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毛玠得到小兵的回复之后,便同阚泽讲,丞相正在帐上,命你大账进见。同时命手下给阚泽备好一匹马,派两百名小兵、两名副将,押送阚泽到陆营。
阚大夫在陆营前下马,检点一下衣帽,抖擞精神,迈步进陆营。从大营门口到中军帐,营门一扇扇都开直,道旁小兵荷戈执戟,气势汹汹,如虎似狼。阚泽视若不见,昂首阔步,直到中军帐口。对里面一看,帐上摆足威势,刀枪交加,寒光闪闪。他想,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我见这一点小场面怕,也不会来了。阚泽胸有成竹,做功很好。一路进帐、一路自言自语:“老将军,你这大把年纪,被周郎如此毒刑拷打,实是可恼!”
两旁文武只见他的嘴巴在动,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徐庶一看,来人神态自若,心想,不出所料,果然是来献降书的,而且还是个好手。你看,这么威严显赫的场面,他泰然镇定,从容不迫,一个都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他只管自说自话,做功真不错。嘴唇簿哓哓,能言善辩之人,回头对曹操看看:老贼,你把魂灵放在身上!
大帐上的规矩,凡自己人,最多离虎案十步站定;外来人,则二十步外就必须止步。但是阚泽好象在动什么脑筋,想出了神,将近二十步了,他还没有立停。曹操侧目一看,来者八尺彪躯,生得眉清目秀,方面大耳,三绺清须。虽是渔翁打扮,却是一表人才,气度非见,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见他大摇大摆只管往前走来。曹操想,不要名曰有重要军情告禀,实则三更半夜前来行刺,不可不防。所以厉声喝道:“住了!”
阚泽佯装刚刚发觉,连忙站定。阚大夫年纪不大,资格很老,知道曹操才能虽高,但性格很是急躁。倘要叫他上当,就要对他摆架子。你越狂妄、傲慢,他越不敢简慢;你越谦恭、和顺,他越看不起你,甚至以为你做贼心虚。从今天这种布置,就可以看出他这种脾气。自以为很精明、老练,实际上很天真。所以,阚泽既不对他磕头,也不称他丞相,只是把手一拱:“孟德公在上,江东陆军参谋阚泽,见孟德公有礼了。”
曹操权大威重,不可一世,人人见他畏惧,只有两个人称他孟德公:今天一个阚泽,将来西川的张松。
曹操听到阚泽这样称谓他,心中暗暗冷笑:比你职高位尊的官,见了我都要跪称丞相,你这小小的江东参谋,竟然如此傲慢无礼!“哼!见了老夫口称孟德公,立而不跪,好无帐规!”把手一挥,“罢了。”
徐庶一看,好极了!──弄得象看戏一样,演员一开口,你就喝彩了。其实,曹操就是这种脾气,被你摸准了,这就叫“捏牢骱门不用刀”。
曹操问道:“尔乃江东陆军参谋阚泽么?”
“正是。”
“黑夜到此何事?”
“有重要军情,特来禀报。”
“重要军情?”
曹操重复了一遍,意思是,你这位老兄可曾跑错了人家?你有重要军情,应该送到周瑜那里去,怎么到我这里来送情报的呢?我有两个人在对江,若有重要情报,他们应当立即送个消息过来,为什么毫无动静?是他们没有探听到,还是己被周瑜杀掉了?且不管它,听他讲了再说。
阚泽对他看看,你的做功倒也不错:明明二蔡早已有信来告诉你了,还装得若无其事。因此说道:“孟德公早已知晓,何必下官多言?”
曹操被他讲得不明不白,心想,你在寻什么开心?你们的军情我怎会知道?如果我早已得知,那末你还要特地赶来做甚?“休得胡言!大江阻隔,老夫岂能知晓尔等营中的军情?”
阚泽一楞,他对曹操的面孔看看,不象是瞎说。心想,看来他确实一无所知。那末,这两个小奸在三江干些什么勾当?这样重大的军情不向曹操票报,你们还象是奸细啊?简直是儿戏!本来苦肉计这出戏就是做给你们看的,好让你们先写信来告诉曹操,然后我再来献诈降书就有基础了。现在你们知情不报,延误时日,苦了我了。而今曹操毫无思想准备,我要在生土上种花,事情就麻烦得多了。早知道你们这样,黄老将军这顿毒荆是用不着挨的。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全部糟蹋掉的。看来今天的事情不象预期的那样简单,需要早作准备。说道:“既然孟德公不知,那末,待下官告禀。对江粮队官黄盖老将军,被周郎用此极刑,”──说时,对帐上挂着的两根脊杖一指:“重责三下,几乎殒命。”
曹操一听,哎哟!周瑜的手段比我辣,我这两根脊杖从来没有用过。黄盖此人,素负盛名,乃是江东三世旧臣,功高位显,现任粮队官的要职。周瑜怎么会对他用这等极刑?此话未必可信,恐他见我刺探不便,特意过江来诓我。问道:“黄盖身犯何罪?”
曹操问这句话,就是试探。明知这不是犯罪不犯罪的问题,哪怕罪名再重,最多一刀两断,而决不会用此极刑。只有主帅与部将有私仇,才会下这样的毒手。曹操就是要听你阚泽如何回答,从而辨别出打黄盖究竟是真是假。
阚泽想,黄盖不是犯罪,而是立功;不是与都督有仇,而是与都督共谋。但是,你问我这句话的用意,我也完全明白。按照当时用计的情况,都督是为了几句言语冲突而打黄盖的。现在我若是这样讲了,你肯定不会相信。由于言语不合,竟然施用毒刑拷打功臣,这种说法,妇孺都难以置信,怎么能骗得过你?既然我自告奋勇跨江献降书,就要由我来弥补不足,把事态夸大一下。“孟德公听了:小霸王孙策临终之时,将江东大权嘱托周郎。黄盖在旁言道,公瑾年幼,无能掌此大权。孙伯符不听黄老将军之言,依然重托周郎。由此,周公瑾怀恨在心,因而借端寻衅,公报私仇,用此极刑,毒打黄盖。”
“呣!”曹操脸上虽无表示,心中感到这是合乎情理的。黄盖因为年老功高,必然对周瑜有些不放心。而周郎觉得被人藐视,便耿耿于怀,与黄盖结下了冤仇。要想杀他,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因此借机用刑毒打,以泄私愤。但曹操想,你们江东将帅争执,是你们内部的事情,不要说打了黄盖三下,即使把他打死,与我有何相干?“周郎责打黄盖,与老夫无涉。”
阚泽想,与你无关就不会打了,就是为了要破伤的百万大军,老将军才受这般痛苦。“孟德公,老将军偌大年纪,又是江东功臣,被周郎如此荼毒,岂肯忍气吞声,善甘罢休?老将军与下官乃是忘年之交,可称莫逆。此番下官解粮前来三江,老将军便路此怨恨倾诉与下官,并道,意欲投奔别处,以图报仇雪很。下官便道,天下诸侯虽多,皆非贤明之主。明公者,唯有赤壁曹操耳。”
曹操一听,“嚯……”刚才称我孟德公倒也罢了,现在直呼其名,干跪叫我曹操了!但是再一想,他们在背后谈起我,自然是叫我曹操的。你这个人不阿谀取宠,当面与背后说话一样,这种脾气我很赞赏。只怕有些人当了我的面,丞相长,丞相短,百般献媚,背后却骂我老贼、奸雄,这种人我最恨。曹操听昏了,竟然会去接阚泽的话头:“曹操怎样?”
“下官道,曹操向来礼贤下士,广纳天下能人。此处不容人,自有容人处。”
孟德想,这一点不错。过去,关云长讲明不愿久留我处帮我的忙,我还是待之以上宾,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黄盖对我不知有何看法?“那末,黄公覆怎讲?”
“老将军以为下官言之有理,愿意归顾明公。故而下官受了朋友之托,改扮渔翁,黑夜过江,特来赤壁向孟德公献纳降书。”
曹操想,怪不得要乔装改纷,偷偷摸摸,原来是来献降书的。丞相心中将信将疑,但表面上装出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故意眉飞色舞地对两旁道:“列公,黄公覆将军归顺老夫了!哈……”
他一面皮笑肉不笑,一面用眼梢在窥探阚泽的神情。
阚德润知道他是装腔作势,事情不可能这么便当的。那末,你会做作,我也会表演,看准的功夫到家,谁的表演艺术有魅力!阚大夫把头一低,露出一种既惭愧,又内疚的神色,似乎内心十分矛盾和痛苦:背弃自己土生土长并为之流血流汗的故国,不得已投到敌人的怀抱里,这实在不是件什么愉快、光彩的事情!吴候和众文武待我不簿,江东百姓又很拥戴我,一旦抛弃,定遭唾骂;到此曹营为官,又未必能博得曹操的信任。这有什么庆幸的呢?只有可悲,可叹而已!
曹操一看,这种情绪很正常。如果他马上骨头轻,就说明是假的。那末,先看了他的降书再说,“降书现在何处?”
阚泽从身边掏出信来:“在此。”
“呈上来。”
值帐官接过降书,呈上虎案。
丞相接到手里,边看,边随口念了出来:“‘盖受孙氏厚恩,本不当怀贰心……’”
阚泽想,此信本当我想看的,现在你读出来倒很好,等于我看一样。如果有什么破绽,不等你指出,我就可以设法先开口弥补掉。
曹操念了一句,突然停了下来。心想,黄盖来投降,是真是假我还不明白,我怎么能把这降书读出声来呢?要念也只能默念在肚子里。
阚泽听他突然不读了,知道他方才是冲口而出,现在已发觉不对了。但我只要听到这一句,已经比较放心了。倘若有漏洞,我可以用“本不当怀贰心”这一句话来弥补。
曹操继续看下去,信上写道:
今以时势论之:以六郡之卒,当百万之师,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江东无论智愚,皆知其不可。唯周郎小子,偏怀浅戆,强欲与争,以卵击石;兼之擅作威福,无罪受刑,有功不赏。盖系旧臣,无端为所摧辱,心实恨之!敬闻丞相诚意待人,虚怀纳士,盖愿率众归降,以图建功雪耻。粮草军需,随船献纳。泣血拜白,万勿见疑。
曹操把信看完,觉得非但没有漏洞,就连错字也没有一个,写得十全十美。但是,降书写得好,并不等于事情就是真的。曹操生平多疑,总爱试探一下。因此,他突然把虎案猛地一拍,话却一句也投有,双目注视着阚泽。他以为,如果你是诈降,见我这个举动,必然要吃惊,不知不觉露出形迹来。
阚泽早已定心了,知道信中不会有什么大漏洞的。所以,你曹操敲台拍桌,虚张声势他只是不予理睬,非但不怕,反而一声冷笑。
不料,你这一笑,笑出事来了。曹操感到下不了台了,坐在那里十分尴尬。于是,就把这封降书重新拿起来,从头至尾再看一遍,逐字逐句仔细咀嚼,看到后面有“粮草军需,随船献纳”等字样,有点疑心。粮草,即粮食;军需,即军用物资;随船献纳,即来投降时一起带来。也就是说,他人不来,东西是不会先送来的。那末,他什么时候来呢?没有写明。因此,曹操觉得可疑。是不是曹操吹毛求疵,硬找岔子?并非,因为这不是一般朋友之间的礼节、客套,嘴上说“再会”、“下次见”,至于真正什么时候再见面那是说不定的。这是降书,是十分郑重的事情,该什么时候来,就要什么时候来,不能有一点含糊的。
的确,周瑜当时写这么两句时,也颇费斟酌。“粮草军需”这四个字写好以后,他这枝笔在手里顿了半天,未敢冒冒失失地下笔:因为黄盖去的日子,也就是火烧赤壁的日子。但是,具体什么时候烧,黄盖的伤势何时能够痊愈,庞统的连环计又何时去献,他心中没有底。至于以后曹操的连环舟何时能够搭好,那就更加无法估计了。如果写明了日期,万一到时黄盖不能脱身,那曹操更要怀疑了。故而周瑜考虑来考虑去,思之再三,觉得还是写“随船献纳”四个字最为妥帖。然而,往往自己以为尽善尽美的事情,到了别人的眼里就变成了最不完善的东西了。如果周瑜同孔明商量一下,诸葛亮就会告诉他确切的日子了。因为先生早已算好,十一月二十起东风,烧赤壁就在这一天。所以,就能写道:“粮草军需,甲子日随船献纳。”
曹操现在就抓住这一点,一半猜测是漏洞,一半是借题发挥,试探一下阚泽。丞相把信往虎案上一丢,对阚泽用驾官指头一指:“唗!大胆匹夫!打黄盖乃苦肉之计;尔今日来献诈降书。此等诡计,小儿难蒙,岂能瞒蔽老夫!──来,与我拉下斩了!”
两旁一声吃喝,捆绑手一拥而上,把阚泽的箬笠拍掉,蓑衣扯去,双手反剪,绳捆索绑。两个军牢手把他左右一拉,反过身来,往外拖去。刀斧手手捧鬼头刀跟在后面。
旁边的徐庶一看,曹操如此暴怒,想必降书上定有破绽。如果诈降不成,接下来的连环计也不必献了,这两条计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是我此时要帮你的忙也无从帮处。既不知道漏洞出在哪里,又没有我开口的机会。所以对阚泽看看:你就准备这么去死啦?不是我见人挑担不吃力,干这等大事,没有能耐是不行的。被他这一声喝,你就哑口无言了,说明你没有资格来献降书的。如果曹操只是庸碌之辈,肯定看不出是计,那何必派你参谋官来?只消派一个小兵就可以了。派你来的目的,就是要在曹操看破是计的情况下,仍旧要你以三寸不烂之舌与他周旋,设法使他上当。这才是献诈降书应有的本领。看你刚上场时倒挺有资格,现在一经曹操看破,你就束手无策了。那你这个人也是外强中干,不中用的。
徐庶在那里着急、埋怨;其实阚泽哪里甘心就此认输?他的脑子里象风车一样,在飞转着,在思量对策。心想,倘然我今天为国捐躯了,非但无人说我凛然就义,反而要被人家讲我无能,坏了都督的计,而且还有罪。都督的信上哪怕有再大的漏洞,也应该由我来自圆其说,苦肉计已经结束,献诈降书是我的责任。但信上究竟是什么漏洞,我又不知道,不过,阚泽再一想,不对。曹操看第一遍时,没有什么东西被他扳牢,只是无的放矢地拍一下桌子,想吓吓我,试试我。结果没有试出什么名堂来。再重新看信,看了半天,突然说是诈降书,把我绑了起来,要杀我。是不是又是试探呢?很可能。即使真有漏洞,也不会这么大的。否则,曹操第一次看信后,就可以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我也来试他一试。
早已说过,阚泽富有急智,善于随机应变。此时,他已被军牢手拖到大帐口了。忽然,他两腿立定,身子往后一仰,挺住了不走。军牢手以为他怕死要向丞相求饶。心想,那末你就老实招供吧。所以,并不硬拖他走。就在这一刹那间,阚大夫把头一抬,仰天大笑:“嘿……哈……!”笑声方绝,泼开两腿往外奔去。军牢手被他这一笑、一跑,都愣在那里。心想,不防你还有这一手,你这么要紧“回去”啊?阚大夫明白,走得越慢,死得越快;跑得越快,越不会死。
徐庶正在埋怨阚泽无能,等于特地跑来献颗脑袋。突然听他一声冷笑,元直立即对他扭转了看法,好,你这人有道理!这个当口,千言万语不及这哈哈一笑。这一笑,肯定笑得老贼心痒难搔,莫名其妙。回头又对曹操望望:你不去理睬他,那是你凶,你若去问他一个为什么,你的人家就完了。他象关云长的拖刀计一样:不追,不死;一追,命亦休。
曹操本当只是有点疑神疑鬼,并非断定这是计。现在见他一无惊恐之色,反而仰面大笑,又有点回心转意了。心想:杀头哪里还会这么高兴?这个笑是气恼到了极点的狂笑,也是对我不识人的嘲笑。而且笑了之后往外就跑,愿受一刀之刑。好象是受了满腹的冤屈,无法申辩,宁可以死来表示自己的一片诚意。
这是曹操一生最大的缺点,明明已经摸准了的事情,往往又被自己过多的猜想和疑虑所推翻。他想,这封降书上我还未发观什么大破绽,只是在没有确定日期上还有点猜疑,这并不能说明他一定是诈降;再则,自从到此赤壁与周瑜对峙以来,屡屡失策,从未占过便宜,现在黄盖或许是真心归降,而我由于晦星高照,又是一念之差、把这一件大好事又给毁了。等他人头落了地,就无法挽回了。我要吸取上次误斩蔡、张的教训,不能操之过急。倒不如先叫他回来,问问明白再说。所以曹操喊一声:“押回来!”
徐庶想,好了,你叫这一声“回来”,木梢就掮定了。──他象老资格的观众一样,听到一句转折性的台词时,就知道下面的剧情是怎样发展,如何结局的了。
军牢手连忙追住阚泽,把他拖到帐上。
阚大夫听到曹操叫“回来”,已有八成料他方才是试探,马上定下了心。心一定,做功更加好,一面拼命挣扎着还要往外跑,一面高声大喊:“要杀就杀,何必回来!”
军牢手紧抓不放,硬把他连拖带拽拉到曹操面前。
阚泽背对曹操,脸朝帐口,昂首犟颈,怒气咻咻。
曹操对他看看:你笑也好,犟也好,都说明你心中不服,以为我根本没有看出破绽。那末,我偏偏要你服帖。否则,杀了你,我也不舒畅的。“大胆阚泽,死到临头,何故发笑?与我讲来。”
阚泽想,有什么好讲?大家试大家,你输了,笑你一无才能,这只有大家心里有数。在此关键时刻,不能说错半句话。现在我首先要知道信上究竟有什么漏洞,然后才好对症下药。因此,仍旧还是那句话:“要杀就杀,何必多问!”
曹操在这紧要之处,竟然失言了。他心里的意思是,你不要来这一套,我不是饭桶,你休想骗得过我。但言语之间,他措词不当了,说道:“尔且听了:老夫春夏读书,秋冬习武。兵书战策,无有不知;六稻三略,无有不晓。一十八岁举为孝廉,二十四岁山东起兵。三十年来,南征北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见诡计,不可胜数。这小小苦肉之计,岂能瞒过老夫?”
的确,曹操是了不起,有学问,苦肉计、连环计都被他识破,但结果仍旧都上当。
曹操自以为这番话讲得很有分量。不料言多必失,阚泽这种人何等厉害,在他面前多讲一句话,被他抓住,就能作为突破口,进行反击。阚大夫听曹操讲得洋洋得意,就知道这老贼虚荣心很强。那我就利用这一点,偏偏说得他是个笨伯,一无所知,他一定会跳起来,我就可以把这封信骗来一看,找出事因所在。阚泽冷笑一声,道:“哼!你休要口出狂言,自夸自大。我看你是真假不辨,皂白不分,不学无术,有眼无珠,还说什么无有不知,无有不晓?真正令人可发一笑。嘿嘿嘿嘿!”
这几句话果真击中要害。
曹操最忌人家说他不懂,听到阚泽说他不学无术,气得他三角眼白瞪白瞪眨个不住。心想,我方才那一番话,一点没有夸张,全是事实。你之所以把我说得一无是处,就是认为我今天毫无根据地冤枉无辜之人。那末,我就摆些证据给你看看。──老贼,你上当了!他就是要听你讲这个证据!
曹操说:“尔且听了:书中言道,‘粮草军需,随船献纳’。黄盖何日到此?为何不定日期?若是真心归降,岂能如此含糊其辞?分明是诈降也!”说完,还唯恐阚泽听不清,用四个指头捏着降书的两只角,把书拎起来,对他扬扬:“你自己看来。”
徐庶一看:嘿嘿!你这老贼真是在找死,还要给他看呢。但是,元直觉得信上并末写错。曹操说他为什么不约定日期。这日期怎么定法呢?这封信如果叫我徐庶写,我也只能写“随船献纳”,没有办法写日期的。──元直也只知道十一月份有东风,而不知道在哪一天。徐庶对阚泽看看:曹操已把底牌摊出来了,看你如何回答。
阚德润听完曹操这番语,又对他手里的那封信扫了两眼,已经完全有数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嘛。阚泽觉得大都督这封信写得非常好,可称无懈可击。至于没有约定日期,这一点,作为曹操来讲,可以认为是个疑点。但是区区小事,我很容易就可以把它弥补掉。你找这八个字的岔子,我就用八个字来补掉它。所以,阚泽哈哈大笑,道:“如此看来,你越发的无才,无学也!”
曹操想,我指出了你信中的漏洞,怎么反而说我没有学问呢?“此话怎讲?”
“你方才言道,熟读兵书,六韬三略,无有不知。我今问你,《平原君兵法》读过否?”
曹操想,只有信陵君的《魏公子兵法》二十一篇,什么《平原君兵法》,从来没有听说道。你存没有搞错?平原君其人我是知道的,是战国四大公子之一,信陵君的姐夫,赵王的哥哥,赵国的宰相,名叫赵胜。但未曾听说他有兵书。
徐庶对曹操看看:他当然要挑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说罗。如果确有此书,他的鬼话不是要露馅了吗?元直又对阚泽瞧瞧:你倒跟我一样,说鬼话还要引经据典呢。
但是,曹操要面子,明明没有听到过这本书,他不肯实说,只怕实说了又要被阚泽取笑他不学无术。他想,一本书有没有,没有什么关系的,就看此话通不通,附和一声,谅也不妨。不料,你这份人家己和不起调了,再和下去,要完蛋了。他装模作样道:“老夫曾在幼年读过一遭。”
阚泽一听,知道曹操已被我诱上钩了。心想,那我下面的鬼话只管讲好了,反正无从稽查,他无有不信。便又问:“既然读过,定然知晓书中有语云:背主、作窃,不可定期?”
曹操不置可否地“呣”了一声。
阚泽接着解释道:背主,便是谋反,或瞒过主人;作窃,即是偷盗。这两件事,是不能预先约定日期的。因为当初信陵君窃符救赵就没有同平原君约定日子。所以,赵胜就总结出这么两句话来。现在黄老将军即是背主、作窃,而且他信上写得明白,不是他一个人来,而是率众归降。人一多,要统一行动,就要等待适当的时机。隔着一条长江,不象在陆路上行动那样方便。再说,老将军伤势很重,什么时候能够康复,现在还很难讲,所以事先无法约定日期。如果现在定了日期,到那时却因故不能践约,你丞相反而要轻心或担忧。因此写“随船献纳”。这是老将军想得周到,你却说是漏洞,认定他是诈降,这等无知,岂非不学无术?”
曹操听完,觉得阚泽讲得头头是道。尽管“背主、作窃,不可定期”这句话没有听到过,但是推情度理,设身处地想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阚泽既然来献降书,自然也是一起来投奔我的,这是一个大大的人才。曹操想到这里,疑心顿释,扬声大笑:“哈……!足下言之有及‘背主、作窃,不可定期’,此语见于《平原君兵法》第三卷第二页,老夫记得清楚。”
徐庶险些笑了出来。这老贼非但不懂装懂,而且还画蛇添足,说得活龙活现。你的人家怎会不完?
曹操连忙起身,转出虎案到阚泽面前,游脸堆笑,对着他一躬到底:掮了木梢还要陪不是,只有曹操做得出。曹操赔笑道:“阚先生,老夫一时鲁莽,冒犯足下,这厢赔礼了。”
阚大夫知道他是老“蜡烛”,所以把头一别,睬都不睬。
曹操想,他冒险过江,诚心来帮我的忙,我反而耍杀他,情理也不通。换了是我,也要忿忿不平的。丞相再次兜到阚泽的面前,又是深深地一躬:“先生万不见怪。老夫再次有礼了。”
阚泽又把头扭过,仍旧不理他。
曹操倒也有点耐不住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难道要我下跪叩求不成?但是再一看:该死!他身上的绳索都没有解去,怎么叫他消得掉这口气呢?忙说道:“啊呀呀,待老夫与先生松绑。”
曹操走近他的身边,亲释其缚。手下送上箬笠、蓑衣。阚泽想,顺风篷不能扯得太足,激怒了他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接过衣帽,穿戴齐备。
曹操起手搀住阚泽:“先生,请到里边,老夫与先生洗尘、压惊。──掩门。”说完,搀着阚泽往里面去。众文武退出大帐。
两人来到寝帐。手下摆上酒肴。曹操与阚泽对面坐定,边饮边谈。
此时,东方微微发白。已是十一月十三。突然,外面进来一个手下,与曹操耳语道,对江二位蔡将军有密报到来。曹丞相站起身来,招呼阚泽道:“先生多饮儿杯,老夫去去就来。”说罢,走到外面。小兵把密信呈给丞相。曹操拆开一看,信上写得明白:初九诈降成功。初十看到打黄盖,并刺探到黄盖师徒已有归顺丞相之心。倘然黄盖派人与你丞相接洽,望万勿见疑。曹操看完,对此事已深信无疑了。吩咐手下传话给二蔡:在对江要千万小心。丞相回到寝帐,对阚泽格外热情,格外笑容可掬,亲自与他斟酒三杯。彼此之间的言谈更加融洽。
阚大央明白,曹操去又复来,必定是二蔡有信来了,这两个小奸放马后炮,存心与我开玩笑,险些把我的脑袋玩掉。
曹操想,但愿黄盖伤势早愈,早来归顺。我等他一到,趁江东混乱之际,杀过长江。便对阚泽讲:“费心先生回去传话于公覆将军:老夫在此恭候。”
阚大夫想,我是马上要走的。但是你说了这句话,我倒不能马上答应。我如果立即起身告辞,你肯定又要疑心我计成之后,归心如箭。阚泽装得有些为难,说:“丞相,下官过江非是容易。转言黄老将军之事,还请另遣别人。”
曹操想,如果你要紧回去,我倒有点不放心;你越不肯走,我却偏要你回去。说道:“先生,另遣别人,只怕不妥。拜托先生了。”
阚泽说,既然你一定要我去,那末我回去之后,中途就不来了,要同黄老将军一起来了。因为江上来往不便,万一被周郎察觉,大事休矣。
曹操点点头,说,你宽坐片刻,我去拿点东西。说罢,走入内帐。先把蒋干偷回来的那封信拿出来,与这封降书上的笔迹核对一下。一看,笔迹大相径庭。曹操想,蒋干偷来的信,是周瑜冒充蔡瑁、张允写的,这封信看来确是黄盖的亲笔。因此,对黄盖的投降已是十二分的相信了。于是,叫手下取出两支人参、一包最好的伤药,打成一个小包裹,准备叫阚泽带给黄盖。曹操等于是叫黄盖用两支参补补内脏,舒筋活血,伤药治治外患,愈合伤口,养得身强力壮,早点把他的人家烧光。
丞相回到寝帐,把包裹交给阚泽:“请先生带与老将军。”
阚泽想想有趣得很:我不象是到敌营中献诈降书,倒象走访亲戚的,还带了一包礼品回去呢,“多谢丞相。”
阚泽站起身来,接过小包裹,说道:“丞相,下官告辞了。”
“待老夫相送。”
曹操把他当作大功臣,亲自送到到江边。阚泽下渔舟,小船很快出水营门,到江面上,目头一看,曹操还在江边翘首目送。阚大夫见四下天人,便站在船头上,指着曹操骂道:“老贼、国贼、奸贼!尔死期将至也!”
曹操哪里听得见!面目都看不清了,只见他在对自己指指点点,以为是叫自己请回吧。丞相双手高举打拱:“先生,一路顺风!”
“过几天,黄老将军前来烧光你这老贼!”
“明白了。老夫在此恭候!”
老贼完全在自作多情,等到小船看不见了,这才回转大营。
阚泽船至三江,已是红日当顶,他把包裹打开来-着,原来是两支人参,一包伤药。阚德润想,这倒真正是需要的!因为北方的伤药要比南方的好:否则,黄盖到二十日伤还不一定会好,全靠曹操送的这些东西,使老将军的伤在东风起时已基本痊愈。阚泽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倒使自己有点吃惊。心想,好不危险!不知怎么会被我想出个《平原君兵法》,老贼居然会相信,重新上当,想想真有意思。
船至水营附近,甘宁站在艨艟战舰上看到了:见对江来一条渔船,船头上坐一个渔翁。便高声问道:“渔舟之上何许样人?”
阚大夫见是兴霸,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甘将军,下官阚泽有礼了。”
甘宁仔细一看,果真是阚德润。心想,他是后方吴侯府中的参谋官、没有特殊事情不会到前线来的:现在他改扮成渔夫,从对江而来,其中必有缘故,倒要请他到营中去叙谈叙谈,“原来德润先生,久违了。请到末将营中一叙。”
阚泽想,现已大功告成,身上无事,时光尚早,倒可以同你去聊聊。小船划过来,阚泽跨上大船,与甘宁同进水营门。到甘宁营中,兴霸吩咐摆酒,两人对面坐定。甘宁道:“请问先生,从哪里而来?到此何事?因何如此打扮?”
阚泽反问道:“甘将军,你可知晓周都督责打黄老将军,乃是何意?”
兴霸是聪明人,说话听音,锣鼓听声,一听就知道苦肉计之事他已全部知道的,这只要听他的称呼好了,“周都督”,“老将军”,都是尊称。而且他是能言善辩、通达机变之人。那末,他这身打扮从对江而来.大约是献了诈降书凯旋而归了。恐怕泄露机密,故而先摸摸我的底。那末我也不要和他兜圈子了,有话直说了。“大夫莫非去对江献了诈降书归来么?”
阚泽想,我也不必多虑了。这苦肉计的底细他尽知晓,我尽管以实相告便了。阚大夫就把昨夜过江献降书的经过情形从头至尾一一详告。甘宁问,包裹里携带何物?阚泽说,曹操唯恐你家恩师杖疮不能早愈,托我带来两支人参和一包上好伤药,滋补滋补身体,以便早日过江纵火。
两人在营中边饮边谈,正在起劲之时,外面忽有招呼之声传来:“哥哥请。”
“兄弟请。”
原是两个小奸来了。周喻吩咐他们在水营甘宁处耽搁,现在巡哨归来,途经甘宁帐口。听到里面谈话之声颇洽,两人就立即停住脚步,从帐门缝中对里面一张,只见甘将军正在同一个陌生渔夫对饮。心想,自从周瑜打了黄盖以后,甘宁常有不平之色,今日与这打渔人饮于帐中,这渔夫不知是何等样人,他们又在谈论些什么。
阚泽面对帐门而坐,看到有两个脑袋一探,又忙不迭缩回去,脚步声也不听见了,情知是蔡中、蔡和在门外听壁脚。就朝对面的甘宁使了个眼色。
兴霸虽然背对帐门,对刚才的脚步声也听见了,再对阚大夫的神色一看,己十之八、九猜到是两个奸细了?他想,这两个家伙诈降过江以来,一直鬼鬼祟祟,东溜西窜,四处打探军情,还自以为聪明。趁阚大夫在此,我要来试他们一试,究竟有多少当奸细的资格。其次,献诈降书虽然已经成功,但我家老师毕竟年纪大了,又受了这一顿酷刑,即使近日躯体可以康复,然而过江纵火恐怕他体力难支,倘然我能随老师一起过江,一则看顾老师,二来也为破曹出力,那就好了。那末,我的名字也要在曹操那里先挂上一个号,让他心里有个底。这件事只有托这两位“仁兄”了,请他们写封信给曹操。现在正是机会,于是,甘将军就用筷子蘸了点酒,在桌子上字了“二蔡”两个字。
德润大夫已领会了甘宁的意图,对他点点头,表示你可以开场了。
甘宁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碰,怨恨交加地叹道:“唉!可恼啊可恼!”
门外两个奸细一听,心今早已明白,甘宁近日来常常唉声叹气,一直在为黄老将军鸣不平,上次在江边船中已听过一次。
阚泽忙接着问道:“甘将军因何长叹?”
“我家恩师大人被周郎无辜责打,如今皮破肉烂,卧于船中,疼痛难熬。岂不可恼!”
“甘将军且放宽心,下官有一计在此。”
“请问先生,计将安出?”
阚泽装作十分神秘的样子,环顾四下,对甘宁说:“将军俯耳过来。”
甘宁把头凑过去。阚泽俯在他的肩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嘁嘁喳喳讲了几声。
蔡中、蔡和在外面一点都听不出,不过有一点他们可以断定,肯定是机密事,而且与黄盖有关系。
其实,连甘宁也没有听到什么名堂,就是阚泽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等到阚大夫讲完,甘宁抚拿大笑道:“哈哈!不想先生有此心地,妙极了!正合愚意。”
“将军,轻口些!”
二蔡在外面想,大天白日在里面交头接耳,肯定图谋不轨。大概这渔夫也在劝甘宁倒戈投诚,归降我家丞相。甘宁被他一语道破天机,故而说正合我意。方才这渔夫自称下官,可想而知是江东的文臣。不知他姓甚名谁?为何如此打扮?倒不如闯进去打探一下。二人商量定妥,装得好象刚刚回营的样子,提高了嗓音:“哥哥请。”
“兄弟请。”
弟兄俩你请我请把帐门一推,跨到里面。
甘宁和阚泽还在窃窃私语,忽见有入闯进门来,脸上露出惊讶之状,马上各归座位。
二蔡暗自得意:你们既然要投降丞相,那咱们就是自己人了,用不着这么惊惶不安的。忙对兴霸两手一拱:“甘将军,蔡中有礼。”
“蔡和有礼。”
“二位蔡将军少礼。”
“请问甘将军,这一位是谁啊?”
“乃是吴侯府中陆军参谋官阚泽,阚德润先生。”
“啊,原来阚大夫,久仰,久仰!”从未听说过,恭维恭维他。
“请问甘将军,方才你与阚大夫在讲些什么话?”
甘宁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什么。”
“嘿嘿!甘将军,咱们哥俩在门外听候多时,你莫非想投奔对江曹操?”
蔡家弟兄吃准甘宁已有此心,便自作聪明,故意开门见山以话来话逗甘宁,算是来试探一番的。他讲出话来象弄堂里拔木头──一点不曾转弯,还自以为是看准足呢!兴霸心中好笑:我们在试探你们,你们倒想来试探我们了!
阚泽此时显出十分紧张的神色,埋怨甘宁道:“啊呀甘将军,下官叫你轻口些;你看,竟被他们听得了,这便如何是好?”
甘宁被二蔡揭了老底,恼怒万分,立即板起面孔:“叱!尔这两个匹夫,竟敢窃听我等的紧要说话!若被周郎知晓,我等性命休矣。”说罢,轰然起身,抽出腰间宝剑。喝道:“不如先将你这二贼杀死。去吧!”向蔡中当头一剑。
如果有资格的奸细,剑劈下来,头都不会偏一偏;你不动,甘宁自己会收回宝剑的。蔡中见宝剑劈来,连忙向后退去,口中连连喊叫:“慢!慢慢!”
甘宁紧紧追逼,又朝蔡中分心一剑刺去。
蔡中连连躲闪,一边声嘶力竭地叫道:“甘将军,慢动手,咱们还有话说。”
阚泽一听,两个小子已经露底了,连忙跨过来,把甘宁的剑柄一把抓住。说道:“甘将军,不可造次!既然他们有话要讲,且听他们讲了再说。”
甘宁收转宝剑,目光逼住二蔡,厉声道:“有何说话,讲!”
“甘将军,我先问你,这位阚大夫为何如此打扮?”
“事到如今,便问尔等实说了吧!我家恩师大人已经归顺了曹丞相;阚大夫昨夜过江,便是替我家恩师献纳降书去的。尔等若敢泄露半点风声,甘宁先将你们斩了!”
二蔡听了此番话,方才明白:原来阚泽改扮渔翁,是混过江去替黄盖献降书的。搞到现在都是自己人了,那末,我们也可以摊底牌了,“怎么,黄老已经归顺咱们丞相了?那好极了,咱们都是自己人了。”
“呀呀呸!尔等为报兄长之仇,特来投奔周郎,谁与你是自己人!”
两个小奸到此时奸相毕露:他们对四下一看,别无他人,便一声奸笑,道:“甘将军,跟你老实说阻,谁来归顺周郎?咱们奉了丞相之命,前来诈降,打听军情,禀报丞相。既然你们也要归顺丞相,那咱们还不是自己人吗?”
“此话当真?”
“没有半句假话。可以对天立誓。”
阚泽见二蔡把真情透露,连忙上前打圆场:“甘将军,看来二位所讲乃是真情,并非哄骗我等。请将军宝剑入匣。”
甘宁将剑插好,火势稍退,口气也随之缓和些:“既然尔等所讲是实,如今甘宁也欲归顺曹丞相,可恨无缘侍奉,尔等可能为我引见?”
二蔡想,原来他欲降丞相,进见无门,要我们给他与丞相联络一下。那还不容易?与你成了自己人,今后在此打探军情就方便多了。所以对甘宁说道:“一句话,咱们马上就给丞相写信。”
甘宁端正笔墨,蔡中坐定使写。无多片刻,一挥而就。信上大意是:黄老将军的门生甘宁,愿与恩师一起投奔丞相。我们已经多方试探,他乃是真心归顺,丞相请勿见疑。──他们自己人被自己人戏弄,还自称多方试探,真是可笑之极。这封信等一下由他们派人送过江去,不提。
蔡中想:既然咱们四个人都是丞相的手下,眼下又同在江东,倒不如来结拜个弟兄,免得今后彼此猜疑、提防。他便对甘宁、阚泽说:“二位,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了。为了同心同德效忠丞相,咱们来结拜个弟兄,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甘宁想,本则你们可能有些话还要隐瞒,拜了弟兄就毫无顾忌了。
阚泽抢先说:“如此甚好。甘将军,下官已于昨夜归顺了丞相,如今你也有二位蔡将军引进。我等拜个弟兄,也觉亲近些。”
甘宁点头道:“倒也使得。”
当场就点起香烛,结拜弟兄。蔡中、蔡和诚心诚意对天誓盟:“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等弟兄从今以后同心协力,如同手足。倘然背信弃义,一定死在钢刀之下。”
二蔡发誓完毕,想听阚泽怎么讲。但是只见他的嘴巴动,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心想,他是默默通神,暗暗祝告,比咱们说出来的还要虔诚。再看过宁,也是默念无声。但到最后一句,说得很清晰:“……非为大丈夫也!”
二蔡想,怎么你只有一句?再一想,前面的话我们听不见,整个誓言肯定是这样的:弟兄要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哪个不仗义,非为大丈夫。其实甘宁是在讲:“我甘宁不斩蔡中、蔡和这两个小奸贼,非为大丈夫也!”
发誓已毕。论年龄,阚泽居长,甘宁次之,蔡中第三,蔡和第四。
从那以后,就改称呼了,彼此之间都称兄道弟。甘宁知道他们想通过自己了解机密军情,便每次以假言虚语来敷衍他们。两个小奸听了就写信禀报曹操,所以,曹操得到的都是假情报。反过来,甘宁向他们打听曹营上的事情,两个小奸披肝沥胆,和盘托出,毫不隐讳。单从这一点来讲,曹操已处在被动地位了。
此时,阚泽见时光不早了,还要去回复黄盖和周瑜呢。便把小包裹一拎,起身告辞:“众位贤弟,愚兄有些俗事,告退了。”
二蔡真的把他当大哥一样看待,忙起身拱别;“阚大哥,那再见了。”
阚泽对甘宁看看:我走了,我一直回南徐去了。待等都督破了百万曹军,你们凯旋归来,再在南徐聚首了。
三个人送阚泽下小船,一拱而别。
阚泽到江边上岸,见太阳已经偏西了。心想,是先去见黄盖,还是先去回复都督呢?方才戏弄二蔡,耽搁了很长时间。如果见了都督,再去看黄盖,天要黑了。老将军年纪大,受了刑,急不起的。但都督年纪虽轻,毕竟是统帅,责任重,又有咯血之症,也不能急的。我倒分身无术了。因此,一路定,一路在动脑筋。心想,看来只有让都督多急一会儿了。
阚泽一个儿沿江边走着,对前面一看,好极了!前面站着一个人,头戴纱帽,身穿红袍,正是鲁大夫。
鲁肃怎么会一个人站在这里的呢?自从孔明对他说了没有人过江献馆降书之后,他一直在为此事忧心仲仲,十分焦急。昨天阚泽来时,鲁肃没有碰到,今天周瑜也没有同他讲。因为都督想,诈降书献过去能不能成功,自己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要等阚泽回来才能作数,现在不必多讲。所以,鲁肃还一直以为没有人过江,心中还在物色。所以一个人站在江边发愁:“唉!初十打黄盖,今日已是十三。眼看天色将晚,来朝便是十四了,至今还末找到献纳诈降书的人才。倘若明天依然无人过江,都督之计就付之东流了,怎不叫人忧急万分!”
阚泽见是鲁肃,心想,同他讲,等于同都督讲。所以走到鲁肃后面,在他肩上一拍,道:“鲁大夫请了。”
鲁肃回头一看,是个渔夫在叫他,吃了一惊,以为是曹操派过来的奸细。心想,别把我这个参谋官捉了去!仔细一辨,却是阚泽。心想,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怎么这样的打扮?因此问道:“我道是谁,原是德润先生,下官还礼了。请问先生,怎样到此?”
阚泽说,我昨天傍晚到三江口,见了黄盖和都督,拿了诈降书连夜过江,当夜献上诈降书。但都督信上有个漏洞,“粮草军需,随船献纳”,没有写明日期。曹操抓住这一点,要将我杀。后来我造出个《平原君兵法》,上有“背主、作窃,不可定期”八个字,胡说一番,骗过曹操,老贼重又中计,并叫我带回来两支人参、一包伤药,送给黄老将军。今日早上离了赤壁,中午到此,遇见甘将军,它他营中戏弄二蔡,结拜弟兄──“如今时光不早,下官先去面见老将军,请大夫代我回复周都督,免得都督着急。下官少顷便来。”
鲁肃听完,又气又好笑:气则气,这样大的事情。都督把我视同外人,对献诈降书之事只字不提;可笑者,他现在还在着急,我倒已捷足先登,得到了这个新鲜消息,知道诈降计已经成功了。心想,我倒要去将都督戏弄一番,报复报复。便对阚泽讲:“德润大夫只管放心前去,都督那里自有下官先去禀报。”
两人拱手而别,阚泽往黄盖船上去。鲁肃一路进陆营,一路上把阚泽的活回忆了一遍。到寝帐,见周瑜在那里来回踱步,心事重重,焦灼不安,上前打拱道:“都督,下官有礼了。”
“子敬,请坐。”
鲁肃佯问道:“都督,可有献诈降书之人么?”
周瑜想,阚泽到现在还不回来,看来事情危险了。那末索性不告诉你了。回答道:“事到如今,尚未找到恰当之人。”
鲁肃想,人面前说鬼话,还想瞒掉我?我早已碰到他了!“都督,你休要瞒蔽下官了。早有阚德润先生去往曹营献纳诈降书了。”
周瑜想,你怎么会知道的?昨日我把诈降书交给阚泽时,旁边没有第三者在场,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打听得来,“子敬怎样知晓?”
“这有何难?下官轮指阴阳,一算便知。”
周瑜想,别胡说八道!你从来不懂这套本事的。现在跟了诸葛亮,老实人学得油腔滑调了。我来将他一军。“子敬有此能耐?何人传授?”
“还有何人?自然是孔明先生了。”
周瑜一听,十分相信。心想,怪不得我想的事情孔明都知道,原来他有这套路数。你鲁肃一空下来就往他那里跑,专门帮他的忙,他为了感激你,把这套看家本领教会了你。──周瑜正在为阚泽担心,故而会上鲁肃的当。所谓“心神不定,起课算命”,心头无事者,就不大会相信这一套。现在周瑜想,既然你有这套本事,那倒要请你算一算,阐泽献诈降书究竟怎样了?顺便也试试你的说话到底是真是假。
“子敬,那末你倒与我算来,德润先生几时到此,怎样过江?”
鲁肃想,这还不容易吗?只要把阚泽的话,从头至尾背一遍好了。最近我这套功夫练得很好,诸葛亮的话,我每次都一字不漏地背给你听的。老实人居然也会装模作样,眼睛一闭,伸出右手,象鸡爪疯似地东捏西捏,然后开始说道:“都督听了:阚大夫昨日傍晚到此三江,先见老将军,后见虎驾。拿了书信,连夜改扮渔翁过江。”
周瑜听了这几句话,已经对鲁肃服帖了,算得一点不差。又问:“到了对江便怎样?”
鲁肃想,到了对江之后的事情你全不知道,由我瞎说乱讲都不要紧,反正对牛弹琴,无人对证的。“到了对江,曹操尚未就寝,德润先生当晚便献降书──啊呀不好,都督书信上有个大大的破绽!”
周瑜猛吃一惊。心想,这封信我反复斟酌的,怎么会有漏洞?不知错在哪一处。又问道:“本督信上有何破绽?”
“都督写道,‘粮草军需,随船献纳’……”
周瑜更佩服了,心想,这封信是我写的,写好就封了口,没有任何人看过。你居然能说出信上的字句,说明你的阴阳论算确实高明。周瑜被他说得紧张起来了,“本督这两句说话差在何处?”
“既是真心归降,为何不定日期?含糊其辞,分明唐突。曹操识破此乃诈降书,下令将阚先生拖出去斩了。”
周瑜听得冷汗直冒,但是再一想,阚泽的才学非浅,口齿伶俐,难道他就这样束手待毙了吗?“如此说来,阚大夫被曹操斩首了么?”
“都督,若命下官前去,便有说话回驳曹操。”
“哦?你便怎样?”
“下官只要言道,《平原君兵法》上两句说话:背主、作窃,不可定期。曹操定然深信不疑。”
周瑜想,我一直以为你不善辞令,难堪此任,早知道你现在才高学广,就叫你去了,也用不着我急了这许多天。他又焦急地问道:“那末阚大夫怎样呢?”
“待下官慢慢地算来。
鲁肃还要卖关子呢,心想,你急了我一天,我也要急你一会儿。他又慢条斯理地拨弄了几下手指,漫不经心地算了一遍,说道:“还好,请都督放心。真是英维所见略同,德润先生同样用了这八个字回驳曹操。老贼复番中计,到天明,亲送德润先生下船……呃,下官失算了!”
其实他是漏掉了一段事情,后来又想起来了。
周瑜被鲁肃算得糊里涂糊,由他说。问道:“子敬失算什么?”
“曹操请德润先生带回两支人参、一包伤药,送与黄老将军。”
周瑜想,怎么:曹操送的东西你都算得出?等阚泽来了要问一个仔细。
“既然诈降成功,为何德润先生还不归来?”
“他在甘将军营上戏弄二蔡,结拜弟兄,故而耽误了时光。”
鲁肃说到此处收注了话头。他想:不能再讲下去了,否则被你拆穿又要挨训了,所以立即来个急刹车:“如今德润先生已往粮营船上去见黄老将军,少顷便要来了。”
周瑜听完他这番话,将信将疑:说他是真会论算阴阳吧,不大可能;说他是编鬼话吧,又讲得这么有条不紊。如果真的学会了这套本事,倒也不错。“子敬,可能将此阴阳轮算之术传授与本督?”
鲁肃想,你也想学本事了?那末,索性再寻寻你的开心。“都督若要下官传授,这也不难,先与下官叩头四个。”
“呀呀呸!”
周瑜想,我是试试你的,你倒真的想做师傅了。
鲁肃说到这里,心想,时间差不多了,阚泽一到,事情弄穿,没有好收场的。“都督,下官有些小事,告退了。”说完,提了袍就往外去。
鲁肃刚走,小兵进来禀报:阚大夫来见都督。周瑜一面传言:“有请。”一面想,踱头的阴阳轮算准不准,只要与阚泽的说话验证一下。
阚德润到寝帐:“都督,下官有礼。”
“先生坐了,过江献诈降书怎样?”
阚泽说,昨夜一到对江,曹操未睡,我连夜就献上诈降书,不料信中有个漏洞,“粮营军需,随船献纳”,没有约定日期……
周瑜听了微微发笑。鲁肃真不简单,算得丝毫不差,连漏洞都没算错。等一下他再来耐时,别说磕四个头,就是八个头也愿磕的。一定要拜他为师,学会了这套本事,就可以未来先知了。“后来便怎样?”
“后来下官急中生智,说《平原君兵法》上有语云:背主、作窃,不可定期。曹贼信以为真,重又中计。”
周瑜又频频点头:不出鲁肃神算。“后来呢?”
阚泽说,后来曹操与我对饮到天明。临走时,他取出两支人参、一包伤药,叫我带给黄老将军。
周瑜心中暗暗叫绝:鲁肃手段高明.把东西都没有算错。
阚泽见周瑜脸上表情复杂,忽惊忽喜。一想,都督怎么听得如此出神,如此有兴味?他哪里知道,周瑜是在一一验证鲁肃的论算呢。
周瑜又问:“先生回来之后又怎样?”
阚泽说,我一到三江,遇见甘将军,在他营中戏弄二蔡,耽误了时间。所以我上岸时就在考虑,只怕先去见了老将军的话,你都督要等得心急,最好能遇着一个可靠之人,托他先带个信给你都督。正巧在江边遇见了鲁大夫。
周瑜听到这里,“哱──”叹了一口气,这才知道上了踱头的当。心想,你不要说了,我已明白了。鲁肃现在真调皮,还要我给他磕四个头呢。如果真的磕了,被人家笑歪嘴的。
阚泽见周瑜长叹一声,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莫非鲁大夫没有带到信?现在他的人也不见嘛。问道:“都督,鲁大夫可曾传信与虎驾?”
周瑜想,还是说他没有来的好,否则,坍台要坍到阚泽面前。掮了木梢,只能敲掉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说道:“子敬未曾来过。”
“原来如此。”
周瑜正准备给阚泽摆酒贺功。阚大夫说,饮酒是小事,目前军情紧迫,就免了吧。待等破曹之后,再与都督畅饮一番──“下官告退了。”
周瑜说,你稍等片刻。便到内帐写好一封信,托阚泽带给吴侯。信上写明:诈降书已由阚德润先生献纳成功,不久便将火攻赤壁。请吴侯准备二十条火船,送到三江候用。
为什么火船不在三江就地准备呢?因为有两个奸细在此,万一被他们发觉,禀报曹操,火攻计划就全部露底了。好在离火攻之日还有一段时间,在南徐准备好了送来还来得及。这是周瑜细心之处。
阚泽拿了信,辞别周瑜,回转南徐,把信交给吴侯。孙权这才放心,使命专人备好二十条火船,装成粮船模样,几天后,就差陆逊解往三江口。陆伯言到达三江时,正逢诸葛亮要登台借东风。陆逊深谙天文,准备说穿孔明是哄骗都督,意欲金蝉脱壳,使诸葛亮又遇到了一次意外的危险,此话后书再提。
周瑜等阚泽走后,便派心腹去西山把庞统和参谋船上的诸葛亮一起请来。三个人,一桌酒,边饮边谈。周瑜对龙、凤二位讲,打黄盖苦肉计,昨夜阚泽去献诈降书,已经成功。现在还剩最后一条计,就是要请庞先生过江献连环计了。
庞统说,都督,连环图十幅,我已画好。但我怎么过江呢?就这么自己送上门去,不象是我的作为,曹操也不会上当的。请你都督要想个办法,把我送过江去。
周瑜想,这倒的确,你的名气这么大。曹操请了三次,没有见到你的金面,如今反而挜上门,自掇凳,不象凤雏的身价。曹操必然起疑。没有好的上场办法,庞统不能过江,去了也不会成功,这怎么办呢?
这正是:垂钓亟须诱鱼饵,进身正待叩门人。
不知庞士元如何过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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