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曰:建安十四年(209),孙权拜周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程普为裨将军,领江夏太守。刘备表刘琦为荆州刺史,随即南征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四郡皆降。刘琦病死,刘备表孙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自以左将军领荆州牧,治公安。孙权见刘备平定四郡,稍畏之,嫁妹固好。《三国志·刘备传》注引《江表传》曰:周瑜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给刘备。刘备别立营于油江口,改名为公安。刘表吏士见从北军,多叛来投刘备。刘备以周瑜所给地少,不足以安民,复从孙权借荆州数郡。《江表传》说的刘备向孙权借荆州数郡大概即指《三国志》说的刘备南征荆州四郡。《三国志》与《江表传》对刘备如何得荆州四郡说法不一,《三国志》谓征,《江表传》谓借。何者为准?我认为《三国志》的说法是站在刘备的立场上的,就客观事实来看,可能较为公允;《江表传》的说法是站在孙权的立场上的,多少有些偏颇。在此条注引的上一条注引里,孙盛曰:《江表传》之言,当时吴人欲专美之辞。
孙权、刘备连盟,破走曹操,孙权功劳大于刘备,自然要获得多些,刘备扛过大难,也不甘示弱,要抓住机会,尽量求以立足。
孙策定江东就欲图荆州,全据长江。孙权继续贯彻这一战略。他采甘宁计,消灭黄祖,纳鲁肃策,欲规荆州,用周瑜打败曹操,直入江陵。《三国志·吕蒙传》曰:孙权说陆逊曰:“公瑾雄烈,胆略兼人,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邈焉难继,君今继之。”《三国志·周瑜传》曰:孙权说全琮曰:“昔走曹操,拓有荆州,皆是公瑾,常不忘之。”孙权谓周瑜是使他初入荆州的功臣。
刘备自纳诸葛亮隆中之策后便有据荆州之意。《三国志·刘备传》注引《英雄记》、《魏书》及《汉魏春秋》记有刘表病重期间有向刘备托荆州及托孤之事。裴松之认为刘表夫妻素爱刘琮,舍嫡立庶,情计久定,无缘临终举荆州以授刘备。裴松之的说法是否正确呢?《三国志·刘表传》曰:刘表及妻爱少子刘琮,欲以为后,而蔡瑁、张允为之支党,乃出长子刘琦为江夏太守,众遂奉刘琮为嗣。《三国志·诸葛亮传》曰:刘表受后妻之言,爱少子刘琮,不悦于刘琦。刘琦不安,用诸葛亮内危外安计,会黄祖死,乃求出江夏。《后汉书·刘表传》曰:刘表初以刘琦貌类于己而甚爱之,后为刘琮娶后妻蔡氏侄女,蔡氏遂爱刘琮而恶刘琦。刘表宠耽后妻,信之毁誉,妻弟蔡瑁及外甥张允睦于刘琮。刘表病甚,刘琦省疾。蔡瑁、张允恐父子相见相感,更有托后之意,遂不使得见,刘琦流涕而去。众遂奉刘琮为嗣。刘琦怒,将因奔丧作难,会曹操至,乃止。《三国志·刘表传》说的刘表及妻,不知是前妻还是后妻。刘表前妻死于建安八九年间(《三国志·刘表传》注引《搜神记》)。从时间和因果来看,应指为后妻,与后两传说的相符,即刘表为刘琮娶后妻侄女后才有舍嫡立庶的想法,刘琦遂用诸葛亮计而出。待刘表病危(很可能已身不由己),抑或已死,刘琮才嗣位。故刘表舍嫡立庶并非情计久定的事。刘表平时阴御刘备,病笃时厚遇之的可能性是有的。一,自感身没后其子难防刘备,与其难防,不如笼络;二,见袁氏殆尽,自身将受曹操逼迫,故欲依刘备御敌。我想这样的推测应该合乎情理:刘表先以荆州托刘备,刘备推辞后,又以子相托。不论刘表之托是真心还是假意,事实上刘表死后是刘琮在襄阳得蔡瑁、张允等辅助而欲作威作福,刘备、刘琦则在外,同病相怜。不管怎样,在荆州危难时刻,刘备还是记着刘表的一份情谊,未有忍心夺其基业。当然,他看到曹操大兵压境,可能觉得夺之也难守,不如走为上。
诸葛亮向孙权说合纵之策时即已暗示刘备应有荆州。他说,孙权起兵据有江东,刘备亦收众汉南。孙权诚能与刘备协规同力,必破曹操。曹操败北,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汉南即指荆州。《尔雅·释地》曰:汉南曰荆州。他是言江东属孙权的势力范围,荆州应是刘备的势力范围;破曹操后,荆州刘备、东吴孙权与北方曹操可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孙权想连荆扬,刘备望跨荆益,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利益。但孙权、刘备结盟,就不得不进行协商,对欲独享的利益做出适当的划分。这时荆州七郡的情况是这样的:曹操除降张绣而有南阳郡之外,败北后仍据南郡和江夏郡的北部,居上而临下;孙权占得南郡和江夏郡的南部,横贯长江一线的战略要冲;刘备屯在江陵的南岸地,他要南取武陵、长沙、零陵和桂阳四郡。刘备表刘琦为荆州刺史,就是要用刘琦继有荆州的合法性来争取余下的部分。孙权有实力入南部荆州,他为了不破盟,只好让步,许刘备南下,或谓四郡已应北,刘备未必能容易得手。当刘备以刘琦的名义顺而收之后,孙权不得不高看刘备。事情的经过应该如此。后两家关系破裂,孙权遂把同意刘备取四郡,自己不染指,说成是刘备向他借的,而刘备则认为完全是自己征取的。
刘琦死后,刘备表孙权领徐州牧,自己领荆州牧,意图便是想以孙权领有徐州来换取自己获得荆州。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孙权虽乐领徐州,不过为虚领,徐州仍在曹操手里。孙权兵入荆州境,岂能轻易退出。但为同盟计,孙权既已认可刘琦拥有荆州的治权,也只好允许刘备继之,不便对自己所占荆州部分再置刺史或州牧一职。孙权如此,表面上是愿与刘备结盟,而私下则常视其为寄寓,尚有招揽之意。
刘备真正从孙权手上借的是南郡。面对曹操咄咄逼人的强势,孙权、刘备的联盟自然是相互借力以求生存;生存下来,再图发展壮大。在这种主要为自我存在而结成的联盟关系中,各方既得随顺依赖而获安,且又在伺机兼并以自强。随顺依赖是出于现实考虑的权宜,伺机兼并则为贪婪的本性。
十五年(210),刘备至京口见孙权,求借南郡,以都督荆州。刘表统治荆州时,把州治从汉寿县迁至襄阳县。赤壁之战后,曹操仍以襄阳县为北荆州治所,后移治新野县。江陵县为南郡治所所在,是中南荆州的重镇。它控扼长江中游,东下吴会,南接南岭,西通巴蜀,北望中原,战略价值极大。刘备至京口见孙权,提出借南郡以都督荆州的请求,就是希望把自己的主要力量放到南郡,以利下一步的发展。
闻刘备来借地,周瑜上疏孙权曰:“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为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关张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等挟令之,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相资助,聚此三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三国志·周瑜传》)鲁肃反对此策,曰:“曹公威力实重,将军初临荆州,恩信未洽,宜以借备,使抚安之。多操之敌,而自为树党,计之上也。”(《三国志·鲁肃传》注引《汉晋春秋》)孙权恐不能独制曹操,当广揽英雄,又恐刘备难以猝制,故未纳周瑜之言,对鲁肃之计亦未明确表态。
后刘备得庞统,遂问曰:“卿为周公瑾功曹,孤到吴,闻此人有密书,劝仲谋相留,有之乎?”庞统曰:“有之。”刘备叹息曰:“孤时危急,当有所求,故不得不往,殆不免周瑜之手!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时孔明谏孤莫行,其意独笃,亦虑此也。孤以仲谋所防在北,当赖孤为援,故决意不疑。此诚出于险途,非万全之计也。”(《三国志·庞统传》注引《江表传》)庞统字士元,襄阳人,荆楚谓之高俊,有凤雏之名;刘表时,在南郡做事,周瑜领南郡,从周瑜,刘备到南郡,又从刘备,与诸葛亮同为军师中郎将。其实,刘备被穷追猛打、无立锥之地的危急时刻已经过去,他以区区数万士众占得荆州四郡,大致就是今天湖南省的地方,面积约三十万平方公里,可谓转危为安。他以左将军领荆州牧,时人称为左公,他以此将油江口改为公安,谓己获安。倒是后来他夷陵战败逃至鱼复又陷入困境,虽然改鱼复为永安,逃过葬身鱼腹一劫,可还是在永安永远安息了。他说的危急是托辞,求地以规远图才是目的。赤壁之战后形成的格局,显而易见是曹操与孙权在长江一线对峙,刘备则处在孙权的后方。刘备认为自己是荆州牧,应该得到荆州的实惠,若与孙权共治曹操,比他一人独任为好。这大概是刘备向孙权求都督荆州的理由。刘备志在中原,故急于从后面走上前台。
刘备还,周瑜即诣京口见孙权,建议取蜀,孙权纳之。周瑜欲行扩张,不但可以阻止刘备伸手,而且还能相机剪除之。孙权遣使报刘备欲与之共取蜀,刘备乃婉言谢绝。周瑜还备行装,不幸途中病卒。孙权拜鲁肃为奋武校尉前往南郡统兵,以程普领南郡太守。见刘备推辞,周瑜殁,曹操又在东线部署大军,孙权遂纳鲁肃之议,把南郡借给刘备,以鲁肃为汉昌太守,下屯陆口,程普还领江夏太守。《三国志·孙权传》曰:建安十五年(210),孙权分长沙为汉昌郡,以鲁肃为太守,屯陆口。长沙郡为刘备所有,孙权何以分之?《三国志·周瑜传》曰:周瑜占南郡,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食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下隽、汉昌、刘阳在长沙郡东北,州陵在南郡东南,四县应为周瑜自赤壁而入江陵期间所得。孙权大概就是将原周瑜奉邑合为汉昌郡的,使与江夏郡连结,以卫江东。鲁肃为汉昌太守,继续食此四县,后吕蒙接任,亦食之。这说明孙权在刘备南取四郡前或同时已占长沙郡的东北部,亦说明孙权许可刘备南下是成立的,因他亦有能力南下。孙权、刘备谈判的结果是:孙权同意把南郡借给刘备;刘备同意孙权把周瑜的食邑从长沙、南郡中划出,另置为汉昌郡(孙权名为汉昌,有讨好刘备之意,后吴夺取荆州,汉昌郡复并长沙,汉昌县更名为吴昌)。这也算是一种交换,刘备以小易大,有了伸展的空间,较为满意;孙权怕难以独当曹操,故舍重就轻,收缩安定,以待变化。除此,孙权、刘备很可能就交州利益作出安排,由孙权经营之(注一)。处置完西线事后,孙权徙治秣陵,改名建业,专务东线事,并遣兵正式占领交州,甚至循绥益州南部。刘备分南郡西为宜都郡。三国雏形已成。曹操闻孙权把南郡借给刘备,方作书,落笔于地,与刘备听完曹操说破英雄,方进食,失匕箸几乎一模一样。二雄相识相图又相惧。
益州牧刘焉欲行割据,于李傕、郭汜把政时病卒,其子刘璋嗣位。刘璋性柔无威,政令颓弛,与汉中张鲁交恶。
十六年(211),刘璋遥闻曹操将遣钟繇征讨汉中张鲁,内怀恐惧。别驾张松说刘璋可请刘备以讨张鲁自卫,刘璋从之。主簿黄权等争谏莫要引狼入室,刘璋不纳,而遣校尉法正迎之。初,曹操征荆州,刘璋始受征役,遣使给军,曹操厚待之。刘璋复遣张松,曹操因定荆州而怠慢之,张松怨恨。曹操兵败赤壁,张松辞还,假道见刘备,见其有雄略,遂有献蜀之计。张松返蜀,劝刘璋绝曹操而结刘备,刘璋乃遣法正、孟达连之。法正还,遂与张松相谋。法正复见刘备,献取蜀之策。刘备遂听之。
刘备留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守荆州,率庞统、黄忠、魏延二万余人入蜀。刘璋率三万余众会刘备于涪县,欢饮百余日。法正、庞统欲刘备即时取刘璋。刘备认为,此乃大事,初入蜀地,恩信未立,不可仓猝。刘璋益兵万人及其它军资与刘备,使击张鲁,然后自回成都。刘备到葭萌,厚树恩德,以收民心,并未去征张鲁。
十七年(212)冬,曹操征孙权,孙权向刘备求救。刘备告刘璋,欲回师往救,张鲁自守之贼,不足为虑,并求军马钱粮。刘备并非真要还军,而是在耐心寻找刘璋的破绽。刘璋多少看出刘备没怀什么好意,只拨给少量军资。刘备因此激怒其众曰:“吾为益州征强敌,师徒勤瘁,不遑宁居;今积财吝赏,望士大夫为出死力战,其可得乎!”张松不知刘备计而书其曰:“今大事垂可立,如何释此去乎!”(《三国志·刘备传》及注引《魏书》)张松兄张肃,惧祸累身,告发其谋。刘璋收斩张松,敕令戒备。事已至此,刘备遂向庞统问计。庞统曰:“阴选精兵,昼夜兼程,径袭成都,一举便定,此上计也;佯还荆州,诱杀刘璋守关将杨怀、高沛,进取其兵,乃向成都,此中计也;退还白帝城,连引荆州,徐还图之,此下计也。”(《三国志·庞统传》)刘备谓上计太促,下计过缓,中计适宜。遂依中计行动,即斩杨怀、高沛,南取成都。
从事郑度说刘璋曰:“刘备悬军袭我,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其计莫若尽驱巴西、梓潼民过涪水,坚壁清野,高垒深沟,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将自走。走而击之,则必擒耳。”刘备闻而恶之,以问法正。法正曰:“终不能用,无可忧也。”果不其然,刘璋谓群下曰:“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避敌也。”(《三国志·法正传》)刘璋跟宋襄公一样,打仗讲究仁义,他黜退郑度,但遣张任、邓贤等至涪水拒战。
刘备渡过涪水,张任、邓贤等退保绵竹。刘璋复遣李严督绵竹诸军。刘备向绵竹,李严率众降。刘备进围雒县,刘璋子刘循负城顽抗。庞统率兵攻城,中流矢身亡。刘备使关羽守荆州,诸葛亮、张飞、赵云入蜀。十九年(214)夏,刘备费时一年攻破雒县,遂进围成都。诸葛亮等所向皆克,与刘备会师成都城下。马超曾因操军所迫而依张鲁,这时又因惧张鲁相害而转投刘备,助其攻城。刘璋坚守数十日乃降。
刘备得蜀,与荆州相连,实力大增,对孙权构成侧翼的威胁。孙权忌恨刘备独自取蜀,感到当初的交易有些不划算,遂想索要荆州。二十年(215),孙权遣诸葛瑾使蜀,令其以刘备得蜀为由求得荆州全部或部分。孙权求得荆州全部是开出的最高价码,讨价还价后,能得南郡、宜都,或长沙、零陵、桂阳都可满意。刘备说待得凉州,当答应孙权的要求。
孙权知刘备没有诚意,乃自置长沙、零陵、桂阳三郡长吏。关羽尽逐之。孙权大怒,住陆口,遣吕蒙袭取三郡。刘备引兵下公安,遣关羽争之。鲁肃进兵,与关羽相拒益阳。
时,曹操破张鲁,占汉中。主簿司马懿、刘晔说曹操,宜乘胜进军,趁刘备降蜀尚未安定之机,一举夺之。曹操觉得得陇望蜀,没有把握,一时未准。刘备闻曹操得汉中,惧益州有失,遣使与孙权讲和:以湘水为界分荆州,湘东江夏、长沙、桂阳、汉昌四郡东属;湘西南郡、宜都、武陵、零陵四郡西属。孙权同意,两家解兵。两家为争夺荆州的第一次武装冲突得以平息。曹操复想入蜀,但已错过时机,遂引军还,留夏侯渊、张合、徐晃守汉中。
注一:交州刺史张津、苍梧太守史璜相继死,刘表遣赖恭为交州刺史,吴巨为苍梧太守,孙权使孙辅领交州刺史。刘表、孙权染指交州,实为刘表得势。后赖恭与吴巨相失,吴巨逐走赖恭。赖恭投刘备,吴巨结吴。刘备与赖恭、吴巨都相识,占得荆州四郡,顺收交州,要比孙权容易,但却无举动。孙权出借南郡后,即遣步骘为交州刺史,吴巨怀异心,外附内违,步骘斩之。吴蜀破盟,刘备称帝,以李恢为庲降都督,领交州刺史。吴蜀复修好,孙权称帝,与蜀分天下,以交州属吴,蜀解李恢刺史。据此可以推测,刘备、孙权在协商南郡问题时,想必已将交州问题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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