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边更衣,一边还跟袭人陪笑脸道:“我长了这么大,今天是第一次生气踢人,没想到踢着了你……”袭人口里虽说是无碍,胸口可是疼得五脏翻涌,晚饭一点也没吃。半夜起身,咳个不停,把宝玉吵醒了,悄悄地拿着灯过来,想要安慰袭人,却见袭人咳出一口鲜血。袭人心里忖道,人说年少吐血,年寿不长,不觉心灰意冷,流下眼泪来。宝玉急得不得了,连忙要叫人烫黄酒、要丸药,也被袭人挡了:“你这一叫人,又要劳驾多少人来?只换得人家说我不懂事罢了。”第二天天亮,宝玉顾不得梳洗,亲自为袭人请医生去了。
转眼间已到端阳佳节了,但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不称心的事,使宝玉几日来精神溃溃散散,提不起劲儿来,连去王夫人那里同姐妹们喝酒也没了兴致。头顶上好像有群乌鸦鸣叫一般,每日醒来闷闷不乐,日日长吁短叹。夏日炎炎,潮湿的天色下,不时吹起一阵烫人的风,或偶尔便下起一阵狂雨,叫人怎么躲也措手不及。宝玉待在书房里,守着袭人,喂她汤药,以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他本想安静一下,但看在下人眼里,只觉他的性子变了,也把院里气氛弄得阴沉沉的,人人都不敢惹他。
惟有晴雯,天不怕地不怕。
这天她扇扇子时不小心失了手,将扇骨跌断,被宝玉看见,宝玉骂她蠢才,说了她几句,晴雯也不高兴:“二爷,你近来脾气可大得很,几天前,连袭人都踢了,今天,又换我惹到你,你要踢还是要打?只不过,从前我们不知弄坏了你多少玛瑙杯、玻璃缸,也没见你吭一声,怎么今天为了一把扇子,就对我说起教来?分明是看我们不顺眼了,想换一批新的……”
话未说完,宝玉已气得浑身乱颤。袭人看见了,又过来劝:“怎么,我闪开一会儿,又有事了?”
晴雯听见这话,又使晴雯找到把柄冷嘲热讽起来:“是呀姐姐,你当然早该来了,我们之间,只有你会服侍,我们都不会服侍。但既然你那么会服侍,怎么昨儿还会挨一脚呢?”
袭人固然气恼,但知晴雯是话中有话,她那个烈性,也惹不得,少不了忍她一些。但宝玉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便温言款语地想先支开晴雯,再安抚宝玉,于是说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吧,是我们的不对。”
“我们”两字,又让晴雯觉得好生刺耳,不知不觉间,深埋在肚子里的一缸子醋又打翻了,哼了一声,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不害臊,我倒替你们害臊!你们平日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瞒不过我的眼睛!”她目中冷光一闪,像一把利刃刺向袭人来:“我倒跟你说正经的,你现在跟我们一样,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怎么就称起‘我们’来?”
原来夜阑人静时袭人和宝玉间的男女情事,并非神不知鬼不觉。晴雯一阵抢白,羞得袭人一脸紫胀。宝玉恼羞成怒道:“明天我回太太去,打发你出去,你也不用生气了!”
袭人知宝玉不是开玩笑,便又来劝:“她一时糊涂,你和她计较什么?”
晴雯听宝玉说要撵她,一时伤心,索性尖牙利齿地闹了下去!宝玉吵着要马上回王夫人,将晴雯赶走。袭人提醒他,这一闹,太太必然起疑,再深想一层,万一晴雯口不择言自己也担待不了罪名,此事岂可外扬?登时跪在宝玉跟前求他不要撵晴雯。碧痕、秋纹、麝月等丫头,看事态严重,也一起跪在地上为姐妹求情。不久黛玉来了,看这副光景,笑道:“怎么大家哭成一团呢?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吵成一团?”
一句话说得宝玉和袭人都笑了。黛玉这才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偏偏众人都知道,对林姑娘不能说真话,面面相觑。偏偏黛玉今儿个心情不恶,拍着袭人的肩膀,笑问:“好嫂子,是不是你们两口子拌嘴了?何不让妹妹帮你们调停?”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经心的玩笑话又听得袭人心惊胆颤:“姑娘,你闹什么?我一个丫头,你怎么这样随便叫我呢?”
“我偏要拿你当嫂子看。”黛玉横眼看宝玉。宝玉是个沉不住气的,即刻说:“刚刚有人说闲话招骂,你现在又来开玩笑!”袭人忙正色道:“姑娘,我若有这个心,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黛玉笑道:“你若死了,我就为你哭死!”
说得宝玉扑哧一声笑了:“你如果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于是伸出两根指头来,抿嘴笑道:“这是你第二次说要做和尚了,我可会一直记得!”前日和黛玉拌嘴,他也说要做和尚的,黛玉倒将他说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他说话不经心,她却事事掂在心上,千回百转。
大观园里没有时间,吵嘴拌舌就是日子里的苦辣酸甜,没有了女孩子们的七嘴八舌,宝玉的日子还真难过。当晚又和薛蟠喝了酒,宝玉的心早宽了,早先和晴雯气得脸色发青的事情,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踉踉跄跄回怡红院时,见有个丫头躺在乘凉的榻子上睡觉,他便沿着榻子坐下来,推那人道:“夜里这样睡,会着凉的!”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再来招惹我!”原来是晴雯。
几分酒意,宝玉又回复了好脾气,说好说歹把她拉在身旁坐下,道:“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今天明明没什么事儿,你偏偏要闹得大家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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