之处。就连大观园里妙玉的栊翠庵看来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佛教是这样,道教也差不多。这里不需多述。
总之,在《红楼梦》中作者就是要告诉读者,这个社会已经腐朽透顶,没有所谓“干净”的地方。宗教世界已经成为现实世界的陈腐补充。
换一个角度,作者比较推崇的不是现实世界的宗教世界。作者对于远离红尘喧嚣的精神世界似乎别有垂青。如贾宝玉、林黛玉出身之处大荒山、青梗峰这些地方。
在作品中,两个世界交叉出现,的确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甄士隐、柳湘莲出家。贾瑞的风月宝鉴。特别是贾宝玉被餍,精神世界的代表居然横冲直撞,直入红尘深处,当着所有迷失于物质世界的人说了很多“疯话”。作者大胆泼辣之笔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作为一名中国古代学者,曹雪芹所接触的宗教主要是佛教和道教。虽然在康熙年间基督教已经传入中国,后来的“太平天国”也以“上帝”相号召。但是一般来说,在《红楼梦》中似乎没有涉及到基督教。如果有学者能够举出实例反驳这一论断,笔者实不胜感激之至。
在宗教之前,故事的发源又是上古时代的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传说。
这里有必要对这个问题稍稍多说几句。每个民族,或者说每个历史悠久的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神话传说。比较着名除了中国的传说之外,还有印度的、埃及的和希腊的等等。但是最发达的,据我所知,是希腊的神话。另外,北欧也有属于自己的神话。其实关于各个民族的神话,本身就是一门专门的学问。这里主要谈谈我国的有关内容。
按照基督教的说法,世界是上帝在七日之内创造的。
中国古代神话的创世界过程比这稍微麻烦一些。让我将之稍做整理,如有不妥,敬请批评。
1. 先是盘古开天辟地。天地山河日月星辰生。
2.然后是女娲造人。人生。据说同时女娲还创造了大量的动物。母系社会开始。
3.然后是伏羲时代。伏羲神,如果没有其它的说法,就是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一个代表。恩格斯说,在希腊神话中,这个时代是由智慧女神雅典娜的一票开始。但是在我国神话中,这个时代由伏羲神独立代表。
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伏羲神的形象已经非常确定,这是图腾崇拜高度发展的产物。另外,伏羲本身是两性同体。据说还是兄妹。第三,与盘古、女娲不同,伏羲享有比较确定的世俗领袖地位。
4.接下来才是黄帝、炎帝的时代。这是真正国家制度的基础。黄帝通过战争,而不是通过血缘确立他的权力。这是真正国家暴力机器的雏形。
5.后面的内容就没有什么不一样了。众神的时代。好像《史记》是从黄帝开始写的。
这样大致可以了解《红楼梦》所选这个神话作为开始有什么不同。最简单来说,不过是照顾全文,为后来的女性世界做一铺垫。
从另一方面来说,在女娲之前,没有生命,而在女娲之后,父系社会代替了母系社会,又与贾宝玉的世界观不太协调。
但是请等一下,我的确从这里得到了一些启发。我下面所说的,有可能被人认为“太悬了”。人们不认为曹雪芹会设计的如此周密。恐怕会是我的杜撰。对于这个责难,我要说,这里的研究至少还是以历史和作品本身为资料,建立在合理的推论之上。如果要说胡诌的话,当今红学恐怕杜撰的也太多了呢!可以说,除了《红楼梦》前八十回,杜撰的也太多!又何必斤斤计较哉!况且连我都能够想象得到,又凭什么说曹雪芹没有考虑到呢?
这里要说的是有关从女娲到伏羲这么一个过程。
首先看看中国古典哲学的基础是什么?绝大部分没有这个方面知识的读者恐怕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大量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专家学者,又何能回答的出来呢?
简单地说,我国古典哲学的基础是老子的《道德经》。当然,要系统地论证这个命题,恐怕要涉猎诸子百家的经典,然后写一部《中国哲学史》才行。但是这里不能这么麻烦了。就是比较有条理的理解《道德经》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我在这个方面作了一些工作。正是由于我做了这些工作,才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为了比较简单地说明这个论点,让我从各个流派分别开始。与老子学说最近的是“道教”。但是其实“道教”只是老子、庄子学说的一个分支。而且是比较下乘、流于邪辟的发展。特别是后来盛行的房中术、炼丹等等。老子、庄子很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顺其自然”,而这些却是畸形纵欲。
而道教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可以说全是佛教的贡献。前面已经说过,古代就是佛、道两家。有人加上“儒”,一点也不科学。儒似乎不能算是宗教。
早在佛教进入中国之前,道家思想一直占据统治地位。在晋代,也就是所谓“玄”。这个时候,佛教开始传入。开始之时,佛教的地位很低,只能通过巴结当时的士大夫提过自己的地位。而士大夫都信奉道家思想。所以佛教徒也得跟着喝酒。而且往往喝的一塌糊涂。这就是说,信奉清教徒式生活方式的佛教徒不得不跟着纵欲。佛教大发展的时候是晋之后。佛教徒借口能够保证国王的地位和财富来兜售他们的信仰。上当最深的似乎是梁武帝。
佛教在唐代取得一个大发展。而完全属于中国的佛教则是所谓“禅”。禅教已经吸收了大量的道家观念。可以说已经尽善尽美地完成了佛教具有中国特色的宗教事业。如果读者有兴趣,可以把禅教与其它的佛教流派,如原始印度佛教,刚开始流入中国的佛教,以及目前流行在东南亚一带的佛教加以对比,就可以看到,禅教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吸收了一些道家、道教的观念。
在《红楼梦》中,佛、道合流,居于相同的地位。
但是这里还是存在一个小小的区别。对于佛教来说,任务在于“普渡众生”。即所谓“济世”。与之相对,道教更加强调现实世界的虚幻,为此道教采取“纵欲”的方式。例如警幻。也就是说,道教是“出世”。在《红楼梦》中,引人看破红尘的都是道士。而跑到红尘中指点迷津的又往往是和尚。
除开宗教,古人的哲学也是以《老子》为基础。
法家学者本身都非常熟悉道家理论。早期的法家言论往往同时也是道家的。韩非子就钻研过《老子》一书。这就是说,法家学者公开承认自己的理论基础是道家,是老子。
而墨家就稍差。墨子原来是个儒家弟子。后来自己离开孔子的范畴,独自开创一个思想派别,这也的确难能可贵。但是从墨子那里还是能够看到大量的道家痕迹。墨子搞所谓“封建迷信”那些东西,远超出其他学派。对于这个桀敖不逊的学派,其它的学派一概采取否定的态度。庄子反对墨子的小集团倾向,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韩非指责墨派崇侠尚义,法不能禁;而孟子则指责这个学派是“禽兽”等等。
相比起来,距离道家思想最远的似乎是儒学。但是老子似乎不这么认为。老子说,孔子的道德学说是他的学生。“孔德之容,唯道是从”。仔细比较一下,还是要说,儒学的基础是道家。
正是这样基于道家思想的独特体系,构成我国古代上层建筑的思想基础。正如读者在《红楼梦》中所看到的,这个体系被概括在“群钗”之中。“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这个体系的特点,强调个体的独立判断。个体彼此之间由僵死的道德教条维系而缺乏有机联系。是沙粒般的同一而不是混凝土般的统一。是外在的拼凑而缺乏内在的协调一致。每个人都为自己独特的利益奋斗,没有全盘的考虑。这是一个内讧的体系,表面的繁荣。建立在沙基之上的建筑,随时面临土崩瓦解的危机。
这样一来,批判的矛头就主要指向所谓“儒家”了。因为儒家的理论一直被官方奉为国家学说的经典。最后我们集中地考察一下这个问题。
首先从正面说,儒家没有教导人民奸淫偷盗。多少不是一个直接负面的体系。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说,类似儒家这样的道德言论,在人类史上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且据黑格尔说,古希腊政治家的类似言论就远比孔子要深刻。毛主席也说儒家是“枇糠”。
这里不准备正面评价这个体系。我只是说,以上大思想家的评假是有道理的。道德修养是一个人最基础的而不是最终的事业。对于个人来说,最崇高的事业当然要与集体相关,要摆脱个体的束缚。所以古往今来的大思想家,例如黑格尔认为,为民族做些什么是最高的。而马克思则说要为全人类做些什么等等。
儒家与此恰恰相反。儒家竭力从私人的角度来理解属于集体的事业。儒家认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的观点是说,如果你还不能管好你自己,又怎么能够治理好国家呢?这个形而上学的推论的确很狡猾。但是问题刚好在于,即使你能够很好地管好自己,就能够治国了么?这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是儒家强调,这是一回事。概括地说,儒家的荒谬性也就在这里。儒家特别推崇什么“太和元气”。准确地说,这个“元气”也就是私人、个体的一层胎膜。只有克服了这层“胎膜”,突破了儒家所强调的“元气”,才能摆脱个体的狭隘性,走向理性,走向类,从而在更高的层次上实现自我。
对儒家学说的最一般的批评也就是这样了。因为这个学说本身没有什么难以理解,过于复杂的地方。总之,儒家的全部问题就是一个“私”字。离开了这个“私”,儒学也就没有什么合理性了。虽然我们看到,这个“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儒学的错误在于过分强调这个“私”,把“私”绝对化、神圣化了。所以墨派就针锋相对地提出一个“兼”字。而这个“兼”,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有“公”的意思。至于在私有社会中,“兼”一共能够达到什么程度,这就不是这里的任务了。
下面看一看儒学的历史。
这里一直在说的,儒学,其本来的意义,也就是“学者”的意思罢了。至于这个名词如何成为某一个学派所“专有”,我个人认为,这里面还是有“历史的误会”的。例如我们在《庄子》中可以看到这么一段: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缓佩 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大意不过是说,鲁王问庄子,我们鲁国这么多的儒士,没有同意先生观点的。庄子说,你们鲁国根本就缺少儒士。鲁王说,我国全国上下都穿儒服,怎么说少呢?庄子说了一大套儒者的标准,最后与鲁王打赌,您不妨颁布一条命令,凡是不符合儒者标准而穿儒服的,其罪处死。鲁王照办。然后鲁国没有人敢穿儒服了。只有一个人,不仅敢穿,而且就站在公门之外。经过鲁王测试,完全符合标准。庄子说,你们全国一共才有一个儒者,又怎么说多呢?
以上引的一段不外是说,至少在先秦,“儒”不是专指一个学派。孔子称自己的学说是“丘门下”,其他的学者称儒家是“孔学”等等。至于后来之所以孔子成为古代知识分子普遍承认的“圣人”,这似乎还有一些其它外在的原因。例如儒学的要求很低,易于被接受等等。后面就这个问题还要进一步加以讨论。
说来好笑,儒学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得了,就如同儒家弟子所吹嘘的那样。基督教、回教、佛教的创始人都有一个非同一般的来历。穆罕默德,释迦牟尼似乎都是贵族。基督耶稣好像也是从一开始就以救世主的身份活动。
但是毛主席说孔夫子早年做过各种杂役,甚至做过挽歌郎(?),吹吹打打,不是特别得意。按照贾雨村的说法: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
按照这种说法,孔子生在“无义战”的乱世,应该是“应劫而生”了。相反倒是秦始皇、曹操这样的“修治天下”的人物是“应运而生”的大仁者了。[11]
孔子一生不得志。在其身后,儒教几绝。幸亏后来又有孟子把儒家观点推上一个新的高度。孟子的确提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观点。而孔子与孟子的关系,颇有点像古希腊世界中苏格拉底与柏拉图之间的关系。
至于在孔孟之后,儒学是否还有什么质的发展,这倒是很令人感兴趣的事情。一般来说,对前人着作的注解似乎还不能算作独立的思想体系。要说是同一个体系的补充和发展似乎还是比较合理一些。
汉代的儒家学者只是制定一些有关国家礼仪方面的事情。国家哲学还是更加倾向于道家学说。以后一直到宋朝,在这期间最兴盛的反倒是佛教。宋朝的程朱理学的确是取得了官方哲学的地位。严格地说,儒学的官方哲学地位,要说从宋开始似乎更加确切一些。关于这个理学,历来的反对意见也确实是太多了。这里先不反对这个学说。上面关于儒学的一般性质的批评,也完全适用于理学。但是并不完全适用于道、墨、法、佛这些流派。
理学的主要敌人就是所谓的“启蒙思想”。这是从王阳明学说开始的一个思想运动。王阳明学说与程朱理学处于一种对立之中。而这种对立也就是《红楼梦》中所揭示的林黛玉与薛宝钗之间的对立。理学强调“圣人之言”,王阳明学说强调“心外无物”。但是双方的基础都是孔孟之道。其实这样的对立不过是孟子与墨子之间的对立在儒学范围内的重演罢了。不过看起来最后还是程朱一派(墨派)占了上风,获得国家的支持。
正如《红楼梦》中所说,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只要有程朱理学,心中的“魔”,王阳明学说就不会消失。外在的束缚越大,内在的怀疑与反抗也就越大。实际情况也是这样。例如清朝皇帝在追求性解放方面,不论是获得的成就,还是付出的代价,一点也不必他们的前辈,明朝前辈要差。
可以看到,儒学似乎分为三个历史阶段比较符合历史。也就是先秦的原始儒学,汉儒,以及最后的宋儒,也就是所谓的“理学”。汉儒有什么独特的观点,有什么流传后世的经典作品,可以说,我不太掌握情况。至少宋朝的朱熹一上来就给程氏兄弟大吹法螺,胡说什么这两兄弟直接继承孟子的道统云云。
总之,儒家弟子历来不是什么特别有顾忌的学者。特别是在他们最重视的所谓“道统”方面,几乎是乱七八糟。按照朱熹的说法,秦以后,宋以前的一段时间里儒学就一点地位也没有了?虽然在这段历史时期儒学没有获得国家的全力支持,但是也没有成为官方禁止的学说。唐玄宗还给孔子写了一首诗。其实在孔孟的时代,儒学的地位更加低。
汉朝的董仲舒鼓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于是不是“独尊”起来倒是次要的事情。孔子之所以不断在历史下降的时期被当作救命草来使用,这与其倒退保守的内在精神是一致的。我们现在之所以往往觉得中国的文明历史同时也是儒学的历史,也与建国不久,几百年的下降趋势所造成的阴影仍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相关。如果再过二三百年,恐怕人们就能够对这一学说持客观的态度了。
《红楼梦》反儒,但主要是反对在明、清之际的“理学”。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甚至运用原始儒学,也就是孔孟直接反对当时风头正劲的朱熹这些大儒。
比较理学与原始儒学的异同,可以说,如果有兴趣,不妨做一下这个方面的工作。但是这里就免了。我们只要知道,曹雪芹是所谓“法家”,不仅反对儒学,而且反对所有的道德哲学,如墨、道、释这些唯心主义派别。
据说在这些派别之外,还有一个所谓“阴阳家”。也就是贾雨村、史湘云长篇大论的那些“正邪”,“阴阳”等等。但是这个派别似乎是从道、儒两派中演化出来的。不用说,这些道理在曹雪芹看来,也不具备什么可靠的意义。诚如贾雨村是“胡诌”人士一样。
[7] 就我的一些浅薄的知识,我要说,法家的确在各个方面对儒家进行了驳斥。其中包括孔子没有按照自己的要求进孝道等等。
[8] 例如“排满”。
[9] “宿孽总因情(秦)”。
[10] 抱这样的观点的笨蛋当真是前赴后继,不绝于时代哉。所以有人认为《红楼梦》不过是“抄袭”《金瓶梅》。当然,我们不能过于嘲笑这些勇敢的白痴。要这些智力发育不全的家伙理解《红楼梦》,这简直就是对这部作品的侮辱。这些家伙惟独对“器官”,对“旗帜”特别感兴趣。而欣赏《红楼梦》所需要的哲学、美学、历史学等方面的基础,都不如“旗帜”来得更加鲜明!因为那才是“方向”!
[11] 所以这里要提到这样一个观点,在《红楼梦》中,每一个人物都是曹雪芹制造的攻击当时统治阶级的傀儡。只是大家所占据的立场不同,进行攻击的角度也不一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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