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原也怕宝玉真的撵她走——嘴里不怕,心头可是七上八下,现在听宝玉这么说,知道他已经消气了,转忧为喜,却又娇嗔道:“别拉拉扯扯的,我这个身子,本来不配坐在这里!”
宝玉笑道:“你既知不配,为何在这边躺得四平八稳的?”
晴雯给他逗笑了,说她正等着要洗澡,要唤袭人、麝月来陪宝玉。宝玉笑说:“我也还没洗,我们一起洗不是顶好?”晴雯连忙摇手,不禁翻起旧账来:“罢了,罢了,我才不敢招惹你呢!我还记得前几天碧痕打发你洗澡,足足洗了三个时辰,我们都不好进去打扰!洗完了,一瞧,桶子的水都跑到床上来,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宝玉满脸通红,低头回话,笑着要她端果子来吃。晴雯还回嘴:“我这么一个蠢才,端了果子来,搞不好还会砸碎盘子呢。”分明晴雯心头还记得早上摔断扇子,被宝玉骂蠢才一事。宝玉笑道:“如果喜欢,你爱砸就砸,没啥可惜!”
晴雯说:“既然这么说,你就把你的扇子拿来给我撕着玩,我就爱听撕的声音!”
宝玉果然含笑将自己的扇子递给她。晴雯手下不留情,嗤嗤两声,扇子便裂了两半。麝月走来,说:“你们少做点孽!”没想到手里的扇子也一把被宝玉夺了,交给晴雯,撕成了残尸。晴雯这才开心,倒在床上真心笑了。宝玉看她笑得舒服,叹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还算便宜呢。”
第二日史湘云来访,正逗得大家神清气爽之际,忽然间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说道:“金钏儿投井了,金钏儿……昨儿好好的……今儿就投井了!”
一时之间,宝玉只觉天旋地转,大好晴空忽来黑云压顶,全身忍不住颤抖。
金钏儿为什么投井?投井的水声此时此刻在他脑海中掀起轰然巨响。
不,不,宝玉顿时陷入一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中……一阵黑色的迷雾将他层层包围,他听见黛玉、宝钗和凤姐在外头喊他,却失了神,怎么也看不清楚她们的脸,惟有金钏儿含糊的面目向他慢慢逼来,说:“金簪子掉进井里——该你的迟早也是你的!”
他仿佛看到金钏儿那张娇俏的鹅蛋脸和她妩媚的细长眼睛,被一潭黑水泡得浮肿,像一个馒头掉进水沟里,泡得面目模糊……那些变了形的五官在对他惨笑,一直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该你的迟早也是你的……”
清晰的水声就响在他耳际。他像初生婴孩般,想全力冲出令他窒息的黑暗,游游荡荡,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忽然间,有人拉了他一把,他来到另外一个天地,朦胧间,看见袭人和晴雯向他走来。宝玉对她们挥手,道:“我在这里呢!”袭人却似没听见,只顾与晴雯说话,道:“你身分下贱,心比天高也是枉然……”晴雯也回嘴讥笑袭人:“你辛辛苦苦,死了怕连个名分都挣不到,为他白操什么心?”说完,袭人一弯腰,吐出一口鲜血来,正吐在他的襟上,他想上前扶住袭人,安慰她,这原不是他故意犯的错,他正要发誓:下辈子换他为她服侍,好偿这一世欠她的照顾。伸手,什么也没抓着,一把空,冷冷的风从他的指间溜过。
他发现他也在一座井里。大观园,一座华丽的井,她们和他,都在井中,金钏儿的身体也依然在,以一股若有似无的腐味与他伴随。那水声,哗啦啦投井的水声,自此偶尔出现在他午夜梦回时不眠的耳朵里,在很多年以后,甚至日渐清晰,变成他的噩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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