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有为的士大夫要离政治而去,渐行渐远,而天子却成了人们质疑的对象,这里可以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延熹年间(158~166),桓帝巡幸云梦,百姓争睹天子真颜,惟独一位老父耕作不辍,这引起了时任尚书郎张温的注意,他向老父问及原因,老父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天下乱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事天子邪?”(《后汉书》卷八三《逸民列传》)老父认为立天子没必要,有了天子很麻烦。张温肯定也无法让老父回心转意。而天子受到质疑,是因为天子及其能够代表他的母后、外戚、宦官一干人等,其作为与“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的皇权宗旨相背离,天人联系随之中断,天人感应学说为之解体,有为的士大夫在现实中报效无门。虽然也有人开始探索建立新的天人联系的可能性,像《潜夫论》的作者王符,但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君主仍旧是天人联系的桥梁。因此,对道德的尊崇,会使士大夫暂时忘却现实政治的残酷,但对实际问题的解决,并无多大的裨益。
一部分士大夫则在宦海沉浮中,逐渐丧失了激越的情怀,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我们前面说到的那位黄琼,后来在李固的推荐下,在仕途上终于有了起色,在桓帝时做到了太尉,但是目睹宦官专权,“自度力不能匡,乃称疾不起”(《后汉书》卷六一《黄琼传》)。又有灵帝时司徒桥玄,他的辞职很特别,“以国家方弱,自度力无所用,乃称疾上疏,引众灾以自劾。遂策罢”(《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大凡不是对政治丧失信心到了极点,桥玄也不会“引火烧身”,把“天怨”顶在自己的头上。
还有一部分士大夫则随波逐流,迎合皇权的口味。陈蕃对于此等人物评价是:“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东西,耽禄畏害。”(《后汉书》卷六六《陈蕃传》)这里面的名人却是陈蕃的故主,那位能历事六帝,在三公位置上做了三十多年的胡广,究其奥妙,大概就因为他在政务中标榜“中庸”,能够做到“万事不理”,又能和宦官缔结秦晋之好吧!
另一组矛盾是源于士大夫自身在行政层面上的苦恼,即理性行政与皇权压制臣权之间的矛盾。
如前所述,士大夫运用自身所拥有的官僚职能对贪官污吏进行举劾,打击非法,目的都是为了保障政治的良性运转,来拯救皇权危机。但东汉前期,君主集权的态势极其明显,皇权在刻意地削弱臣权,“光武皇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往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后汉书》卷四九《仲长统传》),这则记载虽然有夸张之处,但是,光武帝要大权独揽,事必躬亲,而启用台阁近臣来协助他处理国家政务,就是对以三公为代表的朝臣持不信任的态度。台阁指的是尚书台,位于宫内,原本是一个管理国家文书的机构,办事人员的官秩比较低。光武帝的做法,在后人看来,实际上是一箭双雕,“崇三公之位,而削其权,大臣不相亲也;授尚书以政,而卑其秩,近臣不自固也”(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七)。在东汉盛产幼主的年代里,太后“称制下令,不出房闱之间”,诏书的起草、政务的决策、国家官员的任免,也就交给了尚书,尚书台渐成规模,成为一个“小政府”,是国家权力中枢所在。
而东汉又是士大夫政治定型的时期,表现为儒生和文吏的融合,阎步克先生就指出:“当儒生进入帝国政府之后,就必须承担起官僚职责,而非单纯的文化角色了。”(《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十章《儒生与文吏的融合:士大夫政治的定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48页)这种角色的转变,带来的是儒生进入行政层面成为官僚后,就要用制度、法令或故事来作为处理日常政务的工具,这就在客观上要求他们从经学教义中走出来,用更实际、更理性的态度来看待政治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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