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抗王旨罪将受酷刑 急兄仇桓王遭暗害

 

  张飞得了出兵的日期,刻不容缓赶回阆中。回到南郑自家府前,见原先府第已改换了门庭,变成了桓王府,差点以为是认错了地方。幸得毛仁等人已在府前恭候,否则当真要换几家门面。原来自你张飞心急火燎地赶去成都,府中这几员大将便聚在一起商议道:曹丕轼君篡汉乃是逆天行事,汉中王是汉室亲脉,称帝登基名正言顺。何况诸葛先生与众文武在成都,必定隆重庆贺。假如三将军不受万岁之诏,乃是欺君大罪。三将军去成都,定能将事情弄个一清二楚,到时仍得受封。我们与其在此闲等,不如按诏上所言,修改门楣,待三将军回,教他好生乐一乐。众人以为这个办法很好,就在这几天内将桓王府内外修葺一新,愈加气概了。桓王府门大墙高,岗哨森严,安排得与昔日成都汉中王府一般无二。听说张飞回来,毛仁、苟璋、张苞一起出接,一看脸色,回来时不似去时那样恼怒,说明这一趟成都没有白去,定然带回惊人的消息。尤其看到张飞傻看着桓王府发楞,渐渐露出笑意的面容,大家更觉放心了。毛仁笑问道:“三将军去怒归喜,定有缘故?”
  张飞也笑道:“毛兄、苟兄啊,献帝遭弑,国家无主,大哥身登九五,封老张为桓王。
  苟璋道:“汉中王称帝,三将军理应在成部盘桓数日,庆贺一番,缘何这般性急回来?”
  张飞大喜道:“万岁御驾亲征,约期七月丙寅出师。为此老张赶回阗中,整顿军马粮晌。”
  汉中王称帝,张飞封王,这是两件天大的喜事,军民奔走相告,文武欣喜若狂,满城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之中。毛仁、苟璋将张飞接到内殿,为他换上龙冠龙袍,旋即钟鼓齐鸣,传旨升殿。
  “此恨此仇定要报,先灭东吴后伐曹!”等到文武两旁站定,张飞步上殿来。
  文武见焕然一新的张飞,顿觉眼目一亮,银殿为之生辉。纷纷上前参拜。
  “罢了。殿上众位,汉中王继承汉统,登位称帝,实是天下之万幸。老张沐圣上隆恩,晋为桓王。”
  “恭喜三将军。贺喜桓王千岁。”
  张飞听到大家都在向他贺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汉中王称帝,虽是可喜,老张晋王,亦然可贺。可惜,我家二哥惨死吴儿之手,此恨此仇何日可报?圣上有旨。七月丙寅日出师。如今尚在五月之时,老张欲起兵往川口等候万岁。老张今日升殿,便要发令兴兵。”
  大家抬头一看,张飞虽然晋位桓王,但是脸上丝毫没有喜色。仔细打量他,虎须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就像蜘蛛织下的网,一根接一根,由于过度的哀伤和流泪,面目憔悴,灰暗无光,失去了昔日英武强悍的雄壮和灼灼逼人的威风。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竟像花甲之年。尤其是近来,老是叫着要报仇,泪水冲去了以前那种惹人喜爱的憨态和光彩。大家都为张飞叹惜。
  “毛仁、苟璋,听令。”张飞呼道。
  “毛仁在!”
  “苟璋有!”
  “将令一支,各路催讨粮草,聚集校场。”
  “遵命。”二人接令退下。
  “范疆、张达,听令。”
  范、张二人闪出,“末将在。”
  “本王封汝二人为造备官,将令一支,领兵五千,三日内造就二十万洁白号衣,不得误期。”
  二人听了,心里一跳:三日之内做成二十万套号衣,谁有这个本事?你莫非在说胡话?二人对视一下,各有难色。范疆说:“千岁,三日恐是太少。”
  张达亦附和道:“桓王,二十万套怕是来不及。”
  张飞愠道:“三日为期,少做一套便以军法论处。”
  二人摇头道:“末将无能,千岁另遣良将。”
  范疆和张达不识时务,这个当口张飞一刻也等不了,恨不能立时三刻就造好,他们不理解张飞的心情,一开口就说来不及,大扫其兴。三天时间确实太少,可也不能这样说话,到时,能办多少就多少,或者还能宽延几天。张飞对他俩本来就看不顺眼,只因到了东川也没什么事情,不与他们计较。今日因伐吴之事他俩的口气竟然这样生硬,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吼道:“放肆!兵未发,汝二人胆敢慢吾军心,违我将令!来,拖去斩首!”
  话音落,武士一拥而上。范疆、张达一看情况不妙,马上叫道:“桓王千岁,我等来得及,来得及!”
  张飞愈加怒不可遏:“好刁猾的匹夫,分明为难本王。我家二哥不杀糜、傅二贼,致有非命之祸。如此小人,留之何用!斩讫报来!”
  “是!”武士拖倒范、张二人,绑着就拖向殿外。
  二人像杀猪般地叫喊道:“千岁饶命!桓王饶命!末将来得及,来得及!”
  老大夫程畿马上从旁闪出,对武士喝道:“且慢,老夫有话!”喝住了武士,老大夫走到张飞面前谏道:“千岁且息雷霆,老夫有禀:三将军初晋桓王,理应大赦天下,收附军心,吴犬未伐,先斩大将,于军不利,既是三日可造,可令其戴罪立功,将功赎罪。千岁意下如何?”
  “唔——”张飞应了一声,觉得程畿言之有理。再者张、程结为亲家,八九年来,朝夕相见,十分通融。本来也只因为气恼所致,并非定要杀人,被程畿这么一说,怒气稍平。遂指着范,张二人道:“既是老大夫这般说话,本王便暂且饶汝等死罪,寄下这两颗头颅!”
  范疆、张达连忙扑到张飞的脚前,叩头不迭,“谢千岁不杀之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军士们,将此不法将拖去,各重责二十军棍!”
  武士重又拥将上来,将范、张二人拖至殿口,打得二人猪嚎狗叫。毛仁知道张飞这一阵心绪不佳,这样容易得罪人。所以踏出来讨情,“千岁,既要彼等制作号衣,当恤抚大将,可免去责打。”
  苟璋也走出来道。“还请千岁容情三分。”
  张飞这才平息了怒火,喝住了武士。说话间,二人都已挨了七、八下。虽然没伤着筋骨,却是皮肉受苦,浑身疼痛。范、张二人忍着痛,回进大殿再谢恩德,然后接了令箭退了下去。张飞便令退殿,带着张苞和十八个燕将出辕门上马,来到城外丧帐中。老规矩,一到丧帐,必定饮酒。父子俩对面坐定,燕将斟上酒来。两个人,三副杯箸,又请下了关羽的灵牌。今日张飞的面庞比前些天稍微松弛了些,有了出师的日期,精神上好橡轻松了不少。张飞捧起酒杯略显愉悦地对着灵位说:“二哥,小弟已去成都面见大哥,如今大哥做了汉家的皇帝,与小弟约期七月丙寅日出师,与二哥报仇雪恨。这几日二哥独自在此寂寞了,今日小弟又来奉陪,痛饮几杯。二哥请!”说罢,先满饮了一杯,又代饮了一杯。说道:“二哥,再聚数日,小弟便要兴兵伐吴,待等杀尽吴犬,我等弟兄再来相会。”说着,哀伤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滴下泪来。燕将重又斟酒,张飞又饮了一杯。张苞趁父亲饮酒的时候,迅速将灵位前的酒一饮而下,刚放下酒杯,不料心急了些,一缩手将灵牌带倒。
  张飞急看时,吓了一跳:“二哥,缘何生气?”
  张苞为了要父亲心情畅快些,便也打趣道:“伯父闻知出兵消息,便觉安心了,故而倒下了。”
  此时的张飞果然有些神智不清,听得儿子这般解释,信以为真,双手恭恭敬敬地又扶起了灵牌。心里惦记着出征的事,因为今日自成都回来,耽搁了操兵,便对儿子说:“儿啊,日间发令,未曾操兵,汝与燕将再去校场,乘夜再练片刻,老张在此陪伴二哥。”
  张苞无奈,草草填饱了肚子,对张飞说了几句少饮酒,早休息的话,带着燕将匆匆去校场操练。丧帐中除了几个看守,只剩下了张飞一个人。
  再说范疆、张达二人,接了令箭,点齐五千兵,来到校场左首,搭起-座临时的素帐,库中领取白布,量的量,裁的裁,缝的缝,一切安排妥帖,令军士星夜赶制,不可懈怠。然后回至后营自己的营中,双双坐定。一静下心,浑身痛楚阵阵袭来,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范毅咕嘟道:“身子好痛!”
  张达亦说:“我也遍体是伤。”
  “张兄,黑脸晋了王位,心愈加狠毒了。”
  “是啊。范兄,也别提了,说它又有何用?天下是刘家的,还有我等说理的地方?”
  “张兄啊,你我自从来到这黑厮手下,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今日为了要为红脸报仇,又和我等作对。这二十万套报丧衣,三日之内怎么做得完?到头来还不是杀我们的头?”
  张达道:“做得了也得做,做不了也得做,你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范疆附过头去轻声说道:“不知张兄有此心否:与其被这黑脸斩首,不如……”说到这儿,范疆收住话头,对张达阴险而又狡黠地一笑。
  张达忙问道:“怎么样?”
  “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三日之期,转瞬即逝,二十万套号衣终究完不了工,与其引颈受戮,不如趁早投奔他处,保全性命要紧。”
  张达眼珠一转,叫一声:“老兄好算计!依我之意,就这样离开,未免太便宜了张飞。”
  范疆问道:“张兄有何高见?”
  张达向四下望了一眼,确认帐中并无旁人注意,便对范疆道:“既是这厮要我等不得安生,我等也不能叫他好死。我看黑脸这一阵饮酒过度,终日沉酒醉乡。我等何不伺机将此厮首级割下,一发投奔江东,还愁下半辈子没有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这两个人原先都是蟊贼出身、无恶不作的。只因到了张飞手下,管教严肃,不敢放纵。一旦恶性发作,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此时二人一商议,自然一拍即合,结成同盟。
  范疆道:“此事不可拖延。除去张飞,东吴少一大敌,必然重用我等。我看今晚便可下手。”
  事情商量到这般地步,二人连身上的伤痛也忘得一干二净,打点了一些银两,以备路上费用,又各在靴统里藏着一把锋利刺刀,只待更深人稀时下手。
  至二更,各营俱静,范疆、张达出营,各带一匹快马,往丧帐赶来。一路上遇见弟兄,不用盘问,都知道二位奉旨督造号衣,工程浩大,况且他们还有桓王的令箭。毫无阻挡,二人来至丧帐前。
  却说张飞饮至二更,已有半醉,侍奉的手下便劝他早些歇息。张飞正饮至酣处,岂肯就此停杯,又恐手下再来烦躁,便吩咐道:“汝等自去安睡,老张再饮片刻。”
  手下都是张飞多年心腹,十分体谅他的心情,怕他多饮酒而伤了身体,不肯离去,都说:“千岁终日劳累,这般夜夜陪伴君侯,亦当珍重千金之躯。千岁不睡,小入等眠不贴席。”
  张飞道:“不必担心。倦了老张便在这里睡上一觉,不可冷落了我家二哥。吾儿少顷便回,老张再等一会。”
  手下见张飞执意不肯睡觉,无可奈何,料着公子最迟到三更也会操兵结束,也不过半个时辰,便一个个告退,到里面安睡去了。张飞多喝了酒,感觉身体发热,朝着灵牌歉意道:“二哥,时光不早,小弟失礼了。”说罢,松开腰间玉带,坦胸露腹,仰面靠在椅子上。多少天积下来的困倦,趁着张飞舒适地靠在椅子上的时候,一下子冲袭上来。张飞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支持不住,双眼一闭,鼻息浓浓,就鼾声如雷地睡着了。
  外面两个黑影闪了进来。丧帐从去年开到现在,历时半年之久,几乎每天晚上张飞都要饮至三更半夜,甚至通宵达旦。这里的看守渐渐地疲倦了,就不象开始那样警惕,反正外面有岗哨,还有巡哨,因此一到这个时候,便自去休息。范疆和张达一路上商量好,要是遇上盘问,托辞请示桓王,要不要将白旗和白帐一起营造,若是无人问讯,那就直闯丧帐。二人一路无阻,来到帐内,离酒席三丈远的黑暗处止步。这个地方他们不常来,可路径熟悉,见里面高悬着几盏白纱灯,一席残肴,张飞面朝帐外,袒露着胸脯,歪戴着龙冠,两手左右分开荡在下面,环眼大睁,一动不动,怪相十分怕人。张飞生相古怪,一入梦就双眼瞪出。范、张二人平时见到张飞的影子就怕,此时看见他这般模样,早已嘘出一身汗来。虽说范疆、张达跟随张飞东讨西伐驰骋疆场八、九年,但张飞从不与他俩同榻而眠,只有毛仁、苟璋和燕将侍奉左右,因而范、张二人尽管早已闻知三将军睡着时的怪相,却从来没有见过。此时看到桓王仰面靠在椅子中,只当他双眼望着外面,吓得他二人躲在暗处瑟瑟发抖。躲了片刻,见张飞仍然这种姿态,一动不动,只见他胸脯一起一伏,依然鼾声大作。二人这才知道张飞就是这般的睡相,而且已经熟睡。
  范疆轻声道:“张兄,这黑厮仰面大睡,形容好可怕,可要动手?”
  张达再向四下观察了一下,并未发现别的动静,说道:“事不宜迟,速速上前。”
  二人鬼鬼祟祟地走了上去,离张飞约有三十来步,正想从靴统中去拔刺刀,不料丧帐中一声大吼,犹如天崩地裂,“好大胆的奸贼!”
  范、张二人只当事发,掉转身子,拚命逃出了丧帐。里面尚未睡定的当差听得这一声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奔出来推醒张飞,“千岁,何故惊叫?”
  张飞闭了一下眼睛,又重新睁了开来,对身旁一看,四五个手下,神色焦急,细细回想了一下,笑道:“尔等受惊了。适才老张得一梦兆,与吴将潘璋、马忠等人交战,不觉失声叫了出来。”
  原来是说的梦话。手下又劝道:“干岁可到里面去,早早安息。”
  “不妨事的,待我家儿子回来,再睡不迟。”
  张飞不去睡,侍卫也不敢再离开了。无多时,张苞操完兵,回进了丧帐。见灯光下面人影闪烁,近来一看,原来老子还在饮酒,手下仍在殷勤地伺候。“父亲,时交三更,身体千万珍重。”
  “好儿子啊,夜间操兵辛劳,速去安寝吧。”
  “父亲不睡,儿子也不睡。”张苞说着生起气来。
  张飞这才命手下收拾残肴,略微梳洗了一下,往内宫去歇息了。手下这才放心去睡。
  却说范疆,张达受了这样的惊吓,一口气逃回素衣作场,回进后营这才舒了口气,可心里还是“嘭……”乱跳个不停。这一夜他们没有合眼,老是竖着耳朵在听外边的声音,唯恐张飞率人到此捉拿。担了一夜的心,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一打听,昨夜张飞做了个梦,梦中与吴将交战。二人虚惊一场。这一天,二人仍不免有些余悸,在素衣作场中呆了一天,直至黄昏,回到后营。用罢晚膳,二人又诡秘地凑在一起,商议着今晚的计谋。昨夜这一吓,足令范疆、张达忐忑一阵,可事在紧急,二人实在不敢再拖,拚了命也要刺杀张飞。耳闻得校场上的炮声、鼓声、号声由轻到响,由疏到密,二人知道张苞又去操练了。这是行刺的最好时间和机会。又是昨晚的老时间,二人摸出后营,抬头见天上乌云密布,阴蠡的天气,寒气袭人,空气湿漉漉的,二人不住地打着寒噤。不料行至半道,天公不作美,雨点像小石子似地抖落下来,大雨伴随着雷鸣,夹带着电闪。范疆和张达心怀鬼胎,看到老天下起这般倾盆大雨,心里好不紧张,只觉得这雷声就响在头顶上,电光在追随着他们。雨水早把他俩淋得头脚都湿,二人不敢再往前行,跳下马背,双双跪倒在泥泞的途中,叩头祈祷:“苍天在上,小人并非心存不良,实是出于无奈,若不杀死黑脸,我等性命休矣!”做城心虚,处处疑神疑鬼。忽儿身后传来马蹄之声,透过雨帘,隐约可见有一彪人马向这儿赶来,看这模样,二人料定是张苞回来了。要紧从地上爬起,跃上马背,正待逃跑。后边传来了叫声:“前边是何人,与老张住马!”
  来人正是张苞,操兵操到一半,下起雨来,料着这雨不会马上停下,校场上又无法躲身,所以下令军士回营,自己穿上油卷斗篷,带着一班心腹,赶了回来。至半途,雨中朦胧可见有两个人影在闪动,好像要走的样子,张苞眼快,便大声喝住。
  二人一听声音,果然是张苞来了,心想,既然已经看见,不能逃,一则逃不掉,二来逃不脱反而引起怀疑。好在张苞呆头呆脑,一准能骗他过去。二人立即回马迎了过去,“我道是谁,原是公子爷。范疆有礼。”“小将张达。”
  张苞听说是范疆、张达,见他们浑身湿透,一副狼狈相,便问道:“二位将军夜雨之中在此干些什么?”
  范疆抢着答话道:“小将有要事案告桓王千岁。”
  张苞又问:“何事这等慌张,竟在半夜间禀知?”
  范疆道:“小将军有所不知,我等白间忙于赶制号衣,此时方得空闲,不料又下起雨来。既在此处遇及小将军,也省得我等再去禀告,便请小将军转察桓王:这白旗白篷帐可要一起赶造?”
  张苞年纪轻,人又老实,丝毫没怀疑他们的用意,只当他们说的是实话,想了一想说:“不必了,号衣足够了。”实际上,张苞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便可想出一些端倪来:二十万套号衣尚且来不及,怎么赶得出旗幡和篷帐?为什么白天不报,三更半夜才来?为什么见了我们来就要如此慌张,等等细节,都可退究。
  二人骗过了张苞,便拱手作别,“小将军,拜托了。”
  张苞亦拱手道:“不送。”
  范疆和张送回途中想,张苞一回到丧帐,今晚行刺又无法下手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营中,换净衣服。然后坐下来又商议道:己经一半时间过去,后天的下午要交出二十万套,但是一天多下来,只做好了三分之一。二人越算越紧张,越算心越急,万一行刺不成,罪责是逃不过的。事实上,他们只要巴巴结结地造,哪怕三天下来只做完了一半,别人也会体谅的,总不会见死不救。但他们是小人之辈,想法与众不同,便想趁目前形势动荡,浑水摸鱼。因此,一不作,二不休,打算明天再动手。
  第三天,雨过天晴。忽有桓王府中家人奉了夫人之命来丧帐请张飞回府。自从云长死后,张飞就经常在丧帐中过夜,很少回府与家人团聚。心想,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为二哥报仇了,什么时候回来尚不能得知,今日理应回府去告知一声夫人,顺便作别。张飞便允了夫人之请。
  “三将军,毛仁催粮回来。”
  “三将军,苟璋缴令。”
  张飞与毛、苟二人真是前世修下的缘份,一见面就感到心里痛快了些。问道:“二位粮草可曾齐全?”
  “奉大王之命,粮草尽行齐全,聚集校场东首,请三将军验看。”
  张飞摇了一下手,“不必验看。尔等听了,适才夫人命人来请,老张欲回府探视一番,城外诸事皆托付汝二人,吾明日即回。”
  毛仁、苟璋早就这样想,自云长公死后,称只管在这里伴灵。弟兄之情固然要紧,然而年纪到底不小了,终日这样操心,夫人岂不要担心你的身体?此刻听说张飞要回府,心里特别高兴,就像亲兄弟一样关照张飞道:“三将军多日不回城中,夫人必定牵挂。如此,可与家人团聚一宵,以叙天伦之乐,我等亦放心了。回府再不可饮过量之酒,切不可过于悲伤。”二人一句接一句地叮嘱张飞,好比相送孩子出门远行一样。
  张飞道:“老张尽知晓了,汝等不须操心。”
  毛仁还是不放心,问道:“三将军,可要我等陪伴千岁共回城中?”
  今日张飞要是答应了毛仁的请求,可以避免一场灭顶之灾。但是,张飞他也在想,张苞在这儿操兵,也够辛苦的了,应该留下你们二人,处理别的一切杂务。再说,我就进城一越,也只一天的工夫,伺候的人府中有的是,你二人就不必东奔西走了。因此回答道:“尔等不必同往,老张去则便回。”
  张飞不从毛仁之言,出丧帐,立即回府。手下带上马匹。张飞看到这匹战马,忽儿触景生情,一撩自己的胡须,见根根银白,再看抱月登云豹身上的毛片也不像以前那样乌黑。张飞一生之中未曾换过战马,数十年来人马之间结下了极其深厚的感情。张飞抚摸了一下马颈,又轻轻地拍了几下,不无感叹道:“登云豹啊登云豹,汝身负老张数十载,冲锋陷阵,杀敌斩将,立下无数功劳。如令老张须发染霜,汝亦毛片杂银。待等此番伐吴回来,报了二哥之仇,与汝同归燕山故里,共享暮年清福。”
  战马眨着跟睛,竖着耳朵在听主人讲话,好像完全领会了意思,长颈一昂,长嘶一声。张飞点金镫,上马背,正要起步,忽又想着一样东西,便对毛仁道:“毛兄,老张一走,我家二哥清寂。速将二哥请来,我等并马而行。”
  毛仁立即将关羽的牌位捧了来。张飞就这样一手怀着灵牌,一手驱策着战马,带着心腹卫士数十人离了校场。不多时,进了南郑,到桓王府前下马。府中家人闻说主人回来了,纷纷出来迎接。到银銮殿上,张飞第一件事就是将灵位供奉在中间,这才整一整龙冠龙袍,进了内宫。
  桓王府中共有两位夫人,一位是建安十九年娶下的老臣黄权之妹。婚后生下一个女儿,今年已是六岁。张飞的脸生得又黑又丑,可他的女儿却是又白又美,全不似张飞的模样,张飞对此女爱若掌珍,此番进城,大半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这位小姐福份不浅,十三岁时嫁与后主刘禅,是汉室的正宫娘娘。还有一位就是崔氏,崔氏今年六十多岁,自从樊山父子相会以后,张飞一直对崔氏感激不尽,为了报答义仆的恩德,号令所有知情者都不许与张苞讲穿,并让她享受家眷中最优厚的侍遇——与黄氏夫人并称。此时听说桓王往内宫来,二位夫人急忙迎了上去。
  “妾身迎接夫君。”
  “老身迎接主人。”
  “二位夫人罢了。”
  三人分序坐定,小姐上前见礼:“小女拜见父王千岁。”
  看到这样姣丽的女儿,张飞昔时的忧愁立刻烟消云散,笑眯着一对环眼,摸着女儿的头,只觉得看不够,少顶,对着小姐说:“儿啊,为父为汝伯父报仇,克日便要兴兵,汝在家中好生陪伴二位娘亲。待父亲回,再聚父女之乐,若为父战死沙场,与汝来世相见了。”
  六岁的孩子也懂了张飞的话,她扑在父亲的怀中撤娇道:“孩儿不愿听,孩儿不愿听!”
  张飞内心间实在舍不得抛下这美满的家庭,打仗毕竟要死人,谁也不能担保自己常胜不死。何况如今年岁一大,心力不足,不能同过去相比了。所以张飞把这话说在前面,其实他心里是很酸楚的,眼中溢出了几滴泪珠。
  黄氏忙劝道:“夫君一向战无不胜,今日何出不利之言?”
  崔氏亦道:“主人定能报君侯之仇,老身在此耳听捷报!”
  张飞又叹道:“二位夫人,老张年迈,力不从心,恐难与当年相比。”
  黄氏又道:“夫君此言差矣。严颜八十,尚不觉老,黄忠七旬,犹自逞强;立于朝廷,为国效力。夫君只得五十有余,正当身强艺精,何言老哉。”
  崔氏也说道:“主人出征,尚有虎子张苞在旁,此儿艺高胆大,如同主人当年之勇。主人有此健儿,何愁年老?何愁不能剪除吴儿!”
  “嗯——”张飞想,崔氏这几句话不错,我虽然年老艺衰,但张苞这个儿子力大无穷,正当旺年。就是有些呆头呆脑。我年轻时也是这个样子,一味莽撞,闯了不少祸,但一上了年纪,尤其是拜了先生以后,就逐渐聪明起来,想必张苞也会像我一样的。
  叙话多时,黄夫人又道:“夫君今晚可是移进内宫安寝?”
  张飞要是听了夫人的话,又可以太平无事,化险为夷。答道:“老张已将二哥的灵位请至府中,供奉银殿,岂可撇下不管?”
  “夫君,何不将二伯的灵位请入内宫?”
  张飞想,我家二哥在生之时,一向十分注重礼节。曾记得当年他在曹操的营中,为了二位皇嫂,他宁可一夜不眠,秉烛观书,第二天将宅子隔成内外二处,嫂嫂住内院,二哥与马夫住外边,中门上派人看守,每早晚都要问候请安,丝毫没有不轨之心。如今他已不在了,可他的灵魂尚在,我怎么可以将他的牌位移到内宫来亵渎他的一世清名美誉呢?结义弟兄,生死一体,切不可这样。遂对夫人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二哥一生深明大义,光明磊落,岂愿进此内宫?不如老张相伴,一叙弟兄之情。”说罢,站起身来,又抚着小姐的头顶强颜笑道:“儿啊,为父杀尽吴儿得胜归来,与汝同往成都见汝伯王万岁。”
  小姐听了此话,并没像平时那样高兴,反而默默地走到了黄氏的身伴,偷偷地洒起泪来,然后倒在母亲的怀中。二位夫人也隐觉一阵心酸,各自垂泪。
  “二位夫人不必相送,老张去也。”说罢,一抖袍袖,出了内宫。
  张飞走上银殿,老大夫程畿接入。两人坐定,寒暄一番后,便扯到伐吴的事情上。直谈到黄昏,摆出酒来,程畿告退。张飞挽留不住,由他自去。老规矩,张飞中间坐定,将关羽的灵位请来,对面供上,两副杯箸。侍卫为他斟下两杯酒,张飞举杯对灵位相邀道:“二哥,可曾记得当年初次见面,在兄弟的店中,我等弟兄三人共饮,何等痛快!自此以后同桌而食,同榻而眠,快活之极。老张虽然有些酒量,但酒后也闯过不少祸,亦立过不少功。不过这酒总不是好东西,待等踏平江东,兄弟一定戒酒了,今日与你二哥饮最后一次。二哥请。”说完,一饮而尽,又将灵位前的一杯也喝了个干净。今日他身旁没人劝,一人吃两份,加倍的酒竟独自饮了下去。
  半年多来,终日饮酒,他的酒量越来越大,一醉方休那是经常的事,他企图从酒醉中减轻一点思兄的悲戚,想从极度的哀伤中解脱出来。然而并不可能,一旦酒醒,他又掉进了痛苦的渊底,因此不自觉地加倍饮酒,让自己永远沉浸在无忧无虑的醉梦之中,彻底麻醉。可是,人生是不会常醉的,不醉便饮。
  “二哥,大哥称帝,御驾亲征,谅必二哥英魂感知,亦会欣慰于九泉。来朝小弟虎行出兵,至川口等候大哥。只要大军一到,即刻杀奔江东,与你二哥报仇!今宵我等弟兄畅饮至天明,今后小弟再也不陪二哥饮酒了。二哥,请哪!”
  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垂暮时分,银殿上掌起纱灯。张飞见两旁手下忙得也差不多了,便格外和悦道:“众位弟兄,今日老张府中饮酒,料无差池,汝等退下,自去歇息吧,让老张清净片刻。”
  这班侍卫本来都要等到张飞吃好睡着,方敢放心去唾。今日因为到了府中,料着不会出事,所以一说退下,他们都去吃饭的吃饭,玩耍的玩耍,各去自在了。
  大殿就剩下张飞一个人,自斟自酌,自言自语。因为天气炎热,酒也用不着烫,酒瓮就在身边,十分方便。遣走了卫士,张飞便将龙冠取下,卸下了龙袍,敞开了内衣,尽行饮酒,无人干预,反比丧帐内随心所欲得多。
  却说范疆,张达二人,一早得知张飞进城的消息,大感失望,素衣作场也不去了,便在营中商议办法。范疆说:“看来这是天意,我们注定要死的。”张达说:“我们不能逃以待毙。找们身上有令箭,进出城关没有问题,可以跟进城去,伺机刺杀张飞。”范疆说:“王府中盘查严格,我们怎么进得去呢?”张达说:“不要着急,我们只说有要事当面求见,骗过众人,便可行事。”二人觉得进城刺杀比这儿方便,不受时间限制,张苞等人都不在他身边,容易下手。商量已定,捱到三更时分,二人装束完毕,两骑马来到城关。守城军士见是范、张二将,又见他们手中擎着令箭,便开关放行。二人一路赶到王府,见大门关着,二人系了战马,攀墙翻了进去。这里不是陌生所在,在南郑住过二年,王府里常出常进,闭了眼睛也能摸着。二人落到府中,向四下了望了一番。雨道上虽然有几盏灯,但光线十分昏暗。二人在暗中向明处摸去。到大殿口,闪在黑暗处。范通低声道:“怎奈不得近前。”张达道:“我两个若不当死,则他己醉,若是当死,则他不醉。”仔细向殿上一看,人影全无,只有一席残肴。再向前行去,方看到灯光下张飞大敞胸怀,已倒在椅中,便知他已入醉乡。
  张飞今日饮酒,只觉神思昏乱,动止恍惚,心惊肉颤,便想道,此是思念二哥,以致如此。便又大斟大酌,不觉大醉,倒在椅中。忽见殿口有两条小蛇,白晃晃,慢悠悠地朝自己游来,张飞看得有趣,便不去惊动。见小蛇渐渐游至酒席旁,又上了酒桌,两个蛇头对着自己的当胸直蹿地蹿了过来,张飞急用双手去挡,只觉得一阵剧痛,将他从梦中惊醒。
  原来范疆、张达握着刺刀慢慢地靠近了张飞,见他秃着脑袋,发髻盘在头顶之上,大半雪白的虎须胡乱飘散在两旁,环眼圆睁,本不敢动手。因闻鼻息如雷,方敢近前,用短刀刺入了张飞的腹中。
  张飞痛醒,见是范、张二人站在自己面前,正待大喝,二人便将利刀狠命在他腹中乱搅一气,张飞双手去握,早已皮破血流,一阵昏厥,痛死过去。二贼已知行刺成功,便松了手,将龙袍玉带上的宝剑抽出,割下首级,把黑布包了,连夜投东吴而去。一代名将,遭此暗杀。后人有诗叹曰:
  安喜曾闻鞭督邮,黄巾枉尽佐炎刘。虎牢关上声先震,长坂桥边水逆流。义释严颜安蜀境,智欺张合定中州。伐吴未克身先死,秋草长遗阆地愁。
  这正是:
  世间多有不平事,阴曹尚存可叹魂。
  张飞遭弑,先主必定愤怒交加,可曾兴兵伐吴,且看下册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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