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三绝气周公瑾托嘱 二过江庞士元奔丧

 

  孔明传令张飞领三千汉军,将书信交与他,说道,你从旱路去追赶周瑜,把这封信送给他们,叫他看了这封信,好歹送了他的命。张飞接了信,出了芦花荡,往前进发。这里孔明命人收拾一切,教周仓去见关云长,同至荆州交令。自己与刘备带了众文武回转荆州城,听候江东的消息。
  却说周瑜出了荷心亭,想起刚才被擒,虽然未受到孔明的当面侮辱,但心里总觉得有一股怨气未能透出。因而一出荡口,便觉悠悠忽忽,身子越发支持不住了。脸色渐渐由红转白,气短喘急,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自忖气数已终,黄泉即近。众将都围在他的身旁,捶背摩胸,时刻不离左右。大小船只缓缓地沿着江岸回去。天刚放明,鲁肃见周瑜这般模样,劝说暂时上岸,休息一天再说。周瑜自知难以挨到柴桑了,便点了点头,传令停船登陆,沿岸扎下大营。众将扶持着周瑜慢慢地上了岸,在帐上坐定,文武两旁站立。周瑜和众人喘息稍缓,外面报来紧急军情:“报禀大都督,现有张飞率军杀到,在营前讨战。”
  周瑜想,今日张飞老钉着我,我不死,他们不肯罢休,就象是阎王来索命,一阵紧一阵。虽然我已经象残烛一样,燃不了多长时间了,但只要在世弥留一刻,也不能失了小辈英雄的威。便随口问道:谁人出战迎敌。甘宁从旁踏出,欣然领命,他上马提戟,带兵一千,出了营头。见对面早已旗门设立,张飞手捧长矛坐在马上。就策马冲了上去。
  张飞见营中扫出一将,高喊喝道:“呔!来者吴将住马,与我通下名来!”
  “大将军甘宁便是。黑脸放马较量!”
  “小将甘宁啊,你同老张较量,不出三个回合便要老掉的。老张猛虎不吃伏食,饶了你的性命。如今有我家军师的书信在此,命你送与周郎。”
  张飞说罢,架好丈八蛇矛,从飞羽袋中抽出一支箭,又在贴身取出书信,用一根丝线把信绕在箭杆上,打了个活结,再从腰间摘下一张硬弓,弯弓搭箭,朝甘宁射了过去,同时叫一声:“呔,甘宁,书信来也!”
  甘宁见张飞并无交战之意,却送来一封信,窥得近切,伸手接住急矢。幸得这支箭并无多少份量,稳稳捏在三个手指之中。随即从箭杆上解下书信,射还狼牙。张飞送了书信,便传令道:“弟兄们啊,敲得胜鼓回营!”早已听得军中“咚……”阵阵鼓声,张飞圈马抱矛,带了弟兄就跑,离江边半里多路,勒马停队,扎下一座营头,听候周瑜的死信。
  甘宁见汉军敲鼓回营,暗暗好笑:只有这个戆大,打也没有打,就敲起了得胜鼓,送一封信也算得胜,要是被你赢一仗,还不知道你要怎么高兴呢!甘宁也不去追,展开信封一看,上面写着“汉军师中郎将请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心想,果真是给都督的信,不能开拆。他便圈转马头,到营前下马,架了画戟,捧着书信直往营中而来。
  鲁肃见甘宁带兵走后,并不听见营前有喊叫鏖战之声,得报张飞送来一信。心想,张飞这种好战的大将,今日到了营前不战,却送什么书信来,必无好言语,定是诸葛亮在芦花荡擒了都督,知道周瑜有气,故意致书,信中必是戏谑、侮辱之言,好让都督气绝身亡。千万不可使这封书信被周瑜看到,让我先藏过了再说。鲁肃便对众将使个眼色,要他们注意都督的病情。一个人悄无声息来到头营上,等甘宁回来交令时,先将他截住。不一会儿,果然见甘宁进了头营,要往中军交令,鲁肃连忙叫住他:“兴霸将军且慢走,下官有话相告。”
  甘宁到鲁肃面前问道:“大夫有何明谕?”
  “闻得张飞有书信与你?”
  “是啊。乃是诸葛亮致书于周都督的。喏,便是这封书信.”甘宁说着,举起书信示意一下。
  “待下官一览。”
  “大夫,都督的书信岂可擅自开拆?末将担待不起。”
  鲁肃就说,都督的身体每况愈下,再也不能受大的气恼了。你不是不知道,孔明气人、吓人的本领特别大。前番在取三郡时,他也曾来过一信,都督见了当即昏厥。所以,今天他来这么一封信,你我决不可贸贸然交与他,我先看一看,假如上面并无激烈谩骂之语,那再去呈交都督;要是与上回一样的书信,那就索性藏起来,瞒过了他再说。甘宁见鲁肃对周瑜如此忠心,很为感动,也表示愿意同鲁肃分担责任。
  鲁肃接过书信,对信封上一看,已觉与前番大有不同。心想,莫非昨晚我为张飞、周仓讨了情,孔明有感于心,今日特意遣张飞送信来再谢?倘然都督能与孔明精诚团结,孙、刘两家的嫌隙也就可以冰释了。鲁肃打开封函,抽出信笺,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信上的内容。上面这么写着:
  “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曹操失利于赤壁,志岂须臾忘报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至,江南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幸垂照鉴。”开头一句,并不是说他与周瑜在柴桑曾见过面,而是指刘备过江招亲时,周瑜在后穷追不舍,却被孔明接了回去,人未到,精神在。透过这层章思,又可以说明周瑜的美人计虽然险恶,却逃不出孔明神算,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而这一桩事情,孔明决不会轻易忘记。以下数言剖了西川的形势和进兵西川的弊处,规劝周瑜不要作此无为之举,惹天下人笑话。其实这封信满篇都是辛辣的讥讽,影射周瑜一点不顾全大局,西川能攻易守,路途遥远,嘲笑周瑜这是舍本求末,令人齿冷。
  鲁肃边看边点头,心想,是啊,诸葛亮真是高瞻远瞩,句句是真,虽然与周瑜不睦,但在关键的时刻,能识大体,观大局,劝谕人家悬崖勒马。再对甘宁看了一眼,也在点头,以为此信一无害处,可以给周瑜观看。不料,你们看来赞不绝口,而周瑜看了便一命呜呼。道理很简单,一则是孔明写信的奥妙极深,二则是众人看信的观点不同。周瑜和鲁肃的眼光,好比一个戴了副有色镜,一个戴的是平光镜;周瑜与孔明早有心病,心眼又多,尤其看孔明的信,他要格外多想一层,因此把孔明的意思全都悟了出来。而鲁肃看问题比较公正,他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信,并无偏颇。鲁肃看完信,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使周瑜生气,就交给了甘宁,回到大帐上。
  甘宁重新捧了书信向里面而来,上前道:“大都督,末将回来了。”
  “胜败如何?”
  “来将奉令正要冲锋,却见张飞射来一箭,箭杆之上系着一封书信。故而未曾交战。”说罢,双手呈上书信。
  周瑜见信封已开拆,忙问:“此信谁人所开?”
  鲁肃和甘宁忙应声道:“下官鲁肃。”“末将甘宁。”
  周瑜虽然病势沉重,但心里却十分清楚,见鲁肃和甘宁直言不讳地承认,知道他们是一片诚意,不让孔明再来气自己。故而先看了之后,再作道理。现在呈上此信,说明信中并无恶言。周瑜接过信一看,心想,今日诸葛亮怎么一反常态,对我如此客气呢?本来总是直呼其名,今天又是“都督”、又是“先生”,莫非他肯让出荆州,求得两家和好?假如他肯这样,我也就收兵了。周瑜边想,边抽出信纸一看,顿时脸上变色,心想,诸葛亮假意劝我不要打西川,用吴起、孙武来把我比喻。难道前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办不到?那末赤壁之战,我以数万之众击败曹操百万之师.又作何理解呢?这不是明明说我一无能耐,而只有你诸葛亮才能平定天下。周瑜看完此信,两眼向上一翻,倒在椅子里。手中的一封信掉在地上。
  众将又一齐呼唤:“都督醒醒!大都督醒来!”
  鲁肃想,这么好的一封信,怎么又会把都督气昏的呢,众将从地上捡起书信,一个个传阅过后,都面面相觑,也觉得此信是一封好信。
  须臾,周瑜苏醒过来,自忖不久人世,难以回归柴桑了。他茫然望着大家,一声不响。鲁肃被急得走来踱去,暗想,照这么下去,大都督会死在这里。叫他收兵吧,肯定不愿,这怎么办呢?倒不如让我先去南徐面谕吴侯,让孙权来命他收兵,或许还可以捱到柴桑。鲁肃走到周瑜身旁,轻声言道:“都督,诸葛亮欺人太甚。待下官回归柴桑去多催些粮草,与都督共伐西川,以出心头之气。”
  周瑜此时特别敏感,听得这般说法,也不阻止。心想,此番施用美人计,送了一个郡主,我还有什么面孔收兵回去见主人?要是鲁肃赶回柴桑,必要禀明吴侯,倘得主公传令回去,能与家眷见上一面,我也死而瞑目了。只怕鲁肃未到柴桑,我已魂归九泉了。因此对着鲁肃点了点头。谁知鲁肃一走,一对忘年朋友竟成永诀。
  鲁肃征得都督同意,便关照各位将军好好看护,少与汉军接触,当即坐了船回归南徐。见了孙权,将周瑜出兵以来的前后经过一一详告,请吴侯火速派人命周瑜收兵,迟则性命不保。孙权听得周瑜连日吐血不止,神志昏迷,急急传令收兵。心想,周瑜是江东的一根大梁,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江东无安宁之日。命鲁肃火速赶回,再命兄弟孙皓佩了孙权的宝剑,把周瑜请回柴桑,好好调理。
  鲁肃奉了孙权之命,一骑快马赶到柴桑,已见众将把周瑜的遗体送了回来,帅府上下披麻挂孝,忙乱不堪。鲁肃一面命人送讯到南徐,一面帮着小乔母子设置灵堂,料理后事。待孙皓途经柴桑时,吊丧的人已都到了。此是后话,后面自有交代。
  当时鲁肃走后,周瑜愈觉胸闷气塞,体软无力,不断地吐血,不时要昏厥过去。眼见得自己不行了,便对两旁道:“众位将军,本督不久于人世了。”
  吴将见周瑜时而清晰,时而迷糊,都在暗地里掉眼泪。现在听得周瑜悲哀地叫着他们,众将都安慰道:“请大都督保重虎躯,回到东吴,便能康复。”
  “众位将军,诸葛孔明有尹、吕之才,足以助刘备成天下。待本督归天之后,你们要相劝主公多与孔明联络,则江东可保无虞。”
  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周瑜不愧为是三国期间的一个风云人物,临终时能悔悟自己的过失,明白了孙,刘联合的意义.一个人能够悔过,尤其象周瑜这种决策人物,这是极不容易的。往往有些人生前的错误主张未得到兑现,至死还要嘱咐后人继承遗志,继续在错道上走下去,这种人死不悔改,宁肯带着花岗岩脑袋进棺材,就算不得是一个英雄。众将第一次听到周瑜称赞诸葛亮,都大吃一惊。心想,诸葛亮的确有本领,他到了我们三江口,次次打胜仗。因此异口同声应道:“都督金玉之言,末将等敢不从命?”
  周瑜唤程普到跟前,准备笔墨纸砚,录写遗表。程普准备就绪,坐下身子,才得铺纸提笔,已是涕泪交流。心想,周瑜好惨啊,正是黄梅不落青梅落。我第一任都督尚且健在,你却匆匆忙忙要离开我们了。人到中年,正是施展平生才学,扬名显威的大好时光,你却命运不济,劫数已到。程普听得周瑜已在讲,便抖抖索索地写了起来。
  “瑜以凡才,荷蒙殊遇,委任腹心,统御军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图报效。”──主公啊,我周瑜是一个凡夫俗子,受到了你的器重,把我当作心腹,待我如同手足,将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的军政大权教我掌管,我怎么能不效尽死力来报答主公的殊遇之恩?
  “奈死生不测,修短有命;愚志未展,微躯已殒,遗恨何极!”──可是,一个人的生与死哪里料得到,都是由自己的命运来安排的。我只活了三十六岁,自己的愿望还未得到展现,已经力不从心,难以为主公尽力了。这使我感到怅恨不已。
  “方今曹操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尚末可知。此正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虽然曹操大败于赤壁,不敢轻动,但复仇之心未肯稍懈,他还拥有中原大片土地,尚能挟天子,令诸侯;而刘备新得了荆襄之地,强占荆州,好比豢养了一只猛虎,一旦兽性发作起来,江东很难与他抗衡。天下动荡,战乱纷纷,这正是主公和众文武为国家命运担忧的时候。
  “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蒙垂鉴,瑜死不朽矣。”──鲁肃此人秉性忠厚,稳重重练达,遇事一丝不苟,又与诸葛亮深交,让他代任都督之职,足以为主公分忧。在我奄奄一息之时,能得到你主公的应允,死不足惜。
  周瑜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养养神。程普搁笔起身,命手下收拾文房四宝,将墨迹吹一吹干,走到周瑜身旁,让他过目。周瑜睁开了眼睛略微看了一看,并无过错,命程普随身收藏,日后面呈吴侯。周瑜好象做完了一桩极其艰难的事情一样,又象解掉了一只包袱,瘫倒在案内,众将见他时常昏迷不醒,呼吸也越来越弱了。待到傍晚掌灯时分,忽儿一阵阴风吹入帐来、吹灭了帐上的所有灯烛,众人急忙点燃时,周瑜已咽了最后一口气。后人有诗叹曰:
  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
  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巴丘终命处,凭吊欲伤情。
  众将见周瑜已死,不敢举哀,只得忍住悲痛,连夜悄悄撤离江岸,将周瑜的尸体抬下战船,回转柴桑。船至江心,大家这才大放悲声。
  到天明,汉军探子报到营上,说吴军已尽数退去。张飞上营墙对江边一看,果然不见东吴的船只。遂上马挺矛,引了数骑直到吴营中,只见空空如也,一座虚营。马蹄声惊飞一群鸟雀,绕营转了几圈,向远处飞去。张飞下马,到大帐上,只见残烛摇摇曳曳,照见地上血迹斑斑,料定周瑜已死。传令手下将营寨拆毁,回到本营,收拾人马回荆州,向孔明交令去了。
  却说:刘备和孔明到了荆州,传齐文武,正在大堂上听候周瑜的消息。听得张飞报道周瑜已亡,孔明忙对刘备说:“主公,周瑜身亡,柴桑必定要开丧吊唁,亮须过江凭吊,以全两家联兵之好。”
  刘备听了孔明的话,眨巴着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你是在发疯么?江东上下谁不知道你是周瑜的死对头?你这最后一封信,送了周瑜的性命,江东孙权恨不能生啖尔肉,你去吊周瑜的丧,只怕我要祭你的魂了。他们正巴不得你送上门去呢。前番让你到三江口助周瑜破曹,我整日提心吊胆,这是出于无奈。如今有了荆楚之地,足以自立,何必还要过江去冒这么大的险呢?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别以为自己智谋过人,狗急要跳墙,孙权死了个大都督,必定要你偿命。刘备疑惑地说:“军师,周郎一死,我等无近忧,何必亲去祭吊?”
  “主公,亮与周瑜虽然不睦,然人死一笔勾。为了东联孙权,北拒曹操,还应以大局为重。亮去柴桑一可以表主公仁义之心,二能够释吴侯之嫌,重修旧盟。主公欲图三分天下,进伐西川,只管长驱直入,却无后顾之忧!”
  刘备想,你的话总是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但叫你军师亲自过江,我实在放心不下。说:“军师,何不另遣别人过江?”
  孔明想,你说得倒轻巧。上次叫你去招亲,你还前怕虎,后怕狼,要不是我逼着你去,哪能娶这样好的媳妇!今天是过江吊丧,就是有人浑身是胆,我量他不敢前去。因此对刘备说,军中若有人领命而去,亮便免了此念。刘备想,这倒是个好办法。想必这些文武都是我的心腹,去一趟江东没问题。便问谁人前去吊丧?连问数声,音息全无,弄得刘备很尴尬。
  其实这些文官武将并不是怕死,他们知道军师过江不单单是为了吊丧,而有他的深谋远虑。刘备只得退后一步说,军师定要去的话,命子龙保护过江。孔明笑着说,我只须单身扁舟过江,若带了赵云同去,反而会引起东吴人的戒备。刘备哪里肯依,说道,军师若要独自过江,那也就不必去了。你不去吊丧,不见得孙权会打过江来。孔明听得此话,只得应允。刘备随手拔出一支令箭:“子龙听令。”
  赵云从旁闪出:“末将在。”
  “付你将令一支,引兵五百,保护军师前往柴桑祭吊周瑜,不得有误!”
  赵云想,前番送刘备过江入赘,吃喜酒有我的份;今天保孔明去凭吊,吃豆腐饭又有我的份。婚丧诸事都少不了我,我的福份的确不小。不过,这种酒饭不是随便好吃的,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的。今日肩上的担子不轻,稍有疏虞,便会铸下大错。赵云应道:“末将遵命。”接住将令,退了下去。
  刘备又问:“军师何日动身?”
  “亮即便前往。”
  “可曾备下行装?”
  “亮尽行齐备的了。”
  刘备将信将疑。孔明命两个小僮去取包裹。不多时,小僮已将一个布包提上大堂。孔明当堂打开,却是一身孝服:白布纶巾,白布鹤氅。随即更衣。刘备见孔明穿了这身素衣,十分贴身。心想,周瑜刚死不久,怎么你已准备好了这身衣服?
  其实,孔明见周瑜常常吐血昏厥,暗中早就命人端正了丧服。只等他一死,就要过江祭吊的。孔明从白布鹤氅内抽出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这张纸是他过江不受侵辱的保证,胜过赵云几倍的厉害。然后扬着这张纸,对刘备说,有此护身,亮太平无事。刘备想,一张纸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是一张护身符不成!问是何物。孔明说,乃是一纸祭文。刘备越加钦佩:军师果然能未卜先知。孔明便执了羽扇,向刘备告辞。刘备带领文武一起相送孔明到江边。孔明带了赵云和五百汉军下了五只大号官船。最先船头上扯了两面大旗,一面上书“诸葛亮”,一面旗上“常山赵”,解缆开船。孔明在舱口向刘备挥手:“主公且回,耳听好消息。”
  刘备也与众人向船上频频招手:“军师小心了。”见船渐渐驶远,一行人回归荆州。孔明与赵云进舱,便说:“子龙,你奉了主公之命,保护本军师,可是么?”
  “正是。”
  “本军师此去柴桑须是吊丧,并非交战,何用子龙保护。到了对江,你只须站立船头看护船只,不必登岸,本军师一人前往帅府祭吊便了。”
  赵云想,官船自有五百军兵看守,我奉了主命,就要尽职。要是不护着你一起去,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叫我如何回去向刘备交帐?说道:“军师,末将不登岸,恐不稳妥,断难从命。”
  孔明深知赵云做事谨慎,不敢托大。便对他说,今日之事,不是靠你的威名能解决问题的。你若跟了我一起进帅府,势必会引起江东文武的误会,以为我真的心虚,不敢独自吊丧。他们更有理由说我气死了周瑜,本军师就反而危险。所以还是请你不要上岸的好。赵云哪里肯听,定要上岸。说,若军师执意不让末将进帅府,那我就不骑马,不执枪,只是随身佩带青釭宝剑,守在大门口。如果吴将对军师无礼,我就可以立即救应。孔明见他只是不允,心想,子龙也很为难,就让他上岸吧。反正今日根本不会动刀动枪,绝无性命之忧。就点了点头,同意了赵云上岸。两人商议停当,传令快速进发。
  到今日,船近柴桑。孔明探出舱门对岸边一看,沿江一带舟船无数,旗幡飘荡,都是江东的大小官员和有名人士来凑热闹。码头上扎了一座高大的牌楼,披麻挂孝;许多吴军浑身白衣白帽,招呼着来往的客人。哀乐声此起彼伏。忽听一阵锣声,见一条小船靠岸,舱中走出一人,道袍竹冠,皂绦素履,兴冲冲上了岸。孔明一看便知是庞统,暗想,士元啊,看你这种得意的样子,不象是来吊唁的,倒象是来做大官的,你想来补都督这个肥缺,是吧?据我想来,你非但在江东无一官半职,而且还得受孙权的一肚子气。
  因此,孔明传令官船缓缓而行,让庞统碰了钉子,我再去祭吊,更显出我的诚心诚意来。船上的手下却不是这么想,他们以为,吊丧要跑在头里,方显得真心,怎么反要落在后面。难道孔明到了柴桑又有点后怕啦!既然如此,现在掉头还来得及。船上人边这么想着,边停止了划船,让船顺着水流漂向江边。
  却说襄阳庞士元自从两年前到三江口结识周瑜,为破曹操,三贤定计,亲进连环图到曹营。赤壁一场大火,烧掉了连环舟,倾荡了曹操的百万大军,自以为功劳皆出于他的手中。又见周瑜量狭气短,专好陷害孔明,知道这是取祸之道。更见周瑜患有咯血之绝症,满脸晦气,料道命难长久。惟想等周瑜一死之后,立即出任江东都督,仗着“凤雏”这个雅号和以往对江东的好处,操掌六郡八十一州的兵权,展平生之才学,与孔明比一个高低,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谅必孙权新丧都督,必定要重用他。因此庞统此来,吊丧是假,谋官是真。现在,船刚停稳,庞统就出舱站立船头,俨然似一位江东的六郡主将。纵目四望,桅杆林立,白幡招展,排楼高耸,吊丧者纷至沓来。满眼都是白色,充耳全是哀声。真正是凄惨萧瑟,催人泪下。庞统手提袍角,神采奕奕地上了岸,在东吴官员的引领下,大模大样地进了帅府。
  却说鲁肃和众文武连日来迎宾送客,里外招待,忙得不可开交。忽听庞统前来祭灵,放下手中活计,匆匆赶到府门,正迎着庞统,施礼道:“啊,凤雏先生降临,下官有失迎迓,有礼了。”
  庞统见鲁肃满面憔悴,两眼充血,知他与周瑜莫逆,伤心过度。庞统自以为见了孙权,必定要任都督之职,故而并不为意,只是对鲁肃把手一挥:“大夫罢了。”
  “先生请进!”
  “请了。”
  两人说着话往里边走去。到第三重大厅前,鲁肃快步走了进去,与众文武说庞统已到,大家都作些准备。众人听得庞统到,都知道他是有名之士,尤其在赤壁破曹,为江东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因此对他很是敬重。忙分班站立在灵桌两旁。
  庞统不紧不慢跨上大厅,见里面白幡素幌挂满,红烛赤香高烧。正中悬着周瑜生前的肖像,唇若涂朱,脸如敷粉,清俊英武,栩栩如生。庞统见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暗说道:周瑜啊,曾记得赤壁破曹前,你、我、孔明三人营中饮酒,商议计策,各书一字在掌中,你是何等威风和得意,三江口唯你为尊。破了曹操,你更是威名远扬,天下人都知道江东有个出类拔萃的小辈英雄,谁不称颂你的卓绝之功!可是事无数载,你便成了泉下之魂,大业未竟,夭逝身亡。实是可悲!不过,你胸襟狭窄,为区区一座荆州城池,不惜兴兵与孔明争斗,弄得身亡名丧,也是自取其祸。今日贫道到此,若能执掌帅印,取荆州如同翻掌。庞统跨上几步,见遗像下白帏拖地.帏幕内停放着灵柩,旁边有几个家眷跪在灵旁嘶哑着喉咙悲啼着。柩前一张桌子,桌上祭品无数,一对大红烛,一只大香炉,炉内焚着香,正中设着一块灵牌,上面写着“先大都督周瑜之位”。桌前有两个少儿粗麻重孝,大声恸哭着,叫着“先父”。庞统料定他们是周瑜的两个儿子。桌旁左右两排,头扎白布,身披孝服的人,看不清是男是女,是文是武。庞统到灵桌前,厅上大举悲声,撕心裂肺。庞统执着鹅毛扇,撩起袍子,跪了下去。早有手下为他上香三炷,青烟绕缭,飘飘忽忽。庞统凝视着这冉冉上升的轻烟,忽聚忽散,烟雾中似见周瑜头挑雉尾,身披坚甲。忽似见自己身坐虎椅,手擎令箭,在发号施令。正在呆视之际,桌上的烛芯“哔剥”一响,顿然眼前一亮,这才收回遐想,面对着灵位暗暗想道:今日红烛爆花,是个好兆,六郡都督有我的份。两旁的文武见庞统跪下去多时了,却一声不响,盯着眼前的香烛和灵位在想心事,都感到很纳闷:人家来吊丧的一跪下去,就诵读一篇祭文,你怎么跪了下去默不作声,算什么意思?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江边还有许多人没有吊过,谁有这个闲工夫陪着你练闷功,再一想,对了。象他这样的大能人决不会事先写了祭文来,而是出口成章,此时正在凝思呢!
  庞统呆想了一会,自以为入选都督十分有把握,不觉面露喜色。开口道:“庞统吊于公瑾先生灵前:想君当年,奋威于外,闻名于内。独霸江东可敬可畏,屯兵三江能进能退。夜探曹营浑身是胆,反间蔡、张立除大患。怒打黄盖当机立断,委托贫道巧献连环,赤壁燎尽曹兵百万。‘美人’拱送非尔无干,‘假途’取城终遭大难。江东重任拭目以待,完成遗志多则三载。香烛之前祭吊一番,伏唯尚飨,呜呼哀哉!”
  庞统一心想着能在江东做个大都督,吟诵出来的一点不象祭文,倒象是一篇上任的演说,把心里话都吊了出来。祭罢,越觉余兴未尽,不禁出声笑了起来。两旁的文武官员起初见他称颂周瑜的丰功伟绩,还在赞赏他的才学呢。后来见他面无悲色,摇头晃脑地表露出自己想出任都督的欲望,还笑了出来,顿起恶感。白帏内的小乔听到了笑声,大为莫名其妙,以为来了个疯子,停止了哭泣。厅内一片寂静,气氛十分难堪。手下忙上前扶起庞统,说道:“请先生止哀。”意思是,人家哭得伤心,亏你笑得出,再呆下去不知你会闯出什么祸来!
  庞统自觉失态,站起了身,已收住笑容。鲁肃和众将引了庞统到侧厅,各自归座,饮酒叙谈、因为他是山林高士,前番对江东又有好处,所以陪伴他的都是有体面的文武官员。饮了一会酒,文武只是叹息:赤壁大捷,正是都督扬眉吐气之时,却被诸葛亮连着三气,将都督活活气死。若都督在泉下有灵,必要报此大仇。问庞统道,可有厉鬼之说否。
  庞统听了,暗自思量道: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呢?都是因为人们无知,生前无法办到的事或者侥幸能办到的事,说成了暗中有神灵相助,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今日为了我能在江东立稳脚跟,不妨借此话头宣扬一番。便煞有介事地肯定道,混沌之间,阳者为人,阴者为鬼。生前若有未了之事,死后有恩报恩,有冤报冤,十分分明。众文武中虽然也有不信此话的,但好多人都颇感兴趣,见庞统也赞同他们的说法,真的相信了。忙说:“请先生赐教一二。”
  庞统说,既然众位爱听,贫道将恩鬼、冤鬼各叙一例。便讲道:列国年间,有这么一回事,叫做“结草亢杜回”。说的是秦晋两国交兵。秦国大将杜回是有名的大力士,生得牙张银凿,眼突金睛,拳似铜钵,虬须卷发,身长一丈有余。力举千钧,惯使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曾一日拳打五虎,剥皮抽筋以归。奉了秦桓公之命与晋国交战。晋国大将魏颗和魏锜,乃是弟兄二人排开阵势。杜回手执大斧,领三百兵勇,大踏步卷入晋阵。下砍马足,上劈甲将。晋兵从未见此凶狠,遮拦不住,大败而归。魏颗扎下营垒,一连三日,不敢出应。
  一日,魏颗秉烛闷坐,左思右想,没有良策。三更时分,朦胧睡去,耳边似有人言“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意;再睡,仍复如前。就问魏锜,这是什么意思。魏锜说,离此左去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或许秦军正该败在那个地方。我先引一军在彼埋仇,兄长诱敌军而至,左右夹攻,可以取胜。来日,魏颗传令:拔寨而起,并扬言要班师了。杜回果然来追。魏颗略斗数合,回车就走,渐渐引进青草坡来。一声炮响,魏锜伏兵俱起。魏颗复身裹来,将杜回围在核心,两下夹击。杜回全不畏惧,抡着开山大斧横劈竖砍,当者辄死。二魏督率众军,力战杜回不退。看看杀至青草坡中间,杜回忽然一步一跌,如油靴踏着层冰,立脚不住。魏颗举目看时,遥见一老人,布袍芒履,似庄家之状,将青草一路挽结,以攀杜回之足。魏颗、魏锜双车驱到,二戟并举,把杜回搠倒在地,活捉过来。魏颗问杜回,汝自逞英雄,何以见擒?杜回说,我双足似有物攀住,不能展动,乃天绝我命,非力不及也。魏颗暗暗称奇。又恐留于军中,后复有变,即时将杜回斩首。是夜,魏颗刚得安睡,梦见日间所遇老人,前来致揖:“将军知杜回所以被获乎,是老汉结草以御之,因此颠踬被擒。”魏颗说,我们素不相识,乃蒙相助,何以奉酬?老人说,我是祖姬之父,为报将军不用先人之乱命,善嫁我女,特效微力。
  原来魏颗之父乃是挟貘之魏[上雔下牛],有一爱妾,名叫祖姬。魏[上雔下牛]每次出征,总要嘱咐魏颗,若我战死沙场,你要选择良配,善嫁此女,不要让她流离失所。后来病危时,又叫魏颗把祖姬殉葬,不使父亲在泉下失伴。魏[上雔下牛]死后,魏颗并不用祖姬为殉。魏锜问,不记得父亲临终的嘱托了吗?魏颗说,父亲平日吩咐必嫁此女,临终乃昏乱之言。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营葬事毕,就将祖姬另嫁士人。所以老人有结草之报。
  庞统讲到这里,略顿一顿,说道:“这叫‘结草报恩义’,是个恩鬼。”
  文武们饶有兴味地听着。心想,我家都督是含冤而死,不知这冤鬼如何报怨的。问道:“怨鬼便怎样的呢?”
  庞统便讲:这也是列国时的事情。晋景公一日与群臣在内宫欢饮,忽然怪风一阵,卷入堂中,寒气逼人,与座者无不惊颤。风过,景公独见一蓬头大鬼,身长丈余,披发及地,攘臂从户外面入,举铜锤来打景公。景公口吐鲜血,闷倒在地,从此一病不起。臣子中有人说,桑门大巫白天能见鬼,何不召来问一问,遂命人去请。桑门大巫奉晋侯之召,赶来宫殿。刚进寝门,就说有鬼。景公问,这鬼的形状怎么样?大巫说,蓬头披发,身长丈余,以手拍胸,其色甚怒。景公暗思,巫言和我所见正合,确实能见鬼。哑然良久,又问,鬼可禳否?大巫说,蓬头鬼盛怒,此灾难以消除。景公说,那末我的寿限怎么样?大巫说,小人冒死直言,恐君之病,不能尝新麦也。景公想,麦熟只在月内,我虽然受了些惊吓,精神犹旺,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大巫去后,景公病体愈加沉重,晋国医生都不识此症,不敢下药。大夫魏相说,吾闻秦有名医二人高和、高缓,深得扁鹊传授,能达阴阳之理,善攻内外之症,见为秦国太医。欲治主公之病,非此人不可。景公就命魏相往秦请医。这个时候,景公病甚危笃,忽梦有二竖子从自己的鼻中跳出。一竖子说,秦国高太医乃当世之名医,如果他来用药,我们无容身之处,怎么办呢?另一个竖子说,不妨。我们只要躲在肓之上,膏之下,他就奈何不得我们了。景公惊觉,坐卧不安,大叫心膈间疼痛。不一会,魏相引了高缓进入内室,诊脉后,高缓直把头来摇,说这病无可救药。景公问他缘故,高缓说,病入膏肓,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针达;即使用猛药服下,亦然力不能及。说罢,拂袖而去。一日,景公忽觉病躯稍宽,得报农夫来献新麦,命人舂成屑末烧粥。想起前次大巫说自己不能尝新麦,其言不验,命人召来责问。大巫到,景公问,新麦已到,我还吃不上吗?大巫说,我看未必能尝到。景公色变,即命牵出斩首。大巫仰天叹道,我因为精熟此术,故有杀身之祸,左右献大巫之首,恰好麦粥已成。景公方欲取尝,忽然腹胀思泄,唤人负我登厕。方才放下,一阵心疼,立脚不住,坠入厕下。从人顾不得污秽,抱将起来,见他气已绝了多时。──到底不曾尝得新麦。却是屈杀了桑门大巫,立时便有报应。这便是怨鬼。
  这些文武听出了神,都睁大了眼睛望着庞统。说道:“既然世上真的有人鬼之分,那我家大都督是被诸葛亮气死的,要是冤魂不散,便将诸葛亮神使鬼差引领到此,我等定要为都督申冤。”
  庞统想,诸葛亮闯了过么大的祸,哪里还敢到此来吊丧,只怕请都请不来。
  正说话间,有人到鲁肃跟前。“报禀大夫,荆州官船已到码头,诸葛军师前来吊丧。”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将这里的所有文武和庞统都震惊了。文人暗暗幸灾乐祸,巴不得对孔明奚落一场;武将都在摩拳擦掌,决心为周瑜报仇杀了孔明,夺取荆襄;庞统更是吃惊不小,暗忖:孔明啊,人家都是身包胆,你却是胆大包身,气死了周瑜,还敢来吊丧。如今文武脸上都是杀气腾腾,我若呆在这里,过会儿江东众将要杀他,还以为是我庞统在挑唆他们呢。趁着众人骚乱之际,庞统站起身来,悄悄地出了帅府。
  众将站了起来,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忽儿向鲁肃看看,忽儿又摸摸腰中的宝剑,比手划脚,十分机密。然后请鲁肃到府门迎候孔明,这里由这些大将安排。打发走了鲁肃,众将聚集到灵堂上,当然,这些大将中程普最有威信。他对众人说,今日为周都督报仇,我们不能轻举妄动,要按部就班,有一个次序。我抽出宝剑,大家也都和我一样,我举剑,大家就一齐动手,结果了孔明。商议完毕,众将都站在周瑜的灵位前,望着周瑜的遗像,默默通神:周都督在天有灵,将孔明引领到此。如今仇人已到,我等诸将在灵前起誓,定要诛杀孔明!小乔在帏幕内听得外面议论纷纷,都说要杀孔明,知道这冤家也来吊丧,也不哭了,一声不响,听着外面的动静。
  鲁肃从灵堂走出,满腹狐疑。想道,孔明啊,你气死了周瑜,也该安安稳稳坐镇荆州,怎么还要来吊丧,捅漏子呢?我看众将气色不佳,满脸杀气,恐怕凶多吉少。虽然周瑜气死,并不全是你的责任,但众将可饶不了你,我也是爱莫能助,帮不了你的忙。一边想,一边往府外而去。
  却说:孔明见庞统去了多时,吩咐官船靠岸。便再与赵云说,你不必登岸了,吴将决计奈何我不得,况且鲁肃在彼,我又有这篇祭文,一点都不会发生意外的事情。赵云哪里放心,执意要与军师前去。孔明见劝他不回,也无法可想,就说,那五百汉兵就不须上岸了,命他们看守船只。赵云想,五百汉兵起不了作用,看船也是一件大事。就应允了。若要自己不上岸,万万办不到。孔明和赵云出了船舱,到船头上。才要上岸,一人当胸揪住孔明大笑道:“汝气死周郎,却又来吊孝,明欺东吴无人耶!”
  赵云见船首有人动手,暗想,军师啊,你人还未离船,江东已有人来刺杀你了。忙从腰间抽出宝剑,摆出格斗的架势。仔细一看,却是庞统,便将宝剑送入匣中。
  孔明笑着说:“士元兄请放手。亮此来非是吊周郎,实是钓(吊)足下耳!”
  庞统想,你这个人倒是心狠手辣,刚刚气死了周瑜,又想动我庞统的脑筋了。老实说,我当了江东的大都督,有得和你周旋呢。谁死谁活还难料定,或许我还要来吊你的孝呢!问道“庞统尚未死,缘何便说吊我,出此不利之言?”
  “庞兄休要误会,此钓非是那吊。亮此来原是为了庞兄的前程。”
  “命我共去荆州相助刘备么?”
  “正是。共兴大汉。”
  庞统矢口否定道:“庞统荆州不去,要在此江东助孙权一臂之力。”
  孔明早知他的心思,要想在孙权手下做个都督,说:“以亮愚见,孙权必不重用庞兄,岂非埋没了大才!”
  庞统自从听得周瑜亡故,赶到柴桑,满怀希望能为孙权掌握六郡重权,不料被孔明这几句话一说,恰似当头一棒,满心欢喜化作泡影。暗恨道,孔明啊,你说话也太尖刻了。我乃堂堂的山林“凤雏”,与你“卧龙”齐名,偏偏你能做大汉的军师,助刘备成三分天下,我却做不得江东六郡的都督,助孙权一统天下?再说周瑜一死,江东更无辅佐之材,孙权要请我都请不到,如今我自荐上门,必受孙权大用,六郡都督非我谁属?莫怪周瑜要被你气死,见我将要荣获大任,你也要忌恨,枉空我们还是好朋友,连酒肉弟兄也不如,庞统顿时脸露不悦之色,冷冷地说:“蒙孔明兄赐教,庞统此意已决。”
  孔明想,你这个人不吃黄连不知其苦,我好言相劝,你反以为我恶语中伤,那就让你再到孙权那里去碰个钉子,到时你自己会悟出道理来。就从身边摸出一封书信来,递与庞统,道:“孙权若能任人唯贤,庞兄便可平步青云;若庞兄不得意时,请持此信到荆州面见皇叔,当必重用。”
  庞统眄了孔明一眼,心想,我到荆州见刘备,还用你的书信举荐?谅必刘备也曾知道我的大名和才学,怕他不十里相迎?看在我们是多年的莫逆之交,要不就把这信抛入江中。庞统把信接到手中,看都不看,塞进袍袖内。对孔明道:“庞统在此舱中等候孔明兄。”意思是,江东文武对你无礼与我庞统无干。见孔明带了赵云上岸,庞统转身进了中舱。
  孔明一踏上江岸,便有好多文武官员上前招呼,引领往帅府而去。孔明一边走,一边想,庞统吊完了丧,急急到我船上来,必定已知帅府消息,江东文武定然有所举动,我此时去正是一触即发之际。何不慢些进府,待他们等得心灰意懒,再去何妨,想到这里,孔明走走停停,显出十分乏力的样子。赵云跟在后面,走几步,停一停,反比往常跌爬滚打更觉疲劳。耐着性子到了帅府。
  鲁肃在帅府前已等了多时,见众人引到,后面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簇拥,忙迎了上去,边走边叫了出来:“军师鹤驾降临,下官未及远迎。在此有礼了。”恰在府门中间行了一礼。
  孔明见鲁肃出接,料想府中诸事都是他在主持。心想今日到此,并非真的前来祭吊,而是为孙、刘两家重修旧盟。为因周瑜气绝身亡,江东文武对我定是深恶痛绝,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灵堂之上必是刀光剑影,暗伏杀机。看来今日非要滴几下眼泪,才能释众人之疑不可。倒不如在此先试它一试,若能哭退府前围观的百性,谅文武也绝非铁石心肠,那就可以前嫌冰释了,说明我对周瑜还是诚心诚章的。孔明双手捏扇,往面门上-掩,双肩抽动,泣声连连,顿然手指缝里涌出泪来,“嘀嘀嗒嗒”洒落到地上。
  有人说,诸葛亮的哭,向来不动真情,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不然。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尤其他博学多才,心腹好友甚多,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情,哪会都是假哭的呢?以后庞统落凤坡遭箭,云长麦城遇难,刘备白帝城托孤,赵云寿终,张苞阵亡等等,孔明都是痛彻肺腑,哭断肝肠,悲哭大恸。今日他知道是假哭,故而要哭得比人家真的还要伤心。孔明哭了一会,暗想,不知我这样哭,后面的人动不动心,要是大家无动于衷,不说白掉了这些泪,进去定有危险。便睁开双眼,身体略侧,从指缝中朝府前张望,见他们一个个都在拭泪,转身走开。
  这班百姓起初听得孔明来吊丧,十分惊奇,互相奔走相告,都尾随着看热闹。因为从荆州回来的兵将四处扬言。是孔明气死了周瑜,今日竟敢来吊孝,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见孔明浑身披素,心想,这几天不知来了多少亲朋好友,从未见人披麻挂孝的,今日孔明倒是一片真心。都跟到了帅府。被孔明这么一哭,本来素牌高扎,哀乐沉闷,已够悲伤的了,百姓哪里还忍得住,“呜里呜里”哭成一片。心肠硬些的,盈着眼泪挤出了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散了个干净。
  孔明偷眼见了,暗暗高兴:这个法子还算灵验,呆会儿再演一遍,吴将就不敢下手了。便放下双手,以目示意赵云,叫他在此守定,不必进去了。赵云会意,按着宝剑站在府前。心想,要是吴将敢动军师一根毫毛,我就从外杀到里,血溅帅府,闹它个天翻地覆,赵云点了一下头:明白了。孔明这才面对鲁肃,拱了一拱手。
  鲁肃是个软心肠的人,见孔明哭得如此悲伤,触动了他的真情,泪如泉涌。自忖:自周瑜看了你的最后一封信死后,大家都说是被你气死的,我一直在犯愁,明明是一封好好的信,怎么气得死人呢?周瑜向来心胸狭窄,可也不至于会被人气死吧!再说,遗嘱上明明写着要我鲁肃继承大任,分明是赞成我和孔明“二国联兵,共拒曹操”的一贯主张。由此看来,周瑜死在看孔明的信之后,完全出于一种偶然的巧合,与孔明毫不相干。可是,这班文武对他恨之入骨,只怕要冤屈了孔明。如今孔明身披重孝,远道而来,足见他与周瑜虽然各持所见,但情谊深长。要是他真的存心写信气死周瑜,还敢来担这种风险吗,开丧这几日以来,祭吊的人又何止数百计,都是大服宽袍,谁象他这般痛哭流涕,一片诚意?鲁肃想到这里,更为孔明的安全担心。说道:“军师须小心。请了!”
  孔明听得鲁肃这般说话,已领会了。将手中的羽扇一招,起步进了府门。两人一前一后往里面而去。
  却说:灵堂上的这班武将,见鲁肃往外去接孔明,以为孔明马上就会到此。故而在灵桌前列成两队,一个个虎眉倒竖,怒目圆睁,手按剑柄,脸生杀气,注视着门外。可是,左等不见孔明到,右等不见孔明来,两眼瞪得生疼,腰中的宝剑抽出推进,推进又抽出,一片铿锵之声。忙命手下去观望,孔明到底来了没有。回报说,诸葛亮还在路上。众将顿时泄了气。等了片刻,手下来报,孔明已到,鲁大夫已接着。众将忙又提足精神,照原先那样吹胡子,瞪眼睛。等了多时,仍不见孔明到来,一个个心灰意冷,一股劲又松了下来,纷纷把宝剑送入匣中。经这么两次折腾,大家也麻痹了。待到听得外面的说话声,料定是鲁肃和孔明到来时,阵脚已开始乱了。
  鲁肃和孔明边说着话,边来到大厅前。鲁肃正要跨步进去,怎想,众将必不肯甘休。弄出事来,诸葛亮还以为是我设下圈套,诱他中计呢。这个坏名声我担当不起,还是让他自己去应付众将吧。鲁肃缩回一脚,戛然止步。
  孔明见鲁肃欲行又止,紧走两步,到鲁肃身边,朝里面一看,雪白两排战将,目露凶光,气势汹汹,手按剑柄,大有将孔明生吞活剥之势。──遇到这种场面,勇猛的大将不一定敢进去。可是,孔明虽然是个文人,但他的胆量却比战将还要大。人家以为是龙潭虎穴,他却当作是池塘水洼。前三国,柴桑吊孝,人们称他浑身是胆;后三国,司马懿率十五万大军到西城,孔明洞开城门,吓退敌军。如此胆识,三国中绝无仅有。──孔明见此光景,直朝灵前扑去。忽然间,吴将个个举起宝剑。寒光闪处,孔明早已倒地。
  正是:借得壮士三尺水,勾却英才一缕魂。
  欲知孔明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