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朔风呼啸,在稀稀落落的更鼓声中,兖州城显出很久不曾有过的宁静和安详。
曹孟德登临城头,静静俯瞰夜幕笼罩下的兖州城。“主公,该休息了。”荀彧关切地说。
曹孟德似乎没有听见荀彧的话。他在冥思苦索:六年了,从讨伐董卓到现在,创业的艰难,败北的辛酸,胜利的喜悦,濒临死亡的恐惧……如今,总算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社稷苍生,何日才有富庶安稳之时啊!”曹孟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主公,你又诗兴大发了。”荀彧为他披上大氅。
“荀彧,你觉得我的诗才如何?”曹孟德扯了扯大氅的对襟,扭头向着荀彧。
荀彧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曹孟德鞍前马后多年,深知他的问话方式:提问之时,答案早已揣在自己心中。
“你怎么不回答,如此简单的问题。”
这个别人认为能深入曹孟德五脏六腑的谋士,在催问下来不及作更多的斟酌,只好择些较为动听的话来回答。
“全军上下,谁不知主公诗才超群。”
曹孟德似乎对这种回答一点也不满意,他对着黑漆漆的夜空,长声叹道:“如果我只懂得吟诗弄文,那该多好啊!”
荀彧明白了曹孟德在思考什么。
这时候,丁夫人在曹仁、夏侯惇、满宠等人的簇拥下也登临城头。
“主公,该回府休息了。”丁夫人倚在曹孟德身边。
三十多岁的丁氏,作为曹孟德的原配夫人,她始终弄不明白丈夫的心思,也许是戎马倥偬、疆场拼杀的生活使丈夫变得冷峻起来。对她,曹孟德总是难以付出更多的热情,她是一位熟经书、懂礼仪,颇具大家风范的女子,她深爱曹孟德,她越是对他关怀备至,换来的却是更大程度的冷漠。
曹孟德是人,是男人,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男人,他反感那种既要依附男人又想把男人控制于股掌之中的女人,对于大贤大德的丁氏,曹孟德对她是敬多于爱。
“你回府去吧,今晚我就在这兖州城头梳理天下大事。”
曹孟德漠然地回答。
“夜凉如水,你可要保重身体啊。”丁夫人轻柔地哀怨。
曹孟德望着没有星光没有月色的夜空,头也不回。
他依然想着自己的心事。
“比之于董卓、王允、袁绍、刘表,我曹孟德如何?”
论及这班人,荀彧就滔滔不绝,大发宏论了。
“董卓挟持献帝,不外是野心勃勃,篡权继位,扮演的不过是又一暴君角色,天下叛之当在情理之中,王允借吕布杀了董贼,貌似顺了民意,也堪称一流的政治豪杰,可惜他太嫉恶如仇,刚愎自用,无法理会‘乱世重宽容’的古训,落得孤家寡人,给了李傕等西凉军团以可乘之机,使刚获重生的献帝又陷入虎狼的掌握之中。至于袁绍刘表之辈,虽然兵多粮足,却鼠目寸光,生性优柔寡断,现有基业已潜伏着危机,这类人皆不属济世经邦之才。”
荀彧这番娓娓宏论让曹孟德听得心里甜滋滋的。事实上,曹孟德不过是借荀彧之口说出自己的心思罢了,至少说是验证了自己对董、王、袁、刘之辈的评判。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曹孟德还记得孟子这段至理名言,感觉体内充溢着一股巨大的能量,他喜读孟子的文章,那至深至诚的哲理,那无可辩驳的雄论,使他从小就对孟子的文章一往情深,但他始终不理会孟子的仁义思想。
“父亲,何谓‘仁’。”十四岁的曹孟德问父亲。
曹嵩拈须笑道:“为人不忍为‘仁’,‘仁’即善矣。”
“纣王、始皇、高祖哪个最仁?”
曹嵩答:“高祖仁,故天下人归附之,纣王、始皇无道,故天下人口诛笔伐之。”
“父亲,儿认为孔孟的‘仁’虽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一位经纶天下的君主单靠仁义持国是万不可能的,高祖初居项羽之下,待时机成熟而一举吞西楚,此乃智术权谋的效力。”
曹嵩拈须大笑,想不到年仅十四岁的儿子对治国之道有如此这般见地。
荀彧见曹孟德凝神遐想,揣想他步入了历史烟云之中,曹操的思维方式很独特,他考虑的问题即使到了成熟阶段,也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见解,而是先让下属回答,倘若他考虑的内容与属下的回答如出一辙,便用沉默加以认可。
“荀彧,仁政比之于暴政,其高下不判自明,我倒想听听你对仁政的看法。”
荀彧答:“昔孟轲力主仁政,内容是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
“那么,仁政之后前景如何呢?”曹孟德进一步追问。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百亩之田,勿夺其时,人民安居乐业,众欣欣然拥戴君王。”
荀彧的回答是那么专注,可曹孟德的思维空间却在迅捷地转换着。是啊,民以食为天,君王以德抚人,这个亘古不变的常道谁都懂得,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陈胜、吴广,头上缠裹着黄头巾的农民,他们并不想犯上作乱,他们是为了饥肠辘辘的肚皮啊。想到这里,曹孟德的心里涌起了一陈深深的负罪感,二十八岁被朝廷征迁为典军校尉,铁蹄之下,颖川的荒山秃岭不知埋下了多少为了一碗米而挣扎的冤魂。
想到这里,曹孟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安居乐业,以天下为己任,五亩之宅,树之以桑……”
好像谵语一般,在万籁无声的夜空中。
曹操又想起了毛玠三年前的那番话:“曹公,依目前形势,不妨奉戴天子,讨伐不臣的诸侯,努力发展农业,充实战力,以争得一番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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