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得了荆州的消息,到柴桑来见周瑜。周瑜见他兴冲冲,已有几分猜中此计成了。便问道:“子敬,此去荆州,刘备与诸葛亮恁地言语?”
“下官按都督计策一讲,刘备、孔明皆大欢喜,深感都督一片诚意,大军到日,他们君臣亲自出郭劳军。”
“此话当真?”
“下官岂敢戏言都督?”
周瑜听到这里,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啊哈哈……孔明中我计了!此番再不取荆州,本督非为人也!”
周瑜恃才负气,一心要夺荆州,随即传令升帐。顿时鼓声响,聚集众将。周瑜因孔明未破其计,精神大长,越加英姿勃发。命甘宁带兵一万,先取道西川巴丘镇,听得本督信炮,立即弃舟登岸,包抄荆州,接应大军。自与韩当、周泰、徐盛、丁奉、潘璋、董袭、蒋钦、陈武八将,亲统精锐水军四万,渡江直抵荆州。二条将令发完,命众将回营各自去整饬军马,听候消息。
周瑜选定三月底黄道吉日,传命各路人马聚集码头待命。自己顶盔贯甲,装束已毕,到内室与夫人话别。──这是老先生说书艺术的微妙之处,周瑜此去有死无生,故意安排下这个诀别的小场面。──小乔与周瑜生下二子-女,长子叫周循,次子周胤,年龄尚幼,闻得刘备和军师十分厉害,父亲数次受挫,身体一再羸弱。此番亲率重军与孔明争夺荆州,都有不祥之感。见父亲来告辞,忙扶着母亲步出迎接。周瑜到里面与小乔坐定,说道:“夫人,瑜为了荆州一郡,先送了吴侯的宝妹,瑜问心有愧。此番设下一计,名为‘假途灭虢’,誓要夺回荆州。要是不成的话,瑜有何脸面见吴侯,更有何颜在此为夫为父!”
小乔母子四人听了这番十分决意之语;早已哭成泪人一般,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只因这是军机大事,不可谏阻。小乔泣道:“夫君正是年壮之期,来日方长,荆州早晚可取,切莫操之过急。还请善自珍重了。”说罢,母子又抱头大恸起来。
周瑜告辞了妻儿,到堂上。手下报来,众将已在码头上等候号令。周瑜与鲁肃来到码头,水陆大军五万,纷纷跟着周瑜下船,浩浩荡荡望荆州而去。到江心,甘宁率一万水军朝巴丘镇进发。
却说甘宁,带了众军与周瑜遥遥相望,不紧不慢向巴丘那边缓缓行去。看看离江岸渐近,忽见前面江面上扎下一座水营。营头上一面大旗高挑,却是关羽驻扎在此。吴兵进舱禀报。甘宁听说前有关羽挡住去路,手提画截,急步跨到船头上,举起瞟远镜仔细一看,只见水营门大开,驶出一艘大号战船,船头上立着二十个关西大汉,关平站立旁边,关云长头戴青巾,身穿绿袍,端坐中央。甘宁想,久闻关云长乃是当世之豪杰,刘备军中第一号大将,我虽然见过他,但不知他的功力到底有如何高深。赵云能在百万营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不知他与赵云比起来怎样。正想着,船已驶近。甘宁放下瞟远镜,将画戟靠在身旁,双手一拱,说道:“关君侯威名远扬,如雷灌耳,甘宁在此有礼了。”
关羽起手对他一招,说一声:“罢了。”
甘宁见他如此傲慢,心想,你的本领到底有怎么大,我也未曾领教过,怎么一点礼貌也不懂。我甘宁是江东一等上将,若要较量起来,也未必见你怕!况且你们汉军不谙水战,更应谦让一些,却对我摆出这么大的架子。甘宁只因身负重任,只得耐住心头之气,强颜欢笑,问道:“君侯在此何干?”
云长想,别装聋作哑了,明明是奉了周瑜的命令,要偷袭荆州,反而问我在此干什么。便厉声喝道:“甘宁到此何事?”
甘宁听周瑜说,诸葛亮不知是计。现在见关羽拦阻去路,以为路上偶然相遇。心想,久闻关羽熟读《春秋》,知书达理,怎么初次见面就这样不客气,可见得也不过徒有虚名,华而不实。答道:“末将奉了周大都督之命,带兵攻伐西川巴丘。请问君侯缘何在此?”
关云长撩着美髯,朗声道:“西川五十四州之地,能攻易守。尔些些人马,莫说攻伐巴丘,若能得西川一寸之地,关某削发为僧,永不为将。”
甘宁想,我与你索不相识,什么时候结下的冤家,却老是这样对我竖眉瞪眼?真是岂有此理!要是我们确是去攻伐西川,被你这般横批竖剖,岂不要倒尽锐气?姓关的你有多大的能耐,竟敢如此肆无忌惮,我倒要与你比试一下,领教一下你的大刀的厉害。甘宁操起画戟,指着关羽道:“君侯请让路,免伤和气;要不然,莫怪本将手中家伙无情!
关羽见他说话生硬,嗓音拔高,知道已被自己激怒。便从座上抬身,双手抬平。关西汉送上龙刀,撤走坐椅,一齐退了下去。关羽手握刀杆,刀钻在前,刀头在后;前高后低,拖在甲板上。怒视着甘宁道:“姓甘的休得口出狂言,你若能胜得关某的龙刀,便放你过去。”
甘宁到底是东吴名将,虽然与赵云交战连招不利,但还是小有威名。今日遇到了关云长,一点不容情,心中之怒早已遏制不住。传令战船靠上前去,起手中的画戟对关羽面门刺上去,叫一声:“关君侯看戟!”
关羽见一道白光迎面而来,不慌不忙,窥准他的戟尖,用钻子使劲一枭,喝道:“且慢!”
只听得“当啷”一声。甘宁受到如此神力,哪里还抓得住,直荡地荡开去。关羽收转龙刀便向甘宁的颈项之上一刀砍去,叱道:“去吧!”
甘宁见大刀劈来,来不及收回家伙,头向下疾速一低,只听得刀声嚯嚯,贴着他的额头横扫过去,正巧打在他的头盔上,盔带迸断,头盔向后飞去。甘宁“啊”地叫一声,往后倒退几步,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与关羽不论在气力上还是武艺上,相距很远,不是他的对手。称道:“君侯好身手!”转过身便喊道:“速与我返舟而归。”
甘宁想,既然都督此计已被孔明识破,荆州必有准备,此处关羽阻截,不如让我速速追赶都督,将这个消息告知。甘宁领了一万水军往荆州而来,此话后面再提。
却说周瑜带了四万水军,无数战舰往荆州进发。不一日,赶到了荆州码头。总以为刘备君臣要在此迎接,不料人影全无,鸦雀无声。鲁肃见此情景与刘备所说不符,觉得大势不妙,提醒周瑜谨防中计。但此时的周瑜头脑发昏,一味只有荆州,至于是否有这个可能,他根本不考虑。心想,鲁肃与我讲过,刘备君臣亲自出城劳军,恐怕在城外迎接大军。便传令登岸,周瑜和鲁肃,以及众将都骑上马背,待水军都上了岸,跟了都督一齐往荆州拥来。到荆州城外,周瑜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城墙上,挡箭牌密密层层,中间挑着两块大白布。周瑜看到如此情景,方才确信自己又受了孔明的骗,心一横,决心孤注一掷,与孔明决个雌雄。遂命弟兄们叫门。
“呔!城关上听了,我家大都督在此!”
喊了半天,竟象一座死城,没人应个声。忽听一声炮响,“当!”城墙中间的挡箭牌被人收去,露出一排精壮汉军来。中央站立一将,银盔银甲,浑身雪白,乃是赵云。周瑜向上拱手道:“城关之上赵将军,本督有礼了。”
赵云也施了一礼:“周大都督,末将在此还礼。”
“赵将军,前番鲁子敬与诸葛军师言明,本督替皇叔取西川,然后掉换荆州,只是要皇叔应些粮饷。诸葛军师言道:‘雄师到日。远迎犒劳。’如今本督率军到此,缘何不见皇叔和军师?”
赵云听了哈哈大笑,心想,你还在白日做梦呢。施这种诡计,能瞒过谁?这里满城百姓尽都知晓了。说道:“大都督,我家军师无脸相见于你。”
周瑜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难道他舍不得这些钱粮,所以没脸见我?还是他知道是计,却识不破此计?问道:“此话怎讲?”
“大都督这条‘假途灭虢’之计,三尺顽童也难蒙骗,怎能瞒过我家军师?我家军师与都督乃是敌国之交,都是小辈英雄,当世豪杰。如今都督用此可怜的小计,倒尽了我家军师的体面,不值得亲自出城劳军,只得避而不见,命末将在此传言,请都督速速回去,免致威风扫地。”
这一番说话,听得周瑜头发昏,眼发花,在马上摇摇欲坠。心想,诸葛亮此人好刁猾啊!明知这是计,他却装得不知,将计就计,把我骗到荆州来当面羞辱一番,叫我进无门,退无路,左右为难。数年来,只闻江东小辈英雄之名,不想如今出了个诸葛亮,本领在我之上,一世英名将毁于他一人身上。想到这里,怒气交加,只觉得喉咙口一阵腥痒,知道又要吐血了。周瑜挣扎着强打起精神,这才压住了这口血。周瑜想,反正我的才能不及孔明,既然来了,一不作,二不休,破罐子破摔,死在他的手下也不算屈死了。正要传令攻城,只见一人打着令字旗,到马前报道:“报禀大都督,离此不远,刘备与诸葛亮在山上饮酒。”
周瑜得报,暗喜:机会来了。他们君臣一直喜欢在大战时到山上饮酒,今日我正要找他们两个,不在城里饮酒,却在山上寻欢作乐,真是找死。我这里有四万人马,只要把这座小山团团围住,看他往哪儿逃!周瑜传令大队往山脚边去。抬头见山上扎了一座篷帐,帐中摆着一席酒菜,桌上设下一盘残局,他们君臣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弈棋。帐外竖着两面大白旗,在微风中好象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周瑜想,这里不办丧事,怎么荆州城上和城外山上都挂白旗呢?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原来,这是诸葛亮见周瑜为了荆州,数次吐血,劳心耗智,已知他不久人世了。故而,用白旗影射周瑜的死。从今日开始挂起,一直要到周瑜真的死为止。所以周瑜今番出兵,所到之处,总有白旗出现,显得十分凄凉和悲哀。周瑜想,孔明真是奇才,临阵不慌,我四万大军开来,他竟象没事的-般。传令大队停下,周瑜点马上前几步,朝上面行礼道:“啊,刘皇叔、诸葛军师,瑜在此有礼了。”
孔明早已见数万吴军朝这里来,听得周瑜在山下施礼,传唤道:“来,将残局收过了。”
“来了。”从帐后跑出一个汉军,头上戴着刘家号帽,身上罩了一件马夹,胸前和背后都有一个大“周”宇。见此人生得倒还算清秀,人也较机灵,手脚麻利,上前将棋子分黑白放进两个棋盂内,又将棋盂放入棋枰,有条不紊。不料端起棋枰的时候,两手一侧,棋子都翻了出来,满地都是。孔明摇摇头道:“尔虽精明,却不顾全局,前功后弃。与我退下了!”
周瑜与鲁肃在山下看得清楚,都不明此意。心想,刘家的侍从怎么穿“周”字衣?撤去这么一盘残局,又何必这样讲究呢?两人又抬头见这个手下退了下去。
孔明不时注视着山下的这两个人,见他们对此很觉好奇,又传唤道:“来,与我将残局收了。”
“是。”从帐后又跑出一个汉军,虽然装束与刚才的完全一样,但马夹上的字却是一个大的“鲁”。见此人面貌并不俊俏,却步履稳健,老成持重,先撤走了满桌的碗盏,后又拾起地上的棋子,稳稳当当收了进去。虽不及前一个动作敏捷,倒也没有可指责之处。孔明连连点头,说:“能干啊能干,可托付重任!”
周瑜和鲁肃看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孔明用此小技来讥笑我周瑜,称赞鲁肃能干。周瑜想,鲁肃确实能干,我一向重用他,但说我周瑜不及他,似乎有点言过其实。其实,周瑜还是没有理解孔明的用意。孔明今天做这么一出戏,还是想同周瑜和好起来,提醒他要顾全大局,孙、刘两家目前这种僵局一定要改变。鲁肃的做法是对的,你若不听忠言相劝,临终要将江东重任托付他。周瑜没想到这一点,到了芦花荡后,方才大彻大悟:原来孔明的话乃是肺腑之言。
孔明这才起身走出篷帐,向周瑜彬彬一礼道:“亮见大都督。”
“啊军师,本督不避风尘,兴兵到此,却不见钱粮劳军,你君臣二人倒躲避在这里逍遥自在,失信于天下也!”
“都督,休要自欺欺人。想必子龙将军早已有所奉告,小小诡计,焉能瞒得本军师,亮观都督印堂之中黑气森森,气色不佳,请速回柴桑,尚可与尊夫人见上一面,迟则悔之莫及!”
周瑜想,好哇!当了这许多人的面,你竟敢诅咒我,说我面无人色,真是不择手段!便传令:“韩、周二将,与本督冲上山去,擒捉他们君臣二个!”
韩当、周泰拍马而上。忽见孔明将羽扇招动,左边一声炮响,杀出长沙黄忠,金刀挡住两员吴将。周瑜命徐、丁二将冲锋,二将跃马当先。孔明又将羽扇一招,右边炮声响处,杀出义阳魏延,锐不可当,敌住二将。
鲁肃听得孔明的说话,深以为是。心想,当时我便料着孔明必知是计,都督不信。刚才又说周瑜的太阳穴中黑气森森,这是死亡的预兆。当然,这并不是说都督必定要死,意在劝他幡然醒悟。鲁肃侧着头朝周瑜的面孔看去。
周瑜见鲁肃端详自己,果真信了孔明的话。心想,你这个踱头最喜听孔明的妖言,孔明放的屁,也是香的。我周瑜年纪轻轻,虽患有咯血之症,但精神还爽朗着昵,目前还不会死。周瑜心里埋怨着鲁肃,两眼注视着前方。见四将渐渐退却下来,又命潘璋等四将上去助战。山前顿时刀枪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忽然后队喊叫起来:“不好唻,赵子龙来啦……”
周瑜听说赵云杀到,十分惊慌。心想,要是赵子龙杀到,我们腹背受敌,一个都逃不了。他不敢恋战,传令退兵。却又不见后队厮杀,心甚疑惑。其实,赵云并未出城,只是命令几队汉军,扯了他的大旗,出城扰乱吴军后队。后面的人看见大旗飘来,以为赵云杀出城来了,吓得惊叫了起来。等周瑜收兵,他们又进城去了。周瑜赶到后队,见赵云依然站立城关之上,只觉得浑身软弱无力,暗思:你孔明说我用的“假途灭虢”之计,我偏不认帐,就带着这些人马去攻伐西川,看你还有什么说法。因此,他传令退往江边。行不多远,见江边一队人马弃舟登岸,向这里奔来。近前一看,却是甘宁。见他发髻高挑,神色慌张,忙问:“兴霸与何人交战,弄成这等模样?”
甘宁说:“都督,咱们速速回去吧!”
周瑜想,这是怎么回事?象中了邪似的,失魂落魄。喝道:“兴霸何出此言?”
“都督之计,诸葛亮尽行知晓的了。”
“何以见得?”
“小将正往巴丘而去,途中关云长扎营阻挡,出言不逊,实是气人!”
“姓关的说些什么?”
“他道,‘些些人马,莫说攻伐巴丘,若能得西川一寸之地,关某削发为僧,永不为将’。小将与他交战,被他一刀撩去头盔。小将料难过去,诸葛亮定知此计。因此,赶来报信都督。既然诸葛亮已知是计,必有重兵埋伏。还是暂且回转,徐图良策。”
周瑜今日到此非止一气:赵云羞辱,孔明诅咒,关羽骂詈。荆州未能取得,却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又见甘宁狼狈逃来;五万大军,如同纸人一般,不堪一击。不觉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周瑜同孔明斗到现在,已觉智穷谋尽,无法再斗下去了。想到自己过去何等荣耀,江东六郡唯我独尊。自从孔明出山,我连连失利。因此,只得埋怨老天太不通人情,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说罢,头摇了几摇,咽喉中发出阵阵异乎寻常的声响,脸色似白纸,嘴一张,一大口血喷了出来,身体向后一仰,倒了下去。众将要紧上前扶住,急呼:“都督醒来,大都督醒来!”
叫了半晌,周瑜才“哦”的一声,悠悠忽忽苏醒过来。从今天起,周瑜血不住口,三步一小口,五步一大口,直到死亡。鲁肃见周瑜这个样子,急得不得了,一边呼唤,一边在想,孔明说他黑气森森,真是有道理。都督操劳过度,日渐消瘦,形容憔悴,不见得会满面春风吧。又患了咯血症,一动真情,当然要毙命的。还是趁早回去精心调养,以后再说吧。所以在旁谏劝:“都督,以下官看来,收兵回去吧!”
周瑜这次吐血,非比前二次,但觉神思恍惚,人体飘荡不定,知道自己难以回转了,旁人的谏劝他充耳不闻。决定在临死时,再与孔明斗一斗气。便咬牙切齿道:“诸葛亮啊,你道我取不得西川,我誓取之!”说罢,吐血不止,昏厥过去。
众将见周瑜不停地吐着血,还执意要去攻打西川,知道难以劝转,倘然有人逆拂他的旨意,死得更快些。因此,大家都只得听从将令,拥着周瑜到江边下船,往巴丘进发。战船密密层层排在江上,依次缓缓而行。周瑜坐在中舱,不时看着窗外,果然是向西川而去,方才放心。鲁肃与众将环绕周围,给他拭血扶住。突然。后面传来阵阵金锣,一排战船疾驰而来,报禀老都督程普到来。
程普奉吴侯之命到柴桑去探视周瑜的病情,途中闻得都督箭疮已渐平愈,身躯无事,亲率众将及五万水陆大军,去夺荆州。星夜驰回南徐,具言其事。孙权深恐周瑜恃一时之勇,与诸葛亮以命相搏,即令程普引一万大军接应。程普日夜趱程,今日将近荆州,见无数船只向西川而去,料是周瑜,又追了几个时辰,此时方才追着。跨上周瑜的大船,进得中舱,见周瑜靠在椅子上,脸无血色,双目无神,气喘吁吁,铜盂内一片殷红。知道周瑜又受了孔明的气,旧病复发。上前见礼:“都督在上,程普有礼了!”
周瑜听得程普的声音,打起精神问道:“老都督缘何在此?”
“程普奉吴侯钧旨,率兵一万,在后接应都督。都督不攻荆州,意欲何往?’周瑜就将孔明如何言语欺人,关羽如何藐视江东,赵云如何盛气凌人一一告知。说道,“请老都督相助本督一臂之力,合兵共取巴丘,以雪江东之恨。”一边说,一边又咳出几口血来。
众将捶背的捶背,撸胸的撸胸,忙了一阵子。鲁肃对程普眨眨眼睛,示意着不能逆他的意。程普怎不知道周瑜的脾气,见鲁肃暗示自己,忙说道:“都督,诸葛亮言之过份,程普怎敢袖手旁观,定然相助都督进取巴丘!”
船只逶迤而行,到傍晚时分,手下送来晚餐,鲁肃和众将谏劝都督,多少要吃些东西。周瑜只是摇头,仍是滴水不进!众人见他不吃,哪个还有心思吃得下,都陪着他不吃。突然,船首传来“锵咚锵咚”的锣鼓喧闹声。周瑜侧转耳朵听了一会,问道:“众位,哪来的锣鼓之声?”
有人进舱报来,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船;船上悬灯挂彩,刘备和诸葛亮在船上饮酒取乐。鲁肃想,诸葛亮啊!都督如今已是奄奄一息,被你气成这个样子,你还要来纠缠不清;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鲁肃又怕周瑜听了动怒,忙叱退手下,到周瑜身旁安慰道:“都督,谅刘备君臣奈何我们不得,由他便了!”
此时周瑜不能听到“诸葛亮”三个字,一听见,便怒气填胸。如今又得报诸葛亮找上门来,哪里还按捺得住。传道:“来,与本督出舱观看。”
周瑜说着,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众将抢步上前搀扶,踉踉跄跄一路往舱外而来,不一会已到船头。周瑜朝前面小船上一看,花花绿绿,闪闪点点,刘备和诸葛亮正在谈笑,两旁还有两面白布旗挂着。周瑜十分敏感地想起,这白布就是为我张挂的。顿时怒火上升,问道:“哪位将军上前,生擒刘备君臣!”
甘宁应声道:“末将愿往。”
甘宁明知捉不住诸葛亮的,但为了使周瑜的病体转危为安,欣然领命。他带了一队水军,跳上小船,抽出腰中的两柄短戟,站立在船头上,水军们划动双桨,奋力追了上去。不消片刻工夫,两船离得已近。甘宁喊道:“刘备、诸葛亮慢走,甘宁来也!”
甘宁叫罢,对前面一看,刘备和诸葛亮理都不理他,只管自斟自酌,有说有笑。命水军紧划几桨,疾似飞箭,离前面的船已不满三丈水面了。甘宁单手握双戟,两腿微屈,身体前倾,后足一踮,身子正要腾空蹿到前面的船上去,忽觉得自己的船一动不动,停在原来的位置上,知道情况不妙,要紧双脚落地。幸得他船上功底扎实,及时稳住重心,已经朝前冲了一步,到了船沿上。人刚站稳,小船又向前飞驶而去。看刘备的船,已离开四丈多远。甘宁又命水军使劲划桨,不一会,两船又只有三丈之遥了。高喊一声:“你二人听了,甘宁来也!”
这下甘宁学乖了,起跳的架势先摆好,却不跳,看自己这条船怎样停下。果然,水军们拚命划动,可船一点也不动。甘宁以为这些水军故意这样,斥道:“你们好大胆,竟敢戏弄本大将军!”
水军们也不知其所以然,回答说,我等也不知是什么道理,你不跳,船儿快,你一跳,船就停。甘宁想,不是水军趣闹,定是水中有人。因此,甘宁顺着船头的边缘向水中一看,一个黑黝黝的面孔探出水面,一对电光眼,两只獠牙,满脸是田螺须髯,便知他是关云长马前副将周仓。就这会略顿一顿的工夫,刘备的船又划出了丈余水面,再跳已够不着了。甘宁暗恨道,刚才遇到关云长,一见面他就蛮不讲理,现在又碰上你这个匹夫来捣乱,先结果了你的性命,再捉刘备、孔明。甘宁双手举起一对画戟,对周仓当顶击下,喝一声:“黑脸招打!”
未等他砸下,周仓向水中一沉,穿过小船,钻到后艄,两手抓住船帮。甘宁料他必到后面,一个箭步跳了船艄上,果然见黑脸刚露出水面,甘宁迅速挥戟。周仓听得头顶上一阵风声,两手一松,头一沉,又到了前面。就这样,两人搞了三四回;刘备的船已从江湾中划了进去。周仓也就此作罢,离船而去。甘宁不敢贸然进兵,掉头回去。驶近大船,一跃而上,插好双戟,说道:“都督,小将正要上前捉拿刘备君臣,被水中一个黑脸缠住.故而未曾抓获。”
周瑜在船头上凭栏眺望,早知道要捉刘备和诸葛亮比登天还难。见甘宁回船,他不置可否。传令进舱歇息,船只继续追踪诸葛亮。行不多远,前面又传来朗朗琴声。周瑜想,天这么黑了,何人有这般清兴在这长江之畔抚弦抒怀呢?遂命人打探。须臾,探子报道:“大都督,离此不远的江湾之中,地名芦花荡,诸葛亮在那里操琴。”
周瑜听了,又是一气。心想,今天诸葛亮简直象幽灵一样,老是钉着我不放。竟然趁我虚弱之时,寻衅滋事。既然他如此得意,在芦花荡内操琴,倒不如去访访他,乘机将他们君臣擒下了。传令道:“来!与本督兵进芦花荡。”
周瑜坐了一条大船,只带几只小船,转弯抹角进了芦花荡。此时正是十月深秋时节,碧水横波,枯树落叶。一弯新月初起,微风拂拂,吹得四周芦叶四下晃动,真个是月白风清,芦花婆娑起舞之时。周瑜驾着大船,到芦花荡口,见水中有一座荷心亭,灯彩无数,与月光相映成趣。亭中绿纱轻飘,香烟缭绕,中央放着一张琴桌,桌上安着一张七弦琴,诸葛亮正聚精会神在抚弄宫商。
却说:刘备坐在桌旁,本来还担心着荡外的周瑜要杀进来,一听得孔明的琴声,顿觉心醉神迷。心想,自从我请得孔明出山,我还是第一次正式听到这样的妙音,抑扬婉转,澹荡盘旋;潜耳动心。从前孔圣人在齐国听了韶乐,弄得三天不知肉味。以我看来,军师的琴声足使我茶饭不思。前番火烧博望、新野,我失去了这样的好机会,今日总算一饱耳福,纵然一天听到晚,一年听到头,也是百听不厌。
请许我说书人在此先点一点题。孔明操的琴确实有味,但知音者寥寥无几,虽然刘备喜爱音乐,也只是感觉新奇罢了,其实他并不知好在什么地方,相反时间一长,就不新鲜了。谁知在战乱纷纭之时,能听到孔明抚琴,从来没有白听的,都要花出相当大的代价:博望坡孔明抚琴时,夏侯惇只是看了一眼,十万大军竟烧剩九十六个,火烧新野时,张辽对抚琴的孔明也只是望了一望,十万大军也无一生还;周瑜今日抱病听曲,才听得半阙《项羽乌江自刎》,便断了苟延残喘;刘备进川之后,枪祖宗张任也不过听琴一曲,送了性命;今后羌国雅丹丞相和越吉大元帅,一听此琴,五万羌兵全军覆没;西城楼上操一曲,司马懿误中空城计。因此,诸葛亮的琴声很少为人知晓,实是三国中第一流绝曲。
人称周瑜是“顾曲周郎”,音律颇精。周瑜传令在荡口停船,这时候,孔明操琴之妙音早已传入耳中。初听时,但觉音韵精妙。心想,但闻诸葛亮用兵如神,哪知他还有如此好技艺,可谓天下绝音,陡感宿疾霍然,神清气爽,周身百脉,疏通流畅。真是清音绕梁,不绝于耳。后来仔细辨一辨乐曲,竟是一阙《项羽乌江自刎》。暗思,曲儿虽好,只是太悲壮了些。一边听,一边在品尝着曲中之味。他哪里知道,孔明操这一曲,正是预示着你周瑜不识大体,必定会自绝于人。
一曲未终,猛听得芦苇丛中“当”的一声炮响,眼前顿时漆黑一团,亭中的刘备和诸葛亮不知去向,只有空中玉盘高悬,荷心亭旁两面白布旗飘荡。但见波光粼粼,水声哗哗,芦花荡内驶出一艘大号战船来。船头上站立一员将,黑脸浓眉,乌油盔甲,却是三将军张飞。身后两面白幡,众军环立。只听得一声巨吼,声若宏钟:“周郎小子,尔又来缠绕不清。老张来也!”说罢,撩开白布,露出一尊大炮,炮口直指芦花荡口。张飞命人抽出火种,点燃药线,“丝──”火光直爆,一缕青烟。
鲁肃等人听琴正听得出神,蓦地来了一尊火炮,顿时乱作一团:抱头的抱头,跺脚的跺脚。鲁肃想,张飞啊,你怎么这样野蛮,大家都在好端端地听曲,你却用大炮来炸人。这一炮打来,我们还有命吗?必定是血肉横飞。况且大都督病体沉重,哪里还禁得起这般惊吓?回头见周瑜已昏厥过去,倒在众将的手臂上。鲁肃急得连连对张飞摇手道:“三将军,且……慢!有话好讲。来,船只速速退出芦花荡”
吴军好似得了敕令,手忙脚乱,摇船的摇船,撑篙的撑篙,小船掉转船头,拚命划动双浆,拖着大船急急忙忙往外逃去。鲁肃命众将把周瑜扶进中舱坐下,自己回头对荡中一看,大船火炮销声匿迹,暗自庆幸:幸得我一声叫喊,张飞看在我鲁肃与孔明的交情上,大炮没有打响,否则我们此时已腾云驾雾往西天去了,这才放心回到中舱,见周瑜已不省人事,忙唤道:“都督醒来,都督怎样了?”叫了一阵,不见动静。按按脉息,十分平伏,呼吸微弱,命若游丝。鲁肃又掐人中,摩胸膛。好一阵子,周瑜才透过一口气来,嘴里却是呓语连篇:“喔呀,仙乐袅绕龙凤舞,环佩玎珰婢使多,好一个极乐世界也!”
鲁肃听了,又是悲伤,又是好笑。心想,刚才听了孔明的琴曲,他却以为是天府仙乐,把我们当作了丫环。世上哪有这样五大三粗的青衣侍婢!要是你登了极乐世界,我们也只得做殉葬品了。忙劝慰道:“都督醒醒。我等未登仙界,尚在凡尘。适才下官恳求张飞,他看在下官的份上,熄了火炮,我等已出了芦花荡。”
“子敬休得胡言!本督与你阴阳阻隔,万里迢遥。这身旁的青衣侍婢却从何来?”
鲁肃见他神志颠倒,胡言乱语,大声说道:“都督,身旁乃是顶盔贯甲的众位将军!”
周瑜这才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一看,果然见众位将军排列两旁,疑惑不解道:“我等未中火炮么?”
鲁肃又解释道:“下官求情。张飞熄了火炮。都督已出芦花荡,安然无恙。”周瑜想,点燃了的火药线,怎么熄得灭呢。又不是放个爆竹,只要一捏,火花就没了。其中必有缘故。周瑜到了这个地步,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非但不怕张飞的火炮,相反好奇起来,精神倍长。他从座上轻松地站了起来,传令道:“本督再进芦花荡!”
众将见周瑜的脸上忽地红喷喷,满面春风,比往常更英俊几分,都吃了一惊。暗想,病重如山,哪来这么好的精神,莫非是回光返照?大家一个都不敢护送都督进荡,唯恐都督一死,这个责任非同小可。目光都落到了鲁肃的脸上,就是要他拿主意。鲁肃见此光景,已知周瑜不行的了。暗想,孔明钉住他不放,他又咬住孔明不休,龙争虎斗,已到了尾声。这个时候再也不是谏劝的当口,越劝,他死得越快。让我来陪他到芦花荡内去走一遭。我与孔明还算莫逆,不至于会置我们两人于死地,假如都督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就让我鲁肃一个人来承当吧,也不枉与他朋友一场。想到其间,传令众将好好看护船只,对周瑜说:“都督,下官与你共进芦花荡。”
周瑜理了一下雉尾,整了整衣甲,跨出中舱,与鲁肃一前一后下舷梯,两人分别上了小船,站立船头。沐着月光,两只轻舟重新进了芦花荡。见里面乌洞洞,静悄悄,只有秋风瑟瑟。虽说还在秋令时节,到底夜凉如水,再加上夜阑人静,总有点阴森凄厉之感。鲁肃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回顾周瑜时,见他昂首挺胸,并无怯色。行不多远,见前面停着一艘大船,便是张飞驶来的,悄无声息。两人靠了上去,跨到大船上,船上一个人都没有,一门大炮依然架在那里。周瑜走过去仔细一看,不觉苦笑了一声:炮衣都没卸去,怎么能打炮?张飞真是鲁莽之极,倒吓了我一跳,伸手揭开炮衣,哪里是什么火炮,原来是一个树桩:假炮,周瑜十分失望地摇了摇头,瞥见白旗杆上挂着一盏标灯,标灯下晃荡着一块木牌。信手摘来,却是一块虎头牌,牌上依稀有着几行字,趁着月色,朝上面一看,写道:周瑜公瑾,年少英俊;见了假炮,惊魂丧命。
周瑜又看出了一肚子气,恨道:“气死本督也!”随手将牌子抛入水中。俯首见那木牌击起阵阵涟漪,朝四面荡开去,越荡越远,无数个月亮在碧波上跳跃前去。忽见这散开的水波又向自己的面前聚拢回来,正觉得奇怪:怎么这涟漪去而复回了呢?正要抬头看个仔细,声音已经来了:“周郎小子,你倒又来了啊!”
只见张飞头上油卷包头,身上油卷短袄,光着两只大脚,站立船头,小船象箭一样飞了过来。鲁肃眼明手快,拉了周瑜便下小船。两人慌慌张张将两只小船摇开,离大船未满丈许,听得背后“轰隆”一声,回头见那只小船在水中打转,张飞不见了。鲁肃知道张飞不会泅水,掉在水中必定要挣扎。两人摇了船,向荡外摇去。才摇得几下,忽在周瑜的船旁露出了一个油黑脑袋,咧着一张大嘴朝着周瑜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面目狰狞,实是难看。周瑜见了张飞这个面孔;以为是阎王来勾他的魂了,吓得直打哆嗦。只见张飞从水中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在船沿上一按,船身顿时向张飞那边倾斜,周瑜一个踉跄向水中倒栽下去。人刚腾空,颈项上和屁股上早有两只大手托住,向那边小船移去,头上的两根雉尾一弹一弹,象蜻蜓点水一样拍着水面。不一会,张飞将身一纵,跃上了自己的小船。
鲁肃见张飞片刻工夫擒了周瑜,又急又气,呆呆地看着那边船上的都督。就在这时,芦苇丛中又荡出一只小船,船上此人更比张飞生得丑陋,就是周仓。周仓原是强人出身,岸上水中功夫卓绝。刘备占了荆楚之地,命他带兵演习水战。周仓便将水中本领教与张飞。因此,张飞也有了一身好水性,周仓见张飞轻而易举擒了周瑜,便一头扎进水中,转眼就在鲁肃的船边探出了头,起单手在船边一掂,见鲁肃身子倒下,趁势向上一挺,半个身体蹿出水面,把鲁肃稳稳地托在手中,向自己船上一放,跃了上去。鲁肃想,好哇,要去就一起去吧,看你诸葛亮如何处置我们。
两只船载着周瑜和鲁肃回去,船上已把他们绳捆索绑扎缚停当,张飞和周仓都脱下水服,换上甲胄,手中擎着一支将令。忽然,“当!”一声炮响,荷心亭上灯火明亮,亭中一张案桌,孔明端坐中央,刘备上首坐定,两旁三班手下执刀的执刀,握棍的握棍,甚是威严整肃。两只小船靠了上去,先后将周瑜和鲁肃押上水亭。鲁肃泰然自若对上面一看,见诸葛亮皱着眉头看着令架,好象在找什么东西似的,看都不看自己。心想,诸葛亮啊,我一向佩服你智谋过人,作事谨慎,因此对你也不薄。今日都督已危在旦夕,只不过是死人多了口气了,你还使出这等手段来凌辱我等,实在无一点仁义之心,我鲁肃好心不得好报,白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刁猾了,要杀就杀,让我们死得愉快些。因此,双目炯炯紧逼孔明。
却说:荡外的吴将,见鲁肃保着周瑜进荡,心中十分惭愧,驾着一只大船直到芦花荡口停下,看着里面。刚才的一幕情景他们都看到了,现在见里面灯火辉煌,周瑜和鲁肃都反剪着双手上了水亭,以为两人性命不保,个个剑拔弩张,执刀绰枪,等待厮杀。见亭上张飞在前,周仓在后,上前交令,声若巨雷:“军师在上,老张交令了!”交上令箭。
孔明正看着令架,听得张飞前来交令,满脸露出惊讶之色,接到手中一看,双目一瞪,责问道:“怪道少了一支令箭。你奉了谁的将令,竟敢窃取本军师的令箭?”
张飞被这一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目瞪口呆。心想,这支令箭是谁给我的呢?还不是你在荆州大堂上亲自发的么?怎么说我偷取将令呢?军师啊,这个罪名我是兜揽不下的,窃取将令有杀头之罪。你自己忘了,还有我家大哥和众文武作证呢!张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双目望着孔明,只是“这个……”在动脑筋。孔明镇住张飞,心想,不能让他说话。一开口,事情就搞僵。接着叱道:“可知罪否?”
鲁肃见孔明如此发怒,放下了心。暗忖:我料诸葛亮不会对我们如此绝情,肯定是张飞恨你都督,所以偷了将令胡作非为。他对周瑜看看:都督,不必惊慌:不消片刻,就会放我们回去。周瑜对鲁肃瞪了一瞪;你这个人真是踱头,人家做了圈套在捉弄我们,你却还这么心安理得,自得其乐!下来还不知要怎样侮辱我们呢!
张飞听得连连喝斥,心想,随你怎么说,不见得会把我怎么样。低着头答道:“老张知罪。”周仓在旁想,近来老戆的涵养倒不错,受了这么大的冤屈,他竟忍气吞声,应了大罪。我与他同罪,也只得附和一声。
孔明听他们两个都满口应承,暗暗叫好。唤道:“来,把这两个匹夫推出斩了!”三班手下应声拥了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除掉张飞和周仓的头盔,剥脱了他们的衣甲,将他俩反剪双手,五花大绑了起来,推推搡搡到了亭边。
张飞和周仓被三班手下按着对面跪下,四目相视,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怎么军师竟来个真的?尤其是张飞更不理解孔明为何要出尔反尔。心想,周郎小子几次三番要害你,现在抓来了,你非但不治他的罪,反而把我和老周来斩首,恩怨不明,是非不清,是何道理?哦,明白了。自从我拜了他为师以后,在用兵上也学到了几手,数次用兵都很有灵验,上至大哥,下至兵卒,都说我老张粗中有细,大有长进,他就嫉妒我了。因此,借着今天这个理由要害我老张的性命,周仓跟了我也倒上了楣。难道我怕你么?大哥、二哥定然会为我求情,大鸣不平。刘备起初也以为孔明只是为了要气一气周瑜而喝叱张飞,现在见众手下真的押了他们两个到了亭边,开始着急了。心想,今天军师糊涂了,我明明看着你在荆州大堂上将这支令箭交给他们两人,怎么又说是偷窃的呢?赶紧让我出面为他们讨个情,收个场吧。刘备将头侧对孔明,见孔明看都不看他,正要想开口。亭边的一个刽子手走到孔明面前,请下行刑令。孔明从架上抽出一支令箭,边抬手,边令道:“将这两个不法将速速新了!”说着,一甩手,一支令箭从刽子手头上飞过去,掉在地上。
刽子手转身捡起令箭,三脚两步到了亭边,在两个大黑脸身旁一站,手擎将令,喊一声:“行刑令下!”话音落,四下里刀光闪闪,高高举起,“当”落头炮响。
鲁肃见此光景,自忖这决不是在开玩笑。回头对周瑜看看:大都督啊,诸葛亮为了你我二人要把刘备的兄弟张飞斩首,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二人中,一个是勇猛无敌的马将,一个是关云长的马前步将,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一死,我与你两人还想活着回去吗?请你快上前给他们讨个情吧,我们两国的冤结也可以到此解开了。周瑜已知鲁肃这一瞥的涵义了。他想,诸葛亮要杀大将,关我什么事:别说杀了这两员大将,就是他们自己火拼,我也决不会去相劝,我希望孔明杀人杀得越多越好,免得我再派人和他们厮杀了。因此,狠狠地瞪了鲁肃一眼,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鲁肃无奈,回过头去朝亭边一看:不好了,鬼头刀已经落下来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鲁肃挺胸仰首高叫一声:“刀下留人!”
刀斧手听得叫声,立即收住鬼头刀。其实,孔明早有安排。首先,料定鲁肃会踏出来讨情,这是达到的最理想的目的。倘然鲁肃不讨情怎么办?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关照刀斧手在起盘头的时候,动作要放慢一些。要是鲁肃不喊,再起一个盘头,表示手下不敢斩杀大将。如果第二下鲁肃仍然不讨情,孔明只得暗示刘备为自己的兄弟求情了。所以孔明的后路多得很,绝不会比他们去白死,始终不会在周瑜面前搞僵。果然不出所料,第一个盘头刚起,鲁肃就憋不住叫了起来。孔明佯装不懂,问道:“大夫何故喊叫?”
鲁肃跨上一步,说:“军师,且请息怒,看在下官的薄面,暂且宽恕了他们吧!”
“大夫,这两个匹夫目无军法,竟敢窃取本军师的将令,擅自绑架周大都督和鲁大夫。不知情者只道亮无礼,谁料全被这两个匹夫坏了亮的名声,不斩何以服天下而取信于人?”
“军师,孙、刘唇齿之邦,何必见外?放了他们吧!”──只有这个踱头,自己身上被绑得动弹不得,却还要为人家讨情。
“看在大夫的份上,亮便饶了他们两个。”
“谢军师!”
“来,松绑了!”
捆绑手上前给张飞和周仓松了绑,进上盔甲,回到亭中。张飞、周仓好象做了个梦,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灰尘,整盔理甲,到虎案前,谢军师不斩之恩。暗恨道:军师,以后这种玩笑少开开,魂都差点吓跑了。
孔明道:“下回再敢如此,本军师决不轻饶,如今鲁大夫讨情,方才告免,还不上前谢恩!”
张飞想,以后无论如何不敢再接你的令了!擒住了江东元首,非但无尺寸之功,而且还要杀头,老张吃不消!两人怏怏然到鲁肃面前躬身谢了救命之恩,一个为鲁肃松绑,一个给周瑜解索,然后退过一旁。
周瑜扭过了头,看都不看。暗自责备鲁肃不该这么心肠软,让这么多人看着我们遭孔明的羞辱。他回头对鲁肃看看:我们快走吧,还呆在这里丢什么丑!
鲁肃见周瑜一声不响,担心他的身体有什么不测,便走到孔明面前拱手道:“军师,下官等告退了。再见了!”
“大夫慢走,恕不远送!”
鲁肃拖了周瑜走出荷心亭,带来的两只小船早被汉军送到这里,两人各上一船,朝荡口划去。荡口的大船正等着他们。众将见孔明并未为难都督,两只小船回来,众将忙将周瑜和鲁肃扶上大船,进舱歇息,一边命手下启航。大小战船退出芦花荡。
待吴军一走,孔明拔令在手,唤道:“翼德将军听令!”
张飞听了一吓,心想,又要发我的令了,我算见你怕,让我回绝了这条令吧。张飞到虎案前,说:“军师啊。老张无能,断然不敢接令,还请军师另选高明。”
孔明见他心有余悸,忙对他说,刚才的令是我故意这样发的,这是为了气气周输。三将军非但无罪,而且功大无比。张飞说,既然是假的,为什么不早些送个消息给我,吓得我和老周魂不附体。孔明说,要是与你讲明了,你和周将军必定会露出马脚来,鲁肃还肯讨情吗?张飞想,此话倒有些道理。即使我能不露声色,老周一定要笑出声来,甚至嘴上还会罗罗唆唆讲出来,不是要坏了军师的大计了,想到这里,顿释前嫌。只见孔明从袖里摸出一封书信来,吩咐张飞如此这般,按此而行,定教周瑜气绝身亡。
正是:不阅销魂夺魄信,难绝残喘苟延人。
欲知信上写些什么,周瑜又恁地送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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