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开祖庙祭弟除逆子 继宗祀抚民称仁君

 

  刘备见殿上有这许多人都赞成伐吴,便觉放了心,遂吩咐退殿。孔明到殿外,暗示赵云、马超等人同往军师府。商议了几天,仍然没有想出个阻止东征的主意来。这日,众人仍在军师府聚议,忽然有一人闯了进来,不看则已,一看都惊呆了:你来干什么?这个当口到成都来不是找死么?你一死,还有谁阻挡得了汉中王伐吴?来者不是旁人,乃是刘备切齿痛恨的刘封。
  原来自从廖化大骂出上庸以后,刘封便大感惊惶不安,暗恨自己听信孟达之言,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比及听到关羽遭擒受戮,刘封更是惊恐万状。因此赶进成都首先拜见军师,一路上想,我的本领虽弱,但军师总是重用我,平时总是将我当作小辈一样看待,爱护备至。此番二叔阵亡,父亲必定迁怒于我,岂会饶我过门?这事只有军师最清楚,也只有军师才能救我。所以直闯军师府,见堂上没有刘备的影子,便抢步扑到孔明的面前,大叫:“啊,军师救我里军师救我!”
  孔明与众人正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猛然见到刘封赶来,惊骇不己,一下子更慌乱了手脚。孔明急问道:“公子来时,可曾遇见甚人?”
  刘封伏在地上道:“小将心神不安,一路到此,未曾想到此间。”
  “公子请起,一旁坐下叙话。”等到刘封坐定,孔明又问:“君侯遭困,令廖化上庸求救,公子既是按兵不动,今日缘何赶来成都?”
  刘封哭诉道:“小将误听孟达谗言,不发救兵,有负父王栽培之恩,心甚悔之。今孟达投魏而去,小将失地丧师,又接父旨调任涪关,故特回成都请罪。”
  原来刘封回来的原因是很多的。彭羕作乱受斩,有人报知孟达。孟达听了,举止失措。前番不发救兵,今日又有反叛之嫌,使他焦虑不安。忽又闻使命至,调刘封去守涪关,孟达更加心慌。心想,我与法正同有功于汉中王,今孝直已死,而汉中王忘我前功,乃欲见害,为之奈何?部下献策道:将军可作一表,辞了汉中王,投魏王曹丕,必当重用。我辈亦随后来降。孟达猛然省悟,即写表一通,付与来使,当晚引五十余骑投魏王去了。刘封闻知此事,深恨前番听他恶言,遂亲引五万兵来取襄阳,单搦孟达厮杀。魏将对孟达道:“汝既是真心,便可去取刘封首级来。”孟达道:“不必动兵,某以利害说之,令刘封亦来降也。”当即修书一封,使人责赴蜀寨招降刘封。刘封览书大怒:“此贼误吾叔侄之义,又间吾父子之亲,使吾为不忠不孝之人也!”遂扯碎来书,斩杀来使,引军前来搦战。
  孟达知刘封扯书斩使,勃然大怒,亦领兵出迎。两阵对圆,刘封立马于旗门前,以刀指骂道:“背国反贼,安敢乱言?”孟达亦道:“汝死已临头,还执迷不悟!”刘封大怒,拍马抡刀,直奔孟达。拚杀十余合,刘封力怯,遂圈马而走,暗掣弓箭在手,转身射去,正中孟达面门,恰待回身,后边尘头大起。魏将徐晃、曹仁等引军而至,刘封拍马而走,连夜奔回上庸,到城下叫门,城上乱箭射下。刘封大怒,欲待攻城,背后追军将至。刘封无奈,只得带了百余残卒逃回成都。
  刘封一面恳求孔明在父王前多多美言,一面亦叩请诸将担待一些。孔明自忖道:你有这三点,我以为可能免死,也就是我们大家给你求情的前提。第一点,曹丕命人来劝降,你毁书斩使;第二点,提兵伐孟达,射中乱贼之面;第三点,自己赶来成都请罪。根据这三点,可以打动刘备的心。当然少不了大家的说情。孔明便与大家说,暂且不要把消息透漏出去,且将公子留在我府上,过几天再说。正这么说着,外面来了两个王府侍卫,送上一道旨意,上书:逆子刘封已到尊府,请代孤看守,来日祖庙相见。
  在封建时代,寻常百姓人家的子弟造了罪孽,便开祠堂问罪,而像刘封这样身份的人家,便要在祖庙中问罪了,皇家有罪,便开太庙。孔明对刘封看看:开到祖庙,事情就大了,肯定要治你的罪了。我们不希望杀你的目的并不仅在于此,而是要达到劝阻东伐的目的。当然,并不是没有救,只要那两个人不到,我就可以竭尽全力谏说汉中王不杀你,那就是廖化和关兴。廖化奉了汉中王之命去五溪国借调番兵未回,他对你恨之入骨。关兴他在城外丧帐内,替汉中王守灵,若没人去传言的话,他也不会赶进城来。刘封从孔明的眼神里看到的,觉得得救的希望并不大,心里更急,连连恳请孔明和众将搭救。
  来日,孔明安排刘封在府内静心等待汉中王的发落,便登车来到汉中王府,然后与众文武分乘车轿马一起往祖庙行去。一般来说,祖庙一年开两次,即是春秋二祭。除了这两次,遇到大事也得再开。庙前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道:“有忠义心方可入庙”,下联写:“无骨肉情休得上殿”。若是心怀鬼胎的人,见了这副对联已觉惶惊。从大门进去,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约有三百几十步长,两旁古木参天,松柏茂盛。拾阶而上,便是祖庙正殿。大分中央供奉着大汉开祖以来一共二十三位皇帝的圣位。此时刘备尚未知晓献帝遭难的事情,因此今后还得加上一位。大殿的左侧是历代有功文臣的灵位,右边则是有功武臣的灵位。在二十三帝圣位前设下一只长桌,案上列下七个牌位:中间云长,左周仓,右关平,赵累、王甫分二侧,校刀手、关西汉列两旁。孔明带领文武出车的出车,离轿的离轿,下马的下马,都在外而等侯汉中王。不多时,行来一顶黄罗伞盖,半副銮驾。孔明急率文武迎了上去。刘备领着文武过甬道,上正殿。刘备坐定,孔明与子龙等人也在两旁就坐,其佘文武仍汝惯阅站定。一时间,静穆无声。
  刘备略一侧首,对孔明道:“军师,逆子仍在府中?”
  在这种地方,谁都不敢说谎,只有直言相告。孔明答道:“公子仍在敝府,听候主公发落。”
  刘备拉长了音调,声音既不高,又不低,向两旁侍卫喊道:“来!——速往军师府将逆贼刘封押来祖庙。”
  两旁一声应:“喏!”飞奔出殿,无多时,已将刘封带到了庙前。“启奏大王,公子刘封在庙前请罪。”
  刘备道:“命他膝行见孤。”
  手下人从殿上一直传到了庙前,“呔!千岁有旨,命刘封膝行进见!”
  今日刘封自知罪责非轻,身上换了一套罪衣罪裙,想在认罪态度上来减轻一点罪名。因而到了庙前双手举刀,顶在头上,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听得里而传出话来,说一声:“有旨。”便双膝移动,直往里面而去。三百多步路。到底不短,行不到一半,已见他袍碎皮破,甬道上出现了滴滴血斑,满头的汗就像雨一样淋了下来,尽管他还在勉力前行,可从他那纸一样白的脸色上得知,刘封不过是在赎罪罢了,速度大大地慢了下来。刘备在里面等得不耐烦,便喝令手下将刘封拖进来。三四个手下一拥而上,在刘封腋下一提,连拖带拉地提上了大殿,抛在了刘备的面前。刘封端正了身子,跪倒在父亲的脚前,惊悸交加道:“父王在上,罪子刘封叩见父王。”
  刘备低头怒视着刘封,见他发帚高挑,脸如土色,沉着脑袋,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抬起头来。”
  刘封抖抖瑟瑟抬起了头,见父亲身子侧坐,臂肘支在案上,拳头撑着太阳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刘封这才放大了些胆,转动着眼睛朝四下看了一遍,面前都是列代汉室祖先之位,父亲身后是二叔云长的灵位。白蜡高烧,却是这样昏黄阴森。两旁文武面目神峻,大多低着头,军师虽然像以往一样安闲地闭着双目,但手中的羽扇却停止了摇动。刘封的目光落到案桌上的一柄雪白裎亮,寒光四射的宝剑上,只觉得冷汗直冒,一阵目眩。
  刘备正视下面怒道:“辱子有何面目复来见吾!”
  刘封哭拜于地,细奏前事。说道:“叔父之难,非儿不救,因孟达谏阻故耳。”
  刘备听他将罪责推到孟达的身上,愈发大怒:“汝须食人食,衣人衣,非土木偶人!安可听谗贼所阻!似汝这等无情无义之人、不忠不孝之徒,岂能立于天地之间!”说到这儿,手已搭上这柄宝剑,脸上露出了杀气。
  孔明一看情况不妙,料定刘备决不肯饶他,立即座上抬身,羽扇放下,将头上的纶巾取了下来,走到刘备面前亦然跪了下去,“臣启奏大王:刘封不救君侯,果然罪孽深重,理应以军法处之。然毁书斩使,不降操贼,可恕其一。提兵讨贼,射伤孟达,可恕其二。自回成都,面君请罪,可恕其三。请主公暂息雷霆之怒,宽恩一二,免其死罪,足见大王之恩德。”
  毕竟是多年的养子,有了十几年的父子之恩,尽管一时怒起可杀其头,但终究是有感情的。然而一想到关羽之死,想到三弟张飞临行的情状,刘备又不能不治刘封之罪,以全桃园弟兄之义,因而转怒道:“这逆子既是不听孟达之言,不降魏曹,何不早斩叛贼!既知提兵讨伐上庸,何不早出精兵引救吾二弟!既知有罪,何不早来成都。今日丧军失城,走投无路,方来见吾,岂可饶恕理军师不必多言,请起。”
  孔明被刘备驳去了这三条理由,心想,过去一向是言听计从,如今连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反而把我的话也驳了回来,看来今日无法劝转其心。孔明不劝转刘备,怎么也不肯站起来。
  一旁赵云立即接了上去,跪在孔明的身边。:“臣冒死启奏大王:刘封不发救兵,实是罪不容赦。然君侯新亡,再斩心腹,于军不利。可命他沙场杀敌,将功赎罪。”
  刘备道:“四弟,似这等无用之辈,何能沙场立功!不如早命他一命赴阴,以绝后患!”
  话音刚落,马超亦站起来,急步走到赵云身边,朝刘备拜了下去,“臣马超冒死启奏千岁:刘封罪大滔天,军法当斩。然刘封随大王三年取西川,一年平东川,功绩累累。某愿以身价担保,使其立功赎罪。还请大王恩准,免其一死。”马超向来性格直爽,说话直截了当,意思要刘备回过头去想想,多想他的长处和功绩,不要为了所谓的“弟兄之义”屈杀了多年的养子。
  刘备马上答道:“孟起虽知刘封四年之功,然不晓吾弟兄三十余年之义,两者天壤之别,岂可相比!”
  马超想,一个是四年,一个是三十多年,这笔账只有你会算。马超摇了摇头,跟着赵云跪在军师的身旁。
  一旁魏延走了出来。虽然走了出来,但心里是老大的不愿。他见军师和赵云等人都无法劝住刘备,料想刘备也决不会听从自己的话。为了表示紧跟孔明,魏延不得不走出来。一面跪下去,一面心里想,昨日我在军师府也曾受过刘封的几个响头,不替他说几句也过意不去,哪怕不听,叩还几个头,也算尽到了我的意。
  刘备一看就知道魏延又是来做说客的,不等他开口,便大声喝住了他:“文长,不必开口,退下了!”
  到嘴边的话全部被吓了回去,魏延心安理得地跪在马超之侧。刘备虽然没有听从他们的话,但一看到地上跪着的这四位讨情的人,都是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大臣。心想,若无孔明,我们弟兄三人早已四散而去,哪里会有今天的三分天下。想那子龙,长坂坡三冲敌营,百万曹军之中救出阿斗,浔阳江上二番夺子。到了我的身边,哪一仗没有他的功劳?再说马超,取东川大战曹彰,威风英武,功勋卓着,忠心汉室。魏延为了救我刘备,妻儿老小尽被小奸蔡瑁杀尽,从长沙到现在,的确是劳苦功高。他们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汉江山,还不是为了助我复兴刘家天下?……想到这儿,刘备又觉得有些不忍起来,愤怒的眼神也渐渐黯淡起来,按着剑柄的手收了回去。
  孔明看到了刘备神态的变化,正打算再次进谏。忽儿大殿口传来一声喝:“奉了大王命,五溪调番兵。廖化来也!”
  廖化一回到成都,先到汉中王府交差,听说今日汉中王开祖庙,杀刘封,不在府中,便径直赶到这儿。刚跨进庙殿,只见地上跪着四五个人,两旁座位上都空着,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刘封啊刘封,你不可一世,也有今天的下场!但看到孔明等人都跪着不动,暗叫不妙。廖化为着上庸讨救兵的事,恨透了刘封,恨不能上前一剑将他挥成两段。他担心主上被孔明等人求情软下心来,便心生一计,直奔云长灵前,号陶大哭:“主人啊,小将未曾讨得上庸救兵,耽误了时间,连累主人遭灾,此皆廖化之罪也!”
  孔明听到廖化哭告的声音,马上意识到,此人一来,刘封性命难保。本来还有转机,忽儿化成泡影。果然如此,平静下来的刘备,又被廖化的哭诉声提起了满腔的怒火,泪水夺眶而出。大殿上又是一阵哭泣哀伤之声。
  悲恸间,外面又来两个人。
  “欲保刘封命,”
  “难似上天庭!”
  “黄忠来也!”
  “严颜在此!”
  严、黄二老一搭一档。自那天汉中王银殿议事之后,刘备就重用他们。前几天,命他们盘查军中粮饷,以待兴兵。昨口孔明命人暗地到黄忠府上送去一封信,要他与严颜来日到祖庙在刘备面前,为刘封说几句好话,保全刘封的一条性命。孔明知道,目前这二位的面子比谁都大,或许会在他俩口中保刘封不死。因此,黄忠和严颜办完事情,一起来到祖庙。一上殿,看到这般景象,已知事情难以挽回。上前拱手道:“老臣见千岁!”
  刘备见他们到,心里一轻松,因为这二人最支持他伐吴,便悦色道:“二位老将军,到此何事?”
  二人道:“老巨启寨千岁:我等愿一拚老命,与君侯报仇,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万祈千岁宽恕了公子刘封。”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感情问题,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刚才魏延没有开口,刘备就发怒了。现在黄忠、严颇提出这样的请求,非但没有发火,而且在心理上得到了安慰,觉得这个请求还是合情合理的。暗想,二位老将军须髯雪白,为了汉室大业赴汤蹈火,不辞辛劳,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奋勇参战,助我伐吴,真是赤胆忠心,倘然这一点请求不能答应,太拂他们的意了。便道:“二老所求,孤当……”
  刘备刚要说“孤当慎思”,这样刘封的性命就可以保住了。不料话到喉间,殿外一人哭奔而来:“不报杀父仇,好比马与牛。关兴来也!”
  关兴在丧帐代汉中王守灵,得知今天汉中王开祖庙,杀刘封,以正家法。丧帐内安置妥帖,飞马进城,直闯正殿。一步一声啼,一步一掬泪,要严罚罪犯。但是上殿一看,一-边跪满了人,军师在第一个,另一边跪着一个神思恍惚的年轻大将,关兴料着他就是公子刘封。心想,就是他不肯发兵救父亲,大王还为什么不下令斩?要是被军师等人劝住,父亲岂不死得太冤枉了!就急步跑到关羽的灵前抱头痛哭:“父亲,三十余年分离,襄江只见得一面,便勿匆告别。早知父亲兵困麦城,孩儿岂肯离去,不如与父亲同死一处,共守一家,以尽大义。如今仇人在此,却是逍遥法外,父亲死得好冤哪!”
  关兴一哭,旁边的廖化也叫出了悲声:“主人身亡,皆是小将之故。廖化何颜于世耶!”
  一个哭父亲,一个叫主人,一唱一和,搅得满殿都是悲泣之声。跪在一旁的刘封早已被一阵哭声一阵叫声弄得六神无主,心想,廖化和关兴不是在哭君侯,而是在勾我的魂啊!我刘封一失足到这般地步,真是悔之莫及。想那关君侯之死,并非我刘封一人之过,父亲缘何这等苛求于我。为人到此,还有什么兴味。我不求苟全,但愿速死,以静我心。因而也为自己的不幸暗自流下泪来。
  刘备一见关兴伤心到这般田地,隐隐觉得他的心在流血,也好像看到关羽在冥冥之中怒视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碎。心想,不论什么人来劝,今日不杀刘封,我对不起死去的关羽,对不起活着的子侄之辈和众多大将。便咬紧牙关,毅然提起龙泉宝剑,指着地上的刘封怒斥道:“汝这逆子,破我桃园弟兄之义,毁云长北伐之功,使万岁身陷牢笼之中,皆辱子之故。吾今不正法,怎对得起当今圣上,有何面目见二弟于九泉之下!”
  孔明等人见状不妙,连连叩头,一齐到了刘封身边。黄忠,严颜也跪下恳求起来,大殿上不论官职大小,全都跪倒在刘备的面前。“请大王息怒!大王宽恩!”
  刘备看到面前黑压压一片人头,唯恐挥剑伤了别人,一时难以下手。忽有探子来报:“察千岁:曹操已死,曹丕篡汉,弑天子于山阳道上,已登位改元。”
  刘备听说曹丕自立为大魏皇帝,于洛阳盖造宫殿,且传言汉帝已遇害,痛哭终日。心想:自建安四年春受献帝衣带血诏,二十多年来未灭操贼,圣上反致狱杀,开汉至今四百年的汉室亡于一旦。我枉空是汉室皇叔,数十年来未能保全圣上一命,怎么面对列代先祖帝王!六十一岁的刘备,近日来多方刺激,听得这个消息,顿然昏绝于地。
  孔明见刘备昏厥,戴上纶巾,赶紧站起来与众文武一起呼救主公。“千岁醒来!大王醒来!”
  大家只顾呼唤刘备,却将刘封撇在一旁,没人问讯。刘封听到献帝遭害,曹王篡汉,心里又是一急。暗想,要是二叔不死,曹王岂敢这样胆大妄为?刘封觉得自己不救关羽,实在对不起亡灵,良心上受到了很大的谴责。又见刘备昏了过去,唯恐他醒过来又要把曹王篡汉的罪责归咎于自己不救关羽之故,万般感叹,刘封实在受不了良心的煎熬,横下了一条心。乘大家都忙于呼唤刘备,不暇顾及自己的时候,伸手拾起父亲掉在地上的那柄青锋,狠一狠心,饮剑而亡。
  等到大家救醒了刘备,放下心来看刘封时,只见公子已倒在血泊之中。孔明心里急道:我们求了半天,就是为了说服主公,结果还是被你自刎了。这样一来并不能表明你的忠心,我们也就无法再阻止主公东进了。
  刘备苏醒过后,看到刘封已死,便想,这样也好,免得我要下手,众臣这般相劝。可静心想到刘封毁书斩使之事,心中颇悔。遂传旨,将献帝的圣位列入祖庙。到此为止,东西两汉恰恰是西汉十二帝,东汉十二帝。天子驾崩,原当天下缟素,这里本来都挂着孝,并不须过分张罗,不过按惯例多祭几次,再烧几住香而已。然后关照手下料理刘封的后事,吩咐完毕,起銮驾回府。留下来的事情都由孔明处理,用上等棺枋为刘封盛殓,葬在城外青城山下。
  事隔三天,汉中王临殿。自汉帝死后,刘备更加哀痛,神色也憔悴得多了。今日临殿,又提起伐吴之事。即与文武商议道:“曹操已死,曹王继位,威逼天子,更甚于操。东吴孙权,拱手称臣。孤欲先伐东吴,以报云长之仇,次伐中原,以除乱贼!”
  这三日中,孔明与诸文武商议,言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欲尊汉中王为帝。今见刘备这么说,便引大小官僚上表,请汉中王即皇帝位。
  刘备览表,大惊道:“卿欲陷孤为不忠不义之人耶?”
  孔明奏道:“非也。曹丕篡汉自立,王上乃汉室苗裔,理应继统,以延汉祀。”
  汉中王勃然变色道:“孤岂效逆贼所为!”
  孔明又奏道:“今汉天子已被曹王所狱,王上不即帝位,兴师讨逆,不得为忠义也。今天下无不欲王上为君,为献帝雪恨。若不从臣等所议,是失民望矣。”
  刘备道:“孤虽是景帝之孙,并未有德泽以布于民,今一且自立为帝,与篡窃何异!”
  孔明苦劝数次,刘备坚执不从。心想,自关云长一死,我的话就象耳旁风一样,你一点也没有听从过。孔明一口气叹在肚子里,便坐了一下去。
  忽有一人站起,声若宏钟。“老臣启奏千岁:圣上被害,大王理当继位。若不称帝,反被国贼篡窃,名不正,言不顺,讨伐东吴,师出无名。望大王早日身登大宝,则万民所幸,亦老臣之愿。”
  孔明在旁想,老黄忠虽然主张伐吴,但在这一点上和我想到了一起。主公要他伐吴,不知怎样来回拒黄忠的这片诚意。刘备近来将大报仇的重任寄托在黄忠等人身上,过往多于平时,感情也比别人深一层。哪怕同样一句话,就容易接受得多。只见刘备和颜悦色道:“老将军,兵进东吴,报云长之仇,乃是当务之急。若云称帝一事,备岂敢自专。老将军请坐。”
  黄忠哪里就肯坐下了说道。“天下无主,曹丕专横,若君侯九泉有知,亦难瞑目矣。”
  刘备正要开口回绝,一旁又走出个人来,人不到,声先来,大喊道:“主公,老将军言之有理,下官可以作证。”
  刘备侧首一看,原是大夫马良。见他一个斯斯文文的人,也在跌跌撞撞抢上来说话。不知他说什么有道理,便问:“季常大夫,作证些什么?”
  马良拱手道:“臣奏主公君侯早有此志,愿大王早登帝位,以继汉统。”
  黄忠听到马良在附和他的话,一手撩着白须,高兴得笑,起来,“嘿……老夫片言无虚,君侯果有此心。”
  刘备茫然道:“大夫此言怎讲?”
  “昔日君侯围困樊城,屯兵襄江,曾有渔人从江中捞得一方玉玺宝印,命副将高守仁护送入川。未知高将军何故迟迟未到,恐是途中绊羁,不日便可到达。若玉玺到此,大王岂不是有九五之福。”
  刘备听了这番说话,心里一顿:前不久,天文大师谯周曾说:近有祥风庆云之瑞,成都西北角有黄气数十丈,冲霁而起,帝星见于毕、胃、昂之分,煌煌如月,说我当即帝位,以应天意。我当时并不相信,今日马良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与谯周所言颇有契机,莫非事出偶然?刘备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相信,遂故意道,“大夫不可胡言!”
  大殿两旁马上走出伊籍、胡班、刘安、廖化等人,他们都是关羽的原班人马,见刘备不相信马良的话,出班齐奏道:“大王,马大夫所言皆实,某等愿作证。”
  刘备一声不响,站起身来,往内殿一走了之。众文武猜不透刘备的心思,便亦纷纷退出。
  孔明召众官到府上,嘱咐他们,如此这般。
  来日汉中王临殿,见两旁文武十去其三,以孔明为首的关键人物一个也没在场。遂命手下去军师府打探,回报说:军师染病,十分沉重。
  别的人生病,刘备是不太急的,唯独军师不能生病,这个“家”少不了他。此时虽然两人各执所见,而且各不相让,但一听到孔明病势不轻,刘备心里已经急得不得了。十多年来,为了这三分天下,的确是操碎了心,辛劳万分,这是谁也无法和他比的。再说,自关羽一死以后,处处地方都是他在劳神,铁打的身体怕也熬煎不起。万一真的大病起来,我的三分天下交托何人呢?刘备想到这儿,立即传旨道:“殿上众位,随孤同往军师府中探视。”
  当即升舆驾车,坐轿骑马,刘备带领文武百宫来到军师府前。府中出接的是一个老管家,怀中抱着一个孩童,便孔明先生的儿子,今年五岁,叫诸葛瞻。孔明一生文儒雅静,生个儿子却是力大无穷,今后在姜维手下成为一代名将,可惜的是有些呆头呆脑。因而司马鼓讥讽道:“诸葛不生诸葛子,司马尚有司马儿。”言下之意,他的两个儿子都是非常的能干,并且孙子司马炎成为晋朝的开国皇帝。老管家上前见礼道:“军师身子不爽,公子在此迎接大王。”
  看到孔明的儿子,刘备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阿斗。那时阿斗只有三岁,尚在襁褓之中,长坂坡一仗败得寸土全无,全仗军师联络东吴,赤壁破曹。从此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得了东西两川,我晋升为汉中王,众官也各有封赏。只有军师仍是军师,未封一官半职,而办事却是这样忠诚。这样好的军师。唉!就是不赞成我出兵伐吴。刘备亲到府中,命众臣就在书院中暂坐,直入卧榻边。只见四面窗户紧闭,光线昏暗,看都看不清,唯闻咳嗽之声。刘备这才循着声音到榻边,见家人捧着的盂钵中一片鲜红,似是血迹。暗地吃惊:军师此病怎么这般沉重,一病如此竟也不令人来报个信。
  早有家人轻声对孔明道:“主人,汉中王驾到。”
  刘备忙摇手示意:“不必惊扰军师。”
  孔明听得刘备的声音,想着要坐起来行君臣之礼,可是撑了几下,怎么也直不起来,还是倒在榻上,惹得他喘息不定,咳嗽不止。便倚着枕袭略一行礼道:“大王到此,吾有失迎接,罪该万死。”
  刘备忙道,“备来探视贵恙,多有滋扰。”说罢对榻上一看,两条被子,三个枕头。孔明头扎白绸,戴的是献帝的孝,在这暗淡的卧室中,愈见孔明脸色苍白。刘备就在榻边坐下,细声问道:“军师所感何疾?”
  孔明刚要开口答话,嘴一张,又是咳嗽,又是喘气,家人忙捧痰孟。刘备侧身让开,只听得几口痰吐完,家人退下,才转身面对孔明,见他脸上一块红、一块白,遂说道:“军师,慢慢地说话。”
  “亮忧心如焚,积劳成疾,年虽不满四十,命不久矣!”
  刘备急道:“军师怎出此言?可速命良医诊视。”
  “亮之疾,恐华佗再生,亦无回天之为。”
  “军师一向安康,甚一病至此?”
  孔明微弱地摇了一下头,“亮自出山,为兴汉室,劳力费心,精疲神乏,况心中忧急,故昨日回府便觉不适;饮食不进,竟咯出血来。亮本质虚乏,故而病重如山,难以自制。”
  刘备想,这倒是实话,孔明的身体一向不是怎么强健的,再加上国事繁杂,的确也够他受的了。然而,不知他近来忧些什么,到底有什么心事,倒要听他讲一讲。便道:“军师所忧何事?”
  孔明答道:“君侯遇害,皆亮之过也。”
  刘备笑慰道:“吾弟遭难,乃吴儿诡计,与军师何干?”
  “当年取川,亮实不该将荆州托付君侯,过后北伐,亮当竭力劝止,可免今日之祸。亮料荆州难保,未能及时救援,岂非亮之罪耶?”
  刘备想,这不是你的责任,当时我在涪关遭困,特命关平到荆州向你告急,在当时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嘱托云长镇守最恰当,其实这不是我的主张。再说此番云长北伐,你事先己说过时机未到,曾劝我不要出兵。但我考虑到云长的性格,哪怕没有将令,他也会出兵的,所以我特制一颗大都督印送到荆州。这对你孔明来说,没有半点过错。因此,刘备笑道:“军师何必过谦,此皆备用心不到之过。”说到这儿,刘备欠身凑近了一点,轻声问道:“军师,何故忧急?不妨直言。”
  孔明渭然叹道:“臣自出茅庐,得遇大王,相随至今,言听计从,今幸大王有两川之地,不负臣夙昔之言。目今曹王篡位,汉祀将斩,文武官僚,咸欲奉大王为帝,灭魏兴刘,兴图功名,不想大王坚执不肯,众官皆有怨心,不久必尽散矣。若文武皆散,吴、魏来攻,两川难保。臣安得无忧乎?’刘备一听此言,窃喜在心:原来军师此疾与我称帝之事有关,并无什么大病。转而一想,的确,打了几十年的天下,到了今天这般地步,谁都想封侯拜将,荣宗耀祖一番,我若长期这样不肯称帝,大家心里就会失掉这股打天下的劲。一旦外敌来犯,还有谁肯全力以赴?想到这儿,刘备也将口气缓和了下来,“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议论耳。”
  孔明道:“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今大王名正言顺,有何可议?岂不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刘备问:“孤若称帝便怎样?”
  “千岁称帝,将士努力,以一挡百。”
  “孤不称帝呢?”
  孔明顿然神色惨淡道:“将士涣散,百无一用。大王无称帝之心,亮病魔缠身,必是不久人世。弱妻幼子,身后萧条,万望大王照拂。”语时,还接连不断地喘气、咳嗽、吐痰,又变得奄奄一息,好像马上就要死去一般。
  刘备见他病势又厉害成这个样子,心里又急又悲。暗想,军师年只四十,正是建业之时,岂可一旦撇下我等?要是我称帝能使你的病势立消,那我也不顾一切,就依了你。不过这是不可能的,照你这种病症,没有一段时间的精心疗养,是无论如何不会好的。便含糊道:“能使军师病愈,孤便称帝。”
  孔明眼睛一亮,问道:“大王此言当真?”
  刘备见他的精神又好了起来,自思:怪不着病势来得这么快,原来生的‘皇帝病’,刚才还是气息奄奄的样子,一听到我肯称帝就立即来了精神。便答道:“待军师病可,行之未迟。”
  本来这是一句搪塞的话,为的是让孔明安心养病,早日康复。心里转念道:孔明病愈后,局势到底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到那时再作商议。不料孔明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场就要拍板成交的。从榻上跃然而起,深深行了一礼:“大王许诺,决无戏言,亮便痊愈也。”说罢,起手将屏风一击,外面文武众官,包括跟着刘备来的这些官员都拥了过来,拜伏于地道:“大王既允,便请择日以行大礼。”
  刘备视之,乃是赵云、马超、黄忠、孙乾、糜竺等大臣。惊道:“陷孤于不义,皆卿等也!”心里想道:孔明真是老谋深算,将我骗到这儿,逼我假戏真做,这种装病的本领倒是不小,竟可瞒过我,看来是赖不掉的了。
  孔明微笑道:“王上既允所请,便可筑台择吉,恭行大礼。”
  刘备无可奈何道:“悉听尊便。”
  孔明一生诈病二次,这二次不是为了取胜敌人而采用的计谋,都是为了大汉事业用的智慧。第一次是出山以后不久,文武众官见他年轻,面有不服之色,孔明为了在三军中占有领导的地位,托病不出,刘备遂筑台拜将。今日是第二次装病,为的是要刘备登基称帝。刘备一称帝,就不能亲自领兵打仗了。只要刘备不能带兵,孔明就有办法缓解刘、吴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可以保全蜀中的大批生力。这一次装病要比前一次的意义深远得多。
  当时,孔明送汉中王进宫,一面令谏议郎掌礼,筑坛于成都之南。众官从今日开始,丢下别的事情,全都投入到汉中王登基的筹备工作中来。先将汉中王府前的辕门改为午朝门,银銮殿改成金銮殿,龙凤门改为紫禁门,祖庙改成太庙,军师府改成相府,成都也就成了皇城,命满城子民百姓挂灯悬彩,扎牌楼,筑高坛,到处都是披红挂绿,五彩缤纷。刘备称帝,各官也都有升赏,都要准备官服,全依照献帝时的模样。阿哥称帝,兄弟称王,三千岁张飞、四千岁赵云都是王爷,要为他们赶制龙冠龙袍。阿斗立为太子,立吴夫人为正宫,封蒋琬为太子师傅,以及其余文武的升迁之事,都由孔明斟酌拟定。国事浩繁,政务冗杂,自然不是一朝一日可以完备,所以忙得不亦乐乎。正是:
  皇兄尊贵一国定,御弟显达四境安。
  欲知刘备何时登基,又生出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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