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果然是贾芸捡走的。他对小红本有几分好印象,一听她问起帕子的事,心中喜不自胜,问了坠儿叫什么名字,多少月钱,父母在何处等事,再东扯西牵,要坠儿做个传信人。“刚刚和你说话的,是不是叫小红?”
坠儿笑道:“你问她做什么?”
贾芸把绢子的事情说了,坠儿说:“那你就拿来给我吧。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谢我来着。”贾芸把绢子给了坠儿,要坠儿千万告诉小红,是他拾到的,又逗坠儿:“如果她谢了你,可别忘了我这一份!”
本是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但对大观园的小丫头来说,可是天大消息。坠儿喜滋滋地向小红讨功劳去了。怕怡红院里说话隔墙有耳,选了地处偏僻的滴翠亭。这亭子四面的雕花窗子都贴着窗纸,十分隐密,两人在亭里头唧唧喳喳。
“你看看,这绢子是不是你丢的那块?不然,我还芸二爷去。”
小红一看,果然是她丢的那条,马上抢了过去。坠儿不服,说:“你拿什么来谢我呢?芸二爷还特地叮咛我,你也不可以忘了谢他!”
“谢你自然是应该的,我哪会食言,只是,芸二爷好歹是个‘爷’们,捡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要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不行!芸二爷再三跟我说……你若不谢他,他可不愿把帕子还给你!”
小红心里再三犹豫下,掏出了随身的绣囊给了坠儿:“也罢,把我这东西给他,算是谢他的——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先给我起个誓!”
“好,我要是告诉别人,嘴上就会长疔,不得好死!”
小红忙掩住坠儿的嘴。想了想说:“唉呀,我们只顾说话,都不怕外头有人偷听,我们该把这些窗子都推开了才是……”
没想到,在外头把这些话尽收耳里的,就是宝钗。她方才为了扑一对玉色的蝴蝶,不知不觉走到滴翠亭来,不巧听到这一段话。一听小红要开窗,一时来不及躲;为了避嫌,马上想到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放重了脚步,轻呼道:“林妹妹,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往前头假装找人。
小红和坠儿万万没想到外头正有人,见到宝钗不免心虚,吓了一跳。宝钗反而泰然自若地向她们两个人笑道:“林姑娘可躲到里头去了?”两人都摇头说没看见。宝钗又说:“我刚在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头玩水,想过来吓她一跳,没想到她一溜烟就不见了!”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心里暗暗好笑。没想到这一个谎话,反而使这两个丫头更加心惊肉跳。小红心下以为,黛玉一定把话听去了;坠儿心里也这么担心,大半天不言语,只望着一湖春色发呆。小红说:“如果是宝姑娘听见,也就算了;那林姑娘又多心,又爱刻薄人,万一给她走漏了风声,那可怎么好?”
虽说黛玉是少见的多心与伶牙俐齿,但这多心,倒多因宝玉而起。其他人的风花雪月,关她何事?虽然说是和宝玉一起长大,宝玉的癖性她明白九分,但是,仍丢不下对他的多心,惟恐他昨天明白了她的心意,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不把她的牵挂放他心里。
过了三十三天,宝玉的精神已恢复平常,脸上的伤卸了膏药后连疤痕也没留下,身子反而比从前健壮一些。这天,他在大观园中闲逛,顺着路又走到潇湘馆来。黛玉好静,潇湘馆多半时候也悄无人声,宝玉无意惊扰丫头们,放轻了步子,像只猫似的溜进屋里,顿时闻到一股幽香从碧绿的纱窗里传出,于是就把脸贴在纱窗上往里头瞄,里头暗,还没看见什么,只听得细声长叹: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再往里头瞧,只见黛玉正在伸懒腰。他在窗外笑道:“什么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着,一面掀帘子跨进来。黛玉羞得一脸通红,拿袖子遮住脸,又翻身朝里头装睡。
宝玉才走过来,要把黛玉的身子扳过来,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却进来阻止他,说:“你妹妹在睡觉,等她醒了再来吧。”刚说完,黛玉却翻身而起:“谁在睡觉?”一脸惺忪笑意,生怕婆子们把宝玉赶走。
宝玉看她睡眼朦胧,别有一种脱俗之美,脸上又带着一片红晕,不觉看得痴了,神魂荡漾,又想起她刚刚念的句子,心都酥了。整个人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笑问:“刚刚说的,可不可以再念一遍给我听?什么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紫鹃正好进来,要服侍黛玉洗脸梳头,宝玉借口要先喝茶,把紫鹃支开。然后笑着对黛玉念了一段艳词:“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知他有意调戏,—听便急了,拉下脸来,说:“你胡说些什么?”
宝玉笑道:“我哪有说什么?你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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