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红学(1)

 

  沉香
  中国的小说开始于唐,那时有说书人话,经过元代的白话文洗礼之后,到了明代,被一群高手接了过去,开始变着花样地玩,四大名着里面占了仨不说,还剩下个《金瓶梅词话》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等着替补。晚明是个对宋理学全面反思的时代,有李贽这样的“女权主义者”,也有冯梦龙这样的“情教教主”,赶上当权者不是秦始皇,眼前没有大火,脚下也没有大坑,大家都可着劲儿地奚落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刑不上大夫,礼却下了庶人,而知识分子反抗的武器就是编故事,所以才有大量的小说出台,更别说冯梦龙精神旺盛的还要整理民歌。记得汪曾祺曾经说过: “小说是写生活不是讲故事!”这话是掷地有声,但小说如果没有故事情节撑着,一地鸡零狗碎人民群众也是不爱看的,当然像《金瓶梅词话》这样就更加不容易,又讲生活又讲故事,上台领了奖还高票房,所以才叫奇书。
  小说到了清朝一片萧瑟,政府不鼓励,民间不提倡,写不好要杀头的。清朝的皇帝觉得汉人真是麻烦,明代留下一群知识分子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别提多讨厌,无怪要亡国。程朱理学这么好的玩意儿为什么不拿来用?在思想上全把他们阉割了,看谁还敢跟朕叫板!文字狱整一堆奴才出来,小说搞到后来只剩下《红楼梦》撑场面,好像残花败柳之中突兀伸出一树海棠,抢眼但也稍显怪异。而冯梦龙的男欢女爱,一脉暗香被蒲松龄偷偷接去,到底是不敢张扬,只好借狐狸花妖指东打西;至于《儒林外史》虽说是讽刺小说,也很耐看,但穷酸气是有的,只有《红楼梦》,作书人笔下元气充沛,神韵是来自明代的。
  []《红楼梦》问世的道路很曲折,曹雪芹着书黄叶村,知道的人不多,写了书只小范围阅读,都是亲朋好友。写长篇小说是个耗损人心力的事情,写到最后往往是拼体力耐性。没有考证过冯梦龙、罗贯中写小说是何等景象,他们有稿费可拿,书一写出,那边马上活字印刷坊间卖钱,想来下笔如飞,《三言二拍》写两遍也不可能吐血身亡。曹雪芹是精工出细活,又要字字推敲,呕心沥血,一部书磨蹭十年才写了一半,除了会喝酒写字之外,也不见他有别的挣钱本事,潦倒是必然的。乃至于三餐不继,举家食粥,我一直奇怪,这样情况下他还能不失笔下健朗,真乃奇人也。
  跟曹雪芹同时代的有个袁枚,此人进士出身,又做官,所以有银两支持自己的小情小调,写过《随园诗话》。那时官场的小资们出这种“诗话”是种风气,无非一些吃喝玩乐的讲究,酒余饭后的赏玩。但《随园诗话》却因了一句话跟红学结缘。袁枚写道: 曹楝亭的儿子叫曹雪芹,他写了一部《红楼梦》,里面提到大观园,应该就是指我的随园了。
  这一句话被后世的红学家多次提及,里面提到的曹家信息很被大家考证了一番,最后发现袁枚是顺着嘴胡说,曹楝亭根本不是雪芹的爸爸,而是他爷爷,至于大观园是不是他家随园就更不值得深究,小说里的园子自有它的虚构空间,可大可小,美轮美奂,而袁枚家的那个破园子是满足不了大家的想像力的。
  但《随园诗话》却因此成了最早提及《红楼梦》的史料。可笑的是,袁枚本人却完全没有读过《红楼梦》,因为他接着说,《红楼梦》里写了很多妓女,真是妙啊。这话后来被郭沫若狠狠地讽刺了一下,考虑到《随园诗话》跟我一样只是闲话闲说,今天就不把他揪出来批斗了。
  20年代,在胡适还没有出来抗红学大旗之前,红学是索隐派的天下,王梦阮、沈瓶庵有《红楼梦索隐》,蔡元培有《石头记索隐》,这派的武功一言以蔽之,就是“猜谜”。
  王梦阮说黛玉是董小宛,因为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蔡元培说薛宝钗是高士奇。因为薛就是雪,而林和靖咏梅曰: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大体上索隐派都是这么个套路,沾边儿就靠,猛一眼看上去属于嘴大无脑,仔细看看,他们其实是乐在其中——写自己的,让别人说去吧。
  我曾买到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刚开篇便定了基调: “《红楼梦》那是政治小说”,蔡元培是有政治抱负的,所以把《红楼梦》也往政治上靠,然后就开始对号入座,用的方法是老派文人最拿手的治经学。事事往孔孟思想上靠,所以才硬说《红楼梦》是反清复明,我看了两眼实在看不下去了,那捕风捉影的本事确实不是白给。这书被我扔在抽屉里好久,今天要写《闲话红学》,只好找出来认真再翻,蔡先生执拗的样子让我边看边乐,想来这么猜谜颇有趣,否则他也不会一写就几万字了。
  中国历史上没有一部小说,跟《红楼梦》似的,费了世人那么多口水。这个要怪罪曹雪芹。因为他明明是写小说讲故事,却不肯有老实的态度,开篇他用了很大的篇幅给自己抬轿子,说自己这部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己扯心扯肺,涕血成书。又有一个叫脂砚斋的跑出来帮闲,也是哭得一塌糊涂,捶胸顿足,扬言谁要不明白微言大义,就是没长眼睛没长脑子没长爱心。闹这么大的动静,谁还敢等闲视之?所以有了索隐一派,想来他们的初衷是好的,都是为了帮曹雪芹做注脚,为死人代言谈何容易,所以两百年来,他们自己的阵营也是四分五裂,统一不了。有“明珠家史说”,有“清世祖出家说”,上面说的王梦阮和蔡元培就是一例,他们各说各的十分过瘾,彼此之间还互相瞧不上眼,其实要划分起来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我以前不喜欢索隐派,觉得他们是妖言惑众,现在慢慢体会到,他们原来是太善良,一下子就上了曹雪芹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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