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不管记述者对曹操持何种立场,他们都无法回避一个表情:曹操在笑,曹操始终在笑。
联想到中国古代史官通常并不特别留意传主的表情,在那些常常被精简到极处的文字中,我们总是很少看到生动鲜活的面孔,人们在记载曹操时不约而同地强调他的笑,便大值得深究了。
记得幼时看曲波先生《林海雪原》,知道威虎山上"八大金刚"有一个共同的体会:"不怕座山雕哭,就怕座山雕笑。"理由是座山雕的笑,意思浅显,匹似杀人席上的"掷杯为号",它只表达一个信号:我要杀人了。相形之下,曹操的笑则要诡谲得多,丰富得多,其含义常常是不可忖度的。稍举数例: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是三国时代针对曹操最着名的一句评语,同时也不可思议地成为曹操事实上的盖棺论定之词。这句评语对曹操的负面影响也是无比深重的,它成了一根不可摆脱的耻辱柱,从此如影随形地追逐曹操一生,死后又如冤大头似地在曹操坟茔上缭绕不去。蹊跷的是,这句评语其实是曹操自找的,为了从那个着名人物评论家许子将口中讨得这句判词,当时曹操肯定使用了某种迹近无赖的胁迫手段。敏捷的史官记录下了曹操初闻这十个字时的表情:"大笑。"──这一笑诡不可言,何况笑面人当时最多年方弱冠。
据《魏书》记载:曹操当年与袁绍一起在大将军何进府中时,为了对抗以"十常侍"为代表的宦官集团,何进决定借助外力,招董卓入京。曹操预见到其事不妥,坚决反对:"阉竖之官,古今皆有,欲治其罪,应当先诛元恶,交付一个狱吏就行了,何必大动干戈地调军队入城呢?若想把宦官不问首恶协从,一锅端掉,事情必然会泄露,我料其必败。"----曹操说这话时可是性命交关,再加位卑职浅,常理似乎非急切诚恳之表情莫办。奇怪的是,曹操当时竟仍然呵呵笑着。微笑还是嘲笑?从容的笑还是勉强的笑?坐山观虎斗的冷笑还是迦叶拈花似的超然之笑?
曹操饱受祢衡的侮辱,当然寻思着报复,为此决定让祢衡充当宫中的鼓吏。我们已经知道,祢衡对自己的弄臣地位竟仿佛懵然无觉,换衣服前干脆先在大堂里脱得一丝不挂。曹操又一次笑了。这一次笑我们总算听懂了,它的含义最接近自嘲,为自己辱人不成反取其辱,寻求一个明智的台阶。
袁绍觅得一块充满危险象征的玉印,有次在和曹操同席的时候,他偷偷撞了下曹操肘部,装出非常体己的样子,向曹操出示了这块宝贝。据说,曹操对袁绍正式生出厌恶之心,即始于对这块玉印的一瞥之中。但当时袁绍眼中的曹操,依旧是一副呵呵的笑容。──这一次笑与其说有几分座山雕的样子,倒不如说更接近刘备的表情:充满韬晦,隐机待发。后来曹操拒绝袁绍另立新帝的提议时,曾笑得更欢,语气里竟似还有小娘子与情郎打情骂俏的架势,"我才不听你呢!"回营后立马抹去笑容,正式将剿除袁绍列入议事日程。
最具曹操特色的笑,总是发生在吃败仗之后。曹操这时的笑,几乎也是最程式化的,亦即它不以吃败仗的程度而改变,不管是"误中匹夫之计"型的小失利,还是如赤壁之战那样全面溃决型的大惨败,他总能颜色不改,笑容依旧。瞧不惯曹操的人尽可以将这类笑看成奸雄本性的大暴露,事实却是:正是这种敢于笑傲挫折的神情,使曹操能够从每一次失败中迅速站起,有时甚至还能运用非凡的清醒和坚韧,将适才的失败迅速转化为反戈一击的大好机缘,以至从结果上看,本非得已的失败竟具有欲擒故纵的奇效。于是,几乎就在"今日几为小贼所困"的同时,曹操取得了更大的胜利。──显然,仅仅为了端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仅仅为了打肿脸充胖子,是不可能收到如此现实效果的。
曹操最具奸笑特征的表情,出现在那部对曹操不太友好的《曹瞒传》中,如"公闻(许)攸来,跣出迎之,抚掌笑曰:'子远来,吾事济矣!'既入坐,谓公曰:'袁氏军盛,何以待之?今有几粮乎?'公曰:'尚可支一岁。'攸曰:'无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岁。'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实也!'公曰:'向言戏之耳,其实可一月,为之奈何?'攸曰:'公孤军独守,外无求援而粮谷已尽,此危急之日也。今袁氏辎重有万余乘,在故市、乌巢,屯军无严备;今以轻兵袭之,不意而至,燔其积聚,不过三日,袁氏自败也。'公大喜……"这一节被罗贯中几乎全文照录在《三国演义》中。若此事属实,曹操确实奸滑得无以复加,你看他"奸"得那么坚决和自然,那么从容又坦然,我相信现代测谎器在他面前一定没有用武之地。虽然反过来我们也要问一下:以曹操当时处境的凶险,以许攸来自敌对国的身份,以曹操对许攸既欢迎又提防的矛盾心态,曹操此时笑容可掬地撒谎,难道不是场合的无奈吗?曹操与美国总统克林顿不同,克林顿因侍应生莱温斯基一事向大陪审团撒谎属于保护一己私利,曹操的撒谎则关涉到整个军事集团的利益。何况,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不是说:"一个在政治上按原则行事的人,就如同嘴里横着根木杆穿过树林。"曹操也有笑得格外迷人、格外纯粹的时候,那往往是在酒席上。议论风发,契阔谈宴,话题可以没遮没拦,尽情驰骋,这时的曹操竟会笑得前俯后仰,全然不知何谓体统,"以至头没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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