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因为平时对人驾官指头凿惯的,忘记了现在手中提着一条金槊。他刚才舞槊的时候用了功劲,还没有放松,二十来斤重的金槊,并不觉得有多少分量,竟然会对着刘馥很自然地搠了过去。
刘大夫哪里会想得到有这么一下子,他刚好一个喏唱下去,巧极了!槊尖正好对准了他的头顶囟,“壳!啡!”顿时脑浆迸裂,“得儿……噌!”跌倒在船板上。
“呣!”曹操一怔。啊呀,这老头儿被我搠死了!虽然我是无意中失手误伤,但打死了人总是我的过错。就叫他不明不白地死去?怎么办?
众文武见此情形,无不瞠目结舌,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一声都不敢响。心想,乐极生悲了,喝酒喝出人性命来了!
一个手下人连忙跑过来向曹操禀报:“启禀丞相,刘大夫他……”
手下人刚想说“他被丞相一槊搠死了。”只见曹操的一对三角眼对他一瞪:你敢讲!你如果说是我把他打死的,那我索性诈酒三分,连你也一起捅死了拉倒!你要替我把责任转嫁到死人头上去。懂吗?
曹操的这几个心腹手下,都是玲珑乖巧的聪明人,而且早已摸透了丞相的脾气。见他眼睛一瞪,连忙把话缩住,立即转口道:“刘大夫他……喝醉了酒,在丞相的家伙上撞死了。”
曹操想,你说得出是他撞死在我的家伙上,我佩服你!但现在被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责任了;他撞死,是他自己不留神。曹操愈加装得酒痴糊涂,对手下道:“命他下回当心便了!”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下回?!
曹操说完这句话,把槊一丢,装出身体摇晃,好象力不可支要倒下去的样子。手下连忙将他扶住。“丞相醉了!丞相醉了!”把他扶下连环舟,返回陆营大帐。曹操无故杀了人,面子也不要了,头上的相貂还留在船上。
一场喜气洋洋的宴会就此不欢而散。真是有兴而来败兴归。文武统统上岸回陆营。连环舟上由于禁、毛玠两人吩咐手下拾掇干净。又派人把相貂送往中军大营。
刘馥的儿子刘熙闻得噩耗,立即赶到连环舟上,扑在父亲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到天亮,刘熙哭进丞相的寝帐,跪在曹操的面前问道:“请问丞相,我家父亲身犯何罪?丞相因何将他活活打死?”
曹操想,他有什么罪呢?无非是曲解了我的几句歌词。我喝多了酒,失手误伤。现在不能再装吃醉了,但还可以装糊涂。因此装作惊讶之状,问道:“什么,老夫几时打死令尊大人哪?”
“昨宵在连环舟上……”如此恁般,这等那样,“还不是丞相所打死?”“啊!真有其事么?那定是老夫喝得酩酊大醉,不慎误伤令尊大人。啊呀刘大夫啊,悔煞老夫也……”猫哭老鼠,两滴眼泪。又道:“赏尔银两三千,将令尊大人伴柩回乡。回来加官晋爵。”
又是老方一帖,想以爵禄来买回人心。不料,这并非万灵仙丹,刘熙不是蔡中、蔡和。公子心想,我倘若再要在你手下为官,也太没志气了,天地如此之大,我何处不可容身,何必非要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不可呢?现在我拿你没有办法,以后找机会与你算帐!刘熙领了三千两银子,将父亲棺木成殓,伴柩回乡。然后就投到了东川张鲁的手下去了。后书孔明伐东川时,再提到刘熙。
赤壁山前这几天别无他事,就是按照曹操的命令,将七千条战船攀搭成连环舟。
有书则说,无书则表。十六、十七、十八,三天转眼而过,连环舟已经全部完工。曹操到江边一看,不得了!简直象是一个半岛。站在江边望去,连长江都看不见了,要登上将台,才能望见连环舟外侧的滚滚白浪。
那末,这连环舟究竟有多少大呢?我们都没有看见过。但是可以大致计算一下。当时的大号战舰,用现在的尺度来量,至少长三十米,阔十米吧。那末每条船就是三百平方米,七千条船就有二百一十万平方米,即二点一平方公里,合三千一百五十亩。如果横向是一千五百米长,那纵向就是一千四百米;沿着连环舟跑一圈,要五千八百米,将近十二华里。
曹操想,这么大的一片地方,别说水军全部可以容纳,陆军也可驻扎一部分上去。丞相吩咐扎十万马队上去。他以身作则,把中军大帐也搬上去了。从今天开始,就在连环舟上料理一切军务。但是,陆营上还有三十五万人马,这座大营不能撤去,那就必须留几员得力的大将镇守。曹操命张辽镇守前营,河北名将张合镇守后营,左营李典,右营乐进,派痴虎将许褚镇守中军大营,并保护好四百辆饷银车。每辆车上有五十只小木箱,每箱一千两银子,每车五万两;四百辆车子,总共装载白银二千万两。曹操打算等庞统到、黄盖来,连环舟杀过长江。并从出兵时起,每人都发双饷。把陆营的事情安排妥贴后,丞相带领文武上连环舟。
连环舟上大营扎得密密麻麻。为了节省占地面积,营头都连在一起,只留出一些通道。请看:曹操非但连舟,而且连营,论用兵之道是错上加错。所以,烧起来一无生路!如今陆军在顶棚上面,水军在船舱里。曹操的金顶牛皮大帐,扎在连环舟上层的最中心。帐外将台高筑,耸入云端。
曹操于十九日清晨搬上连环舟,二十日晚上就开始火烧了,到下半夜被张辽救上岸:总共在连环舟上投有呆满两个昼夜。但是,十九日这一天,我们说书的要说好几个回目。因为其中有个大事件,就是“东吴十计”中的最后一计,诸葛亮的金蝉脱壳计──借东风。那末,怎么会引出借东风这段事情的呢?这里就有一个“榫头”了。
原来,早在数天之前,曹操就命焦触、张南二将去往荆州解运十万石军粮到此。焦、张二人是河北袁绍的降将。西川也有个张南,乃是同名同姓。《三国》中人物太多,《演义》上有姓氏的人物共有九百八十多人,其中光是帝王后妃、文官武将,便有四百七十七人。正象西川有个马忠,江东也有个马忠一样。因此难免有姓名相同者。──昨日半夜,焦、张二将把军粮解到聚铁山粮寨。因为押解军粮是不能错过时辰的。即使这里军粮多得发霉,假使军粮未能按时运到,也要以军法问斩。粮营上有四十二员将、十万兵,保护着一百六十万石军粮。这些粮食一面消耗,一面又源源不断地运来,始终要保持一百六十万石,只能多,不可少。现在这十万石米运到后,暂时就有一百七十万石了。粮营的都督有两位,正的是夏侯惇,副的是曹洪。小兵把十万石米检点验收下来,在解粮的公文上戳上夏侯惇的印,表示如数收讫。焦、张二将接过文书,连夜飞马赶奔赤壁,来见丞相交令。至陆营前,天刚刚亮。两将下落马背,对守营兵道:“费心通报丞相,我等解粮回来交令。”
守营兵答道,丞相不在陆营内,中军大帐已迁到连环舟上去了。
两位将军听了不懂。因为庞统到此地献连环计的时候,他们巳奉命去催粮,所以不明白连环舟是什么意思。问守营兵:“何为连环舟?”
小兵说,这连环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说清楚的。你们到江边一看便知。
两将重新上马,往江边而来。未到江边,已经看见江中一片平地。远远望去,上面营头拔地而起,正不知有多少人马,刀枪林立,旗幡招展。焦、张二人感到十分诧异。心想,才离开了这么几天,此地有偌大的变化。看来这就是所谓的连环舟了。
两人到江边下马,带着战马下得小船;船划出水营门,到连环舟旁,连人带马登上连环舟。新来乍到,不识瓢碗锅灶。便向军士问讯,丞相在哪里?小兵指着中央说,你们看,那边将台高筑,将台之下,便是丞相的中军大帐,两人朝着那个方向迳直而去,到大帐前招呼道:“费心通禀丞相,我等解粮回来交令。”
手下进帐禀报:“启禀丞相,焦、张二将解粮回来,在帐外候见。”
丞相道:“传他们进见。”
两人上帐,见过丞相,呈上令箭,交割文书。曹操一看,未误时日,便记功一次。
焦、张问道:“丞相,缘何攀搭连环?”
曹操想,这还用问??如果没有连环舟,怎能杀过长江?你们这些马背上的大将更是寸步难行。现在你们解粮刚回,不知道这连环舟的来历和妙处,便简明扼要地讲给他们听了。
不料事与愿违,恰恰焦触、张南听了不以为然,反而有气心想,别的事情可以依赖旁人之力,打仗是要用性命去拚的,哪有什么靠别人去立功的事?你把连环舟说得神乎其神,好象我们过江非靠连环舟不可,没有连环舟,我们做大将的都是废物了!那我们倒不服帖了。只要有本领,小船照样可以杀过江去。所以二将道:“丞相,我等不需连环舟,只要浪里钻、水上飞,也要杀往对江,斩将立功。”
如果是别人这样讲,那就脑袋不保了。因为曹操早已宣布,谁敢言连环无用,以军法问斩的。但这两个人当时不在场,是例外的情况。所以不知者,不罪也。
曹操心想,怎么,你们也敢小看连环舟?那很好。我知道的,不相信连环舟的不仅仅是你们两人,文武中大有人在。只是慑于我的三申五令,不敢直言罢了。现在你们既然恃一时之勇,要用小船杀过江去,那正好让你做一个榜样,去试一试,我料定你们不是吴将的对手,必然一败涂地,非死即伤。我就可以用事实反衬出连环舟的无比优越和强大威力。让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从中得到些教益──只有曹操想得出来,为了证实连环计的正确,他不惜损兵折将,用将士的性命来作试验品。丞相拔出一条令箭:“焦、张二将听令!”
两人应道:“有!”“在!”
曹操说:“将令一支,带兵三千,全用浪里钻、水上飞,杀往对江。其功非小!”
反面教员也有功劳的。
两将接令,退出大帐。立即点齐三千水军,一百二十二条小船:每船二十五个小兵;焦触、张南各乘一条小船。金锣响亮,小船直往对江进发。
曹操带领文武出大帐,上将台观战。看他们怎样去找死。真叫“争口气,看他死。”
赤壁鏖兵,主要就是最后的一场火攻。前面对峙了一个月,长江水战只有一次半:十月三十日打了第一仗,今天十一月十九日打了半仗。因为十月底的一仗,曹操出动了大批军队,还有三十门船尾炮。虽然吃了败仗,但战斗的规模不小,可以称一仗。今天曹操不但不希望胜,反而希望败,只差两员将,三千兵,所以只能算半仗。
此时,三江口营中上至周瑜,下至军士,都已知道曹操搭好了连环舟,在那里俟时而动。因为连环舟范围大,不打瞟远镜也可以隔江看清。突然,将台上的了望哨从瞟远镜中发现,有一百多条小船离开连环舟向这边冲来。再一看,有两面大旗飘荡,说明有两将率军。一个哨兵连忙奔下将台,飞马赶到陆营,直至都督寝帐:“报禀都督,小的在将台上发现对江有一批小船杀过江来,约有三千军兵,两员战将。请都督定夺。”
周瑜觉得奇怪:曹操的连环舟已经全部装置完备,数十万人马都已驻扎上去了,大战前夕怎么还会用小船来跟我较量?想必曹操手下还有人不赞成连环舟,认为小船也能打大胜仗,故而驾轻舟杀过江来。那好得很,让他们来尝尝江东勇士的厉害,杀他一个落花流水,片甲无还。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依仗连环舟。十月底那一仗是诸葛亮代我指挥的,今天我要亲自到将台上舞旗,顺便看看那连环舟究竟如何模样。都督一面命手下人退出,一面吩咐起鼓升帐。
聚将鼓敲,号炮声响,文武聚集大帐。周都督在虎案后面坐定。文武参见已毕,两旁站立。周瑜想,对方来三千兵,二员将,我也不必多派人马,只要旗鼓相当,尽足够了。便拢一支令箭:“韩、周二老听令!”
“韩当在!”
“周泰有!”
“二位老将军,本督付尔等将令一支,带兵三千,浪里钻一百二十条,至江边等候。见本督号令,杀上江面,迎战曹兵曹将。”
二将接令,退出大帐,点了三千水军,上小船,在江边等侯发兵。
周瑜发讫将令,对众文武道:“众位将军,列位先生,请归本帐,耳听捷报。”
都督出陆营,到江边,上将台,将台上的弟兄要紧列队迎接虎驾。靠将台口,有一张半桌,桌上放着一只瞟远镜,一面令旗,还有一副旗架,旗架上各色信号旗都插满。周瑜拿起瞟远镜,先对江边上一望,见敌船已抵江心,来势较凶猛。都督边察看着曹军的动静,左手从旗架上抽出一面小蓝旗。
将台上的四个信号兵见都督已在发令,便拔出一面大蓝旗,扯出栏杆,放上木架,然后用旗帜上的绳索牵动起来,大蓝旗凌空飘舞。
江边的韩、周二将和三千小兵,一切准备就绪,严阵以待。两位老将都是水手的装束,脚上鲨鱼皮托底的战靴。韩当在上首,手捧双刀,站立船头。下首的周泰,左手握盾牌,右手执单刀。所有撑船的小兵注视着将台,见上面蓝旗伸出,高高飘荡,摆正船舵,对船上的弟兄们传令道:“将台之上蓝旗高飘,都督命咱们杀往江面。”
各船上的二十四名吴兵,听得号令,划浆的划桨,鸣锣的鸣锣,一百二十条小船直往江心疾驶而去。
无多片刻,江面上两军相遇。韩、周二将年纪虽大,勇力不减当年,老当益壮。更兼长期水战,练就一副过硬本领,一到江面上,就似猛虎下山,蚊龙出水,气概异常。见对面也是两员大将,韩当便高声喝道:“呔!来者贼将,报上名来!”
焦、张二将一看,三江来两个老头儿,已有三分轻敌。焦触反问道:“老头儿先通名来!”
“大将韩当!”
“周泰的便是。贼将留名!”
“老头儿听着,我等乃丞相麾下焦触、张南是也。”说罢,更不打话,小船冲上前来。焦触举刀便向韩当当头砍来,“老头儿看刀!”
韩当想,无名之辈,听都未听说过,谅来也非我对手。见他起刀动手,便将身子一偏,双刀交叉,朝他的家伙上并不十分用力地招架上去,喝一声:“贼将且慢!”
韩、周二将水战功底扎实,在船上站得贴稳,任凭手中?样用力,脚下如同站立平地一般,丝纹不动。焦触、张南二人原来武艺平常,还是马上之将,不习水战,再加上与连环舟斗气,乃是一时之勇,哪里敌得过两位老将军的神威!焦触的刀被韩当这么一掀,直荡地荡了出去。不等他收回钢刀,韩当一个箭步蹿到焦触的船上,左手的刀尖直捅焦触的当胸,大吼一声:“与我去吧!”
只听“嗤”地一声,焦触兜心中刀。韩当迅速飞起一腿,把死尸“轰嗵!”踢入波涛,葬身鱼腹。
陆地交战,有点身价的大将阵亡之后,尚可收回尸体,备棺成殓。水战就不一样了,大将身价再高,死了大多是没有棺材躺的,真是尸骨难收。
与此同时,张南与周泰也打成了一对。张南欺周泰是个老苍头,举刀向他当顶劈来。周泰用盾牌挡掉劈来的钢刀,顺手将他拦腰一刀“咔嚓”一声,尸分两截,从船上滚落长江。
转眼之间,两员曹将双双受戮。大将阵亡,小兵乱作一团,纷纷掉头溃退,逃的逃,散的散。吴兵见二老立斩二将,旗开得胜,一齐冲杀上去,把三千曹兵乱劈乱砍,犹如砍瓜切菜相仿。他们个个生龙活虎,围着一百二十条敌船杀个不停。顷刻之间,江面上曹家的号帽、旗幡漂满,血染浊流,尸沉江底。江东竟未伤一兵一卒,就大获全胜。
曹操在连环舟的将台上看得清楚,见自家的兵将死的死,伤的伤,四下逃窜,溃不成军,狼狈不堪,毫不沮丧,反而对着江面上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左右文武见丞相如此狂笑,都在想,我军败到这等地步,你非但不痛心疾首,相反发笑高兴,你安的是什么心?
曹操环顾四周道:“列公,要是连环舟过江,岂会如此惨败?可见小船不中用哪!”
曹操趁此机会在警示那些至今还对连环舟抱怀疑态度的文武。
此时,江面上大风呼呼袭来。曹操突然听得空中有嘎嘎作响之声。他猛地一惊:莫非狂风要把将台吹倒么?再一想,不可能。这座将台扎得十分坚固,岂是大风所能动摇的呢?抬头一看,见将台顶端插着一面大红旗,这面旗有一丈六尺见方,江风一吹,旗帜飘舞甚急,旗杆因受不住如此强的风力而在空中摇摇晃晃,好象要倒下来一样,故而发出嘎嘎之声。曹操吩咐手下立即把大旗降下来。话音刚落,旗杆“刮”地一声,上面的一大截折断了,大红旗从断杆上滑下来,象风筝似地向东南方飘去。好在连环舟地方大得很,这面旗不会落到长江里去的。等一下自有小兵去捡回来。
曹操见江面上自己的兵将死得差不多了,心想,也不必鸣金收兵了,他们自己会逃回来的。便带了文武下将台,回到大帐。
哪里知道,就在这阵西北风上,在江东引起了一件极大的风波。
对江周瑜也在将台上指挥,见江上韩、周二将大显神威,立斩二将,一仗取胜。现在还在追杀小兵。他想,此时不需我指挥,收兵也还太早。待我趁这空隙,看看曹操的连环舟。想着,就打起了瞟远镜,向对江连环舟上望去。正在这时,一阵大风把曹操的大旗吹落下来,恰巧被周瑜看一个真切。因为隔了一条江,从瞟远镜中看过去,这一面大旗也只不过象风筝那么一只。
古代的人多数信崇迷信的。大风刮断旗杆,本来是一桩很平常的事情,但从周瑜的眼中看来,这是曹操遭灾的预示,是不祥之兆。所以他对曹营十分仔细地观望着,要想看看这面大旗飘落到什么地方。不料面前旗架上的小信号旗,被对面吹过来的大风吹得飘飘忽忽,摇曳不定,旗角挡住了他的视线,一点看不清。周瑜放下小蓝旗,用手去撩开飘在脸上的旗角。可是拦开了左边的,右边的飘过来了;拦住了右面的,左边的飘过来……
将台上的手下发现了,马上过来把桌上的旗帜统统拉开。旗帜拉开了,视线也清楚了,周瑜却不看了。只见他把瞟远镜往桌上一放,站在那里愣愣地发呆。原来,并不是在为错过了欣赏大旗飘落何地的机会而纳闷,而是发现了一个极为重大的问题。他完全忘却了挥旗收兵,只是紧皱着双眉在想,这旗为什么老是在我脸上拂来拂去?当然,这个道理很简单,是因为刮风的关系。那末,是什么风呢?西北风。现在曹操的连环舟已完工,我正准备用火攻破曹。但是要过江纵火,必须是东南风,这样,火一起,就会向西北方烧去。倘然在西北风中去烧西北方,那就是逆风放火,引火自焚了。现在是什么日子?十一月十九,隆冬时节。冬天只有西北风,哪来东南风!?要东风,必须待到明年春天。但曹操有了连环舟,恨不能立时杀过江来,决不会延误到春季,料他这几天就要横渡长江。对付这种庞然大物,除了用火攻,别无它法可破。象下棋一样,十步棋中我巳赢了几着,就这最后一着被曹操赢去,我岂不是全盘皆输!怪不得曹操会中庞统的连环计,原来他料定我无法用火攻的。想到这里,周瑜心头猛地一阵抽搐,浑身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噤。心想,小霸王孙策临终重托,吴侯孙权与我情同股肱,将江东六郡托付给我周瑜,耍我保住这半壁江山,早日兴兵破曹。我周瑜为了孙氏基业,屯兵三江,与曹操相持已久,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用了一连串的计策:反间计、苦肉计、诈降计、连环计。也算得上万事俱备了,指望一把火烧掉曹操百万大军,眼见得成功在即,却万万没有想到冬季里没有东风!费了这么多的心血,到头来反而帮了曹操的忙。本则曹操还想不到用连环舟,也就杀不过江来,是我叫庞统去献的。如果六郡八十一州陷于曹操之手,叫我怎么对得起吴侯,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那末,我再派人到曹营去,将曹操说服拆毁连环舟,不可能。曹操一经主意确定,岂肯轻意改图!再说,恐怕时间上也不允许。那怎么办呢?
此时,大都督眼前好象看到曹操已驾驭着连环舟排山倒海似地杀过江来,自己的军队被撞得船翻人亡,无法抵挡;百万曹兵铺天盖地一般冲上岸来,以摧枯拉朽之势踏平六郡,直捣南徐。孙家的三世基业毁于一旦,江东百姓遭灾,生灵涂炭,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一国之统帅,千斤重担压在肩上,如何不急!都督顿觉胸口发闷,咽喉发痒。头摇了两摇,把口一张,“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眼珠向上一翻,身子哪里还站得住,摇晃了几下,往后便倒。两个小兵急忙扶住。周瑜倒在小兵的臂上,不省人事。
将台上的小兵见都督忽然口吐鲜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大家乱作一团。连连呼唤“都督醒来!”“都督醒来!”叫了一阵,不见回音,慌得手足无措。
“我的哥,不好了。快去禀报!”
一个小兵急步冲下将台,奔进陆营。进了营门,小兵愣住了:去禀报谁呢?本来事无巨细,总是禀报都督的,现在都督倒在将台上,谁能作主呢?一想,只有去禀报参谋官鲁大夫。
俗语说“急煞鲁肃”,此话一点不假。鲁大夫正在本帐耳听捷报。心想,今天有都督亲自指挥,三千曹兵不堪一击,片刻便有佳音报来……
小兵从大帐回头,直奔进帐来,口中叫道:“报禀鲁大夫,大事不好了!”
鲁肃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江中大败,贼兵贼将杀上岸来了?不会的。有都督在指挥,绝对不会如此。便问道:“何事惊慌?”
“启禀鲁老:长江交战,一仗大获全胜。可是,大都督在将台上忽然口吐鲜血,昏迷不醒。请鲁老定夺!”
“此话当真?”
“小的不敢胡说。”
“快快与我带路!”
“是!”
鲁肃将红袍一提,急匆匆跟着小兵直奔将台。到将台上面一看,果真如此。这下鲁肃真的急了,连声呼唤:“都督醒来!都督醒来!”
只见周瑜双目紧闭,牙关紧锁,人事不知。鲁肃想,这是都督连日来操劳过度引起的。这里风太大,赶快把都督扶下将台,送到他自己的内帐去躺下,好好休息一下。吩咐道:“速将虎驾扶往大营内帐。下官即刻便来。”
四个小兵把周瑜扶手扶脚抬回陆营。
鲁大夫虽是文官,但与周瑜交了多年的朋友,也懂得一些水战,要发令收兵是不在话下的。他打起瞟远镜一看,江面上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便把桌上的小蓝旗插好,抽出一面小白旗,命令收军。四个小兵把大白旗飘出去。鲁肃见江面上已在执行命令,便丢下小白旗,提了大红袍,跑下将台,直往陆营奔去。
江面上,韩、周二老带兵回来。上岸,换好盔甲,准备见都督交令。闻得都督吐血,已扶回陆营去了,只得等待消息。让他们等一下把令箭交给鲁肃,一言表过。
鲁大夫一口气又奔进陆营。此时,营里的文武大多数都得悉都督吐血,便都跟了鲁肃来探望都督。到内帐门口,要想进去,门口两个侍卫将他们拦住。说:“众位将军,列位先生,都督有令,一概不能进见。”
鲁肃想,不错,病人怕闹、怕烦的,而且内帐地方小,又是军机重地,这许多人拥进去,确实有所不便。便问道:“那末,下官一人进见如何?”
“鲁老,你也不能进去。”
“哦?这倒奇了!”
鲁肃想,平日里,都督不见任何人,唯独我可以进见,这已自然成习惯,司空见惯的了,怎么今天我也不可进见了?不知现在都督病体如何,身边总要有个人照料,否则他一个人在里面昏死过去,我们也不会知道。
其实,周瑜被手下人抬到内帐,一放到行军床上以后,就苏醒过来了。他虽然吐了口血,只觉得身子有点软,问题不大。因为是老毛病了,所以也不紧张。而且知道今天这口血是被西北风急出来的,并非因为内脏受到损伤。都督此时的头脑非常清醒。心想,我既然无面目活在世上,也不愿眼看江东三世基业落到曹操手中。没有其他办法,只有以死来了此一生,至于江东如何沦陷,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但又不能马上就自尽。否则,人家就会猜疑我是因为没有东风而死的。堂堂都督,小辈英雄,被老天逼死,岂不要一世英名,付诸流水?!死后还要被人嗤笑。所以,我既要死得不留痕迹,死后又不被人猜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绝食,水米不沾,几天几夜后,自然一命呜呼。好在我方才吐了一口血,有目共睹,只道我是因病致死的。这样的死,还可以保住一张脸皮。或许人家会说,要是周瑜不死,曹操未必能够杀过长江。这是江东的不幸。都督打定主意,便吩咐手下,任何人一概不能进帐。其目的在于避免被人看出破绽。
营中的军医官得悉都督染病,立即推举了十八位大夫前来诊治,他们都是医术最为高明的内科专家。军营中主要是外科和伤科,但内科也有。当时的分科没有现在这么细,这样具体,许多郎中都是兼擅几科的,那末,为什么要来那样多人呢?因为给一家统帅看病,一两个人是不敢作主的,需要大家商量,就象是今天的会诊。
鲁肃便对内帐门口的侍卫讲,军医官来了。其他人一概不见倒合情理,想必军医官来给他治病,总应该见的吧。请你们去通禀一声。
侍卫进内帐通禀周瑜:“都督,军医官来了,见也不见?”
周瑜想,我并没有什么大病,而且准备一死了之,还要什么军医?来与我治病的,肯定都是良医,区区小病,他们只要用三个手指就可以从脉搏上诊出。他们给我一切脉,就可以断定我根本没有毛病,这口血是急出来的。那我非但死不成,而且脸皮全部被撕光,叫我如何做人?所以回答道:“军医也不见。”
侍卫连忙出来回复鲁肃道:“鲁老,大都督有令,军医也不见。”
这下鲁肃越加弄不明白了。心想,有了病,不请郎中医治,这算什么道理?我与都督交了这许多年朋友,他这吐血老毛病也不止这么一次,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突然,这么奇怪的呀!既然军医官来了,总要让他们给都诊治一下,若无大毛病,服几帖良药,早日恢复元气也好把全副精力用在破曹上。便命手下人在寝帐撂下十多个座位,让军医们先休息一下,自己再想办法。同时对全体文武讲:“众位将军,列位先生请各回本帐,加强职守。此事务请严守机密。”
鲁大夫考虑得很周到,因为蔡中、蔡和两个奸细在此活动频繁,专要打听军机大事,倘被他们获悉,密报曹操,敌军趁都督病危之际杀过江来,那是非常危险的。
众文武说,那末鲁老,都督的一切请你多担待些,有什么情况,早些传呼我们。
鲁肃道:“众位放心,有下官在此。”
众文武走了之后,鲁大夫在寝帐内步来踱去,兜了好几个圈子,仍旧一筹莫展。心想,既然都督一概不见,我在这里也无益,让我去找个清静所在,一个人仔细想想。他便离开寝帐,出陆营,到江边。见此地四下无人,他一边沿着江岸迈步,一边长吁短叹,自言自语道:“唉!长江二次交战,一仗大获全胜。不料都督忽而口吐鲜红,晕倒将台。文武一概不见,我也不能进去,且又拒绝就医。不知是何道理?这倒难了!”
这个难题去向谁商量呢?鲁肃偶而抬头对江中一看,瞥见一条船上大旗高飘;旗上清清楚楚。绣着:“大汉军师中郎将,兼理东吴长江水军参谋官、水路总巡哨:诸葛”。哈哈!我怎么忘了,不去找他去找谁商量!那条船上有个活半仙,十分灵验。任何事情去求教他,有问必答,凭你疑难,到他手里迎刃而解。
鲁肃连忙招呼一条摆渡船靠岸,上船,渡到孔明的参谋船旁,撩袍登上大船。对舱里一看,只见诸葛亮坐在中舱,左手烘着手炉,右手羽扇轻摇。鲁肃想,你究竟是热还是冷?十一月十九,在长江之中,是应该烘手炉了;但怎么又在摇扇子呢?大概你半边身子热,半边身子冷,真的是一个阴阳先生。其实,早已说过,羽扇是三国年代那些隐士、清谈家的象征和装饰品。到唐朝的文化兴盛时期,别说是文人,哪怕是武将,在不打仗的时候,也都喜欢在手里执一柄书画扇,以示有身价。
孔明正在思考:自从我到此江东以来,舌战群儒,激鲁肃,激孙权,激周瑜,总算达到了孙、刘联合,共破曹兵的目的。但是,军队驻扎三江以后,周瑜不是与我同心破曹,相反,几番使用诱人犯法、借刀杀人、掘坑逮虎等计,多次欲加害于我。我为了刘皇叔的三分天下,忍气吞声,只招架,不还手。不过,这一笔笔帐我都记着,赤壁大战之后,一定要跟他清算的。现在,曹操的连环舟已经搭好,赤壁鏖战即在目前,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在皇叔临江赴会之时,我已有一封锦囊交于主公,请他命赵云改扮一条渔舟,带上一张弓、一支箭,于今日──十一月十九傍晚,到南屏江来接我。或许子龙此时已经出发了吧?但是我如何脱身呢?文章我早巳完篇了,只是缺少一个恰当的题目。别人是拟定题目做文章,我却恰恰与别人相反。如果周瑜一直不出题目,我这篇文章怎么办呢?其实,你不要急,鲁肃给你送题目来了。
鲁大夫跨进船舱,对诸葛亮把手一拱道:“军师,下官有礼了。”
“大夫请坐。”
“告坐。”
“大夫到来何事!”
“唉!”
孔明想,又是跑到这里就叹气,幸亏我“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因此,问道:“大夫因何长叹?”
“唉,江东不幸也!”
“嗳!何出此等不祥之言?”
“军师还不知晓么?”
“大夫不言,亮怎能明白?”
“军师,今日长江二次交战,大都督亲临将台指挥,我军大获全胜。不料大都督突然口吐鲜红,晕倒将台。如今卧病内帐,一概不见,军医也被拒之帐外。你想,在这两军决战前夕,江东生死存亡关头,都督忽患重病,岂非江东之不幸么?”
“哦,大都督忽而口吐鲜红?”
“正是。军师,你看都督的病情究竟怎样?”
孔明想,周瑜是有这个老毛病的。但今天吐血是旧病复发,还是别有原因,这倒吃不透。“请问大夫,都督近日贵体如何?”
“甚是康健。”
“方才出兵之时呢?”
“依然很好。”
“嗯嗯嗯。如此说来,乃是暴发之症?”
“然也。”
“那时都督正在将台之上?”
“正是。”
“我军已经大获全胜?”
哎呀!鲁肃想,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啰唆!我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了,你还要唠叨叨问个不休。
当然,诸葛亮的每句问话都是有道理的。他问明了周瑜发病的时间、地点、环境及前后情形,就可以大致推断出他的病因。诸葛亮这么一盘问,基本上断定了:周瑜的病虽则发自体内,却并非身体虚弱所致,而是感于外界。照理他前几天就应该发病了,只是因为他未出大营,没有吹到西北风之故。今天一上将台,就发觉了冬季没有东风,不可能用火攻,故而急得他口吐鲜血。好,我这篇文章的题目有了,就叫它“借东风”。孔明想到这里,对着鲁肃微微一笑。
鲁肃想,我这里急煞,你还在那里好笑。哦,你与都督是冤家,见他病势沉重,希望他早些死掉。但是,现在我们孙、刘两国是一家,大都督毕竟是江东的统帅,你诸葛亮的本领再大,这里的一兵一卒你都调遣不动,你赤手空拳如何战胜百万曹兵?我们两国比邻,唇齿相依,江东倾覆,你家主公也有灭顶之灾,正所谓“唇亡齿寒”。你又有什么好笑的呢?“军师,你因何发笑?”
“亮所笑者,都督之病因全在本军师手掌之中。”
鲁肃一听,方才明白孔明并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已经掌握了都督的病情了。那再好也没有了!我也不必到处求医觅方了,只要问他就可以了!“请问军师,都督之病究竟怎样?”
“大夫听了:都督此病乃是风寒所致。”──是吹到了风的缘故;而且这风的寒气是很重的,因为是西北风,寒风透骨嘛。──“而今病入膏肓,已成绝症,药石无灵,难过今晚三更。”
“啊!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纵然扁鹊再世,华佗到此,也无能为力。”
“啊呀!”
鲁肃听孔明说得如此凶险,两行热泪早己滚了下来。一来是与周瑜的感情好;二来是江东断了一根正梁,怎么不悲痛?只见他声泪俱下:“大都督死得可怜……”
“大夫不必悲伤。”
鲁肃想,人都要死了,怎么会不悲伤?而且你的话,我从来不怀疑的,你说三更死,都督决不会偷生到天明。原来你方才笑的,就是因为知道大都督不久于人世了!你这个人的良心真坏。兔死狐悲,我与他契交多年,为他流泪,你还要叫我不要哭呢!“都督性命垂危,叫下官怎不伤心!”
“大夫放心,当今天下还有一个能人,可使周郎起死回生。”
鲁肃想,据说扁鹊是有起死回生之术的,可惜他已经死了,而且你刚才说过,即使扁鹊活转来也无用;华佗是当今最好的名医,可称药到病除,你说把他请来也是枉然。那末还有谁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呢?谁的医术能比这两位名医更高超呢?只要你能讲出他的名姓,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把他请来,“请问军师,何人能救都督性命?”
“非是旁人,便是本军师。”
“嗳!”上你的老当!你是军师中郎将,不是军师兼郎中,怎么会治病呢?分明是想在都督临死之时戏弄戏弄他,出出你胸中的怨气。不作兴的!人家已经要死了,何必还要如此耿耿于怀呢?“军师休得打趣!你既非医家,何能治愈都督之症呢?”
孔明把羽扇朝他一指,正色道:“大夫此言差矣!你身为陆军参谋,岂不知:不识天文,不可为将;不明地理,不可为将;不通人和、兵书,不可为将;不精医道,也不可为将?为将者,须要件件皆能。”──这个“将”,不是指一般的战将、武将,而是指主将。象我这样的军师中郎将,就应该具备这些条件,医道也不例外。
其实,孔明在想:如果周瑜果真有重病,我倒不一定能治好,但他今天这病,别人一个都没法治,我却能治,而且手到病除。
鲁肃见孔明神态十分严肃,不象开玩笑,心想,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敢愚弄都督,三江将士岂会容忍于你!既然你身怀绝技,那再好也投有了,就请你上岸去与都督治病,“既然如此,有劳军师登岸一走,与都督诊脉治病。”
“且慢。”
诸葛亮一生作事谨慎,脚脚踩稳,步步踏实。不了解的人以为他胆子特别大,敢于冒险。其实他都要有了十分把握,才肯做一桩事的。故而他极少误事。现在先生想,虽然我已料到周瑜之病十有八九是为没有东风而起的,但还不能完全断定。需要来个投石问路,借砖敲门,叫鲁肃代我先去诊一诊脉。便对子敬道:“大夫,尔须知晓,亮之医道非同寻常,故轻易从不显露。旁人相请,亮一概不允。如今看在你鲁大夫的份上!’“多谢军师!下官铭记在心。请军师速速前去,只怕迟则生变。”
“不妨。都督之病,全在本军师身上。不消针砭服药,能使脉到病除。”
鲁肃想,这个医术确实出神入化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听说最高明的郎中有药到病除的本领,即服一帖药,就可治愈。而他连药都不用吃,只要诊一诊脉,病就不治而愈了。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军师真有如此神奇的医道?”
“大夫不信,少停一见便知。”
鲁肃想,我相信的。你讲的话从来没有落空过。即使初听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荒诞离奇,但最终你总是说到做到的,“那末,军师请吧!”
“且慢。”
“又怎样?”
“我且问你,可曾见过大都督?”
“下官方才便道,大都督一概不见。”
“这就是了。你未曾见过病家之面,怎能便来请医?大夫理当先将都督之病情问个明白,然后再来请亮医治。”
“军师所言甚是,下官亦然明白此理,只是不能进得内帐,这便如何?”
“亮有一计在此。”
“请教。”
孔明说,只消如此如此,便能进见。,
鲁肃听完,哈哈大笑:“妙计啊,妙计!那么下官去去便来。”
“且慢。”
“还有何事?”
先生说,你一进内帐,首先要仔细看一看,都督躺在床上的姿势如何。回来详细告诉我。
鲁肃听了不解。说,都督睡觉的样子与治病有何关系?
孔明说,你可知晓,医家四诊,叫做望、问、闻、切。这“望”字放在首位。望者,即是看也,凡是与病人有关的一切,都要仔细观察,包括他脸上的气色也要看。所以,这睡觉的姿势也大有讲究。
鲁肃想,果然是行家的口气,头头是道。点头说:“下官明白了,一定看得仔细,回来讲得清楚。”
鲁大夫离舟登岸。吩咐摆渡船不要划开,我马上就要来的。然后直奔陆营。
寝帐里十八个军医官都在等待鲁肃拿出办法来。见他进来,都纷纷起立,要想上前招呼。
踱头视而不见,睬都不睬。心想,你们虽然是营里最好的郎中,但今天都督的病,别说你们,华佗都医不好的。幸亏我请到了一位盖世名医,可以脉到病除。等一下你们要好好地向他学习学习。鲁子敬匆匆赶到内帐门口。
两个侍卫忙将他拦住:“鲁老,请止步。都督早有命令,谁也不能进帐。”
鲁肃这下不同他们客气了,把面孔一板,举起两个锥指拳,对着两人的额角上“秃!秃!”每人一个“毛粟子”。打得两个侍卫捂着额角向后连退几步,问道:“鲁老,缘何将小的责打?”
鲁肃想,这笔帐要算在诸葛亮的身上,是他教我这么打的。接着,踱头一本正经地对两个侍卫讲,都督的命令是应该执行的,但也要看是什么命令,可不可以执行。都督在身体健康、头脑清醒的时候所发布的命令,我们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如今都督刚从昏迷中苏醒,神志不清,他的说话都是梦言呓语,绝对不是什么命令。病人应由健康的人来照料一切,怎么健康人反而去听病人的糊涂说话,而把都督丢在里面无人过问呢?
这番话说得两个侍卫无言以对,只得说:“鲁老,你的话是不错的。可是,这种话只有你可以说,咱们可不敢这么做呀!”
鲁肃见他们执意不放他进去,倒有点火冒了:“尔等当真不放?”
“小的不敢违抗都督的命令。”
“好,那我就不进去了。不过有言在先:都督病势如此沉重,倘有三长两短,我唯你们二人是问!”
两个侍卫被吓慌了,急得双手乱摇:“不不不!鲁老,小的担当不起!”
“既然如此,尔等闪过一旁,待我进去,一切有我鲁肃担待,与你们二人无干。”
“好。那末鲁老请。”说罢,连忙向两旁分开。
鲁肃暗暗好笑:孔明的办法真灵,两个侍卫狐假虎威,被我这一吓就吓退了。大夫迈步进了内帐。
周瑜侧卧在行军床上,面朝里,背朝外。听得帐内靴声橐橐,心中已经恼火了:吩咐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进来,怎么有人来了?不知哪个这么大胆,未经许可,擅闯内帐?反正我预备死了,不论是谁,一概不予理睬。所以都督头都不回。
鲁肃也不开口,瞪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周瑜卧床的姿势,然后旋转身来就朝帐外奔去。为什么不同周瑜说话呢?他想,你已经下过一概不见的命令了,如果被你发觉我偷进内帐,肯定被你骂出去。我此来只看一眼,不必与你交谈,等会儿自然有人要与你看病。
鲁大夫一口气回到孔明的船上。“军师,下官来了。”
“可曾进得内帐?”
“依照军师的妙计,两个匹夫果然让我进帐了。”
“那末,都督怎样睡卧?”
“下官看得清楚,都督面里背外,两腿蜷屈,侧卧在行军床上。”
“嗯嗯嗯。那末都督可曾说话?”
“他头也不回。下官未曾招呼。故而都督亦未开口。”
“啊呀!大夫,亮之医道虽能起死回生,然而唯有一种病症无法医治。便是病家一言不发。其名谓之‘闭口风’。乃是不治之症。”──俗话说,病家不开口,仙人难下手嘛。”
“那末,倘若都督定不开口呢?”
“尔要设法使他开口。”
“有何办法?望军师不吝赐教。”
孔明说,请你再上岸去一趟。如果你叫他数声,他仍然不开口,你就用双手将他身子又推又搡,使他开口。这叫推拿疗法。不过,你要注意,他或许要动手打人的。
鲁肃想,这不是变成了疯子了吗?,而且还是个武疯呢!倒要捉防他。“怎么,都督还要动手打人么?”
孔明说,他得的就是这种病。人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恰恰相反,不开口,专动手。你小心挨打!如果他确实要打人,那就说明我的诊断是正确的,你再来请我。
鲁肃领了孔明之言,二次上岸,直奔内帐。
这班军医官见了这番光景,都在想,糟糕糟糕!大都督突然吐血,鲁大夫也不知得了什么怪症,这么冲进冲出,旁若无人?
内帐门口的侍卫不再阻挡鲁肃了。踱头一路喊进帐去:“都督!大都督!”
周瑜一听,原来是鲁肃的声音。心想,怎么会被他闯进来的?不过,来了也好,多年的老朋友,临终让他再看上最后一眼,也不算不辞而别了。可惜我不能跟他答话,一谈论,难免要露口风,而且他是个热心朋友,一定要叫医生来给我看病的。即使我不开口,回过头去看看他,恐怕脸上也耍露出形色。那末老朋友,只能对你不起了,与你来生再会吧!
鲁肃连叫数声,不见回音,心想,完了,都督果然患了闭口风!诸葛亮教我用推拿疗法,待我来试试看。就悄悄地走到床前,双手搭在周瑜的身上,把他的身子又推又摇,摇船不象摇船,和面又不象和面。一边推,一边高喊:“都督醒来!大都督醒来!”
周瑜想,我现在心绪已乱,他还要寻我的开心,把我当作什么东西似地推来推去。我是有口难开,一开口他就要答腔,更要缠绕不休了。这样吧,让我给他个消息,打他一下。他知道我发火了,自然会退出去。周瑜就用上面这只手,趁着身子摇动这股劲,反手就在鲁肃的头上“秃”地一个“毛粟子”。
鲁肃正在着急:怎么摇了半天工夫仍不见他开口?所以越摇越起劲,忘记了孔明的叮咛,不提防周瑜给他这一家伙,打得鲁肃愕在那里。
周瑜想,味道怎么样?这下好走了吧!
不料鲁肃呆了一呆,突然放声大笑:“哈哈!果真要打人的。”说完,转过身去“登登登登”往外就跑。
“啊?!”周瑜想,料到我要打人的啊?我的举动只有诸葛亮能料到。啊呀,踱头呀,你可千万不能与这奸细去商量哪!孔明一听我的病情,肯定知道我是因为没有东风而吐血的,而且我要自尽的念头他也一定能够猜到。他与我是冤家对头,必然趁此机会大肆宣扬,把我搞得身败名裂。周瑜心里急呀,但毫无办法。
鲁肃此时高兴极了。心想,这个郎中确是大本事,不用看病人的面,非但知道他的病症,而且连他的举动都能够料及。那当然可以脉到病除了。鲁大夫第三次到孔明船上。“军师,下官来了。”
“都督怎样?”
“下官照军师所嘱而行,果真被都督打了一下。”
“打在何处?”
“喏,喏,喏,额尖之上。”
“那末打了之后,都督可曾开口?”
“啊呀!下官倒忘怀了。他仍未开口。”
“嗳!亮早已讲过,闭口之症,无法医治。”
“这便如何是好?”
“有劳大夫再走一遭。”
鲁肃想,都督的病未好,要累断我的筋骨了!为了都督的命,奔死我也甘愿。问孔明道:“莫非再用推拿之法?”
“非也。都督病重,此法无效。亮另有一张方子在此。倘若用了此方,都督仍不开口,此症无救了。请大夫另选高明,亮无能为力了。”
“请教军师的妙方。”鲁肃救人心切,连连讨教。
这正是:生就疑症无药教,偶尔心病有方除。
不知孔明开出什么方子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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