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十七年七月十六,既望,阴有雨。
黄历上写着,宜动土重迁,宜出行,宜出殡,忌婚嫁;驿马星动,大利西方;凶神在北,主妇稚有血光之灾。
第一批从台湾撤往大陆的,是各级官吏的家眷和数万名青壮的劳力。岛南的港口船只连成了灰黄二色的海洋,出行的送行的人沉默的缓缓蠕动着。
吕布穿着轻甲,站在高处,率领着数千士兵维持着秩序。孙权的家人女眷已经上了船,貂禅和吕雯玲却还不见踪影。
临别在既。叮咛嘱咐,别情万千。危厄在前,朝不保夕,谁也不知道分别后是否一定有再见的那一天。而各家的老人和一些天生体弱多病、身有残疾之人更是被告知了不可能带他们回大陆,那今日便是永诀了。在生存和死亡之间,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人们被迫选择了沉默,失去了反抗意识的人们象一群任凭宰割的羔羊,没有激烈的抗争,只剩下低低的呜咽。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打破了清晨港口的沉寂,人们在悲哀的情绪中本能的抬起头来,向出声的地方望去。然后,一大团耀眼的红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是郡守吕布将军的女儿吕雯玲!矫健的龙驹腾开四蹄,火炭一样美丽的鬃毛箭一般的屈张着,完美的姿态打击着地面,衬着马上的骑者英姿飒爽。风里飘扬着她深黑的发尾,鲜红的披风裹着娇小婀娜的身体,柔美的唇线紧闭着,明星一样的眼眸透着坚毅,合体的甲胄、咬颔抹额的头盔、鲜亮的银枪、古纹朴拙的佩剑,娇俏的红马靴轻轻磕着马腹,转眼飞驰而至女将军轻轻一提马缰,龙吟般的长嘶中银枪一拄,整个港口人人眼前一亮,个个忍不住在心里喝彩!
“父亲,”吕雯玲大声问道:“您真得要让所有岛民撤离台湾?”
吕布微微蹙了蹙眉头,沉声道:“你胡闹什么。怎么穿了出征的衣甲来?你娘呢?大家都在等你母女上船呢。”
“我不上船!”
“什么?胡说!”吕布愕然。
吕雯玲刚要说些什么,远处辚辚辘辘,跑来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两位丫鬟,搀下一位夫人,正是貂禅。貂禅轻施粉黛,身上穿着一件旧得有点不合体的舞衣,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大包裹。
吕布看见貂禅这身打扮,只觉得一阵眼熟,心里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还没有说些什么,突听耳边马蹄答答,女儿纵马跑到了一艘最大的船上,鲜红的披风飘扬着,平静的语调中,一字字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
“乡亲们,台湾岛的子民同胞们!难道,我们就这样走了吗!放弃美丽的台湾,放弃我们的家园,放弃这片大海,放弃阿里山,放弃日月潭,放弃肥美的渔场和无尽的稻米,放弃满山的茶园和果树,放弃了我们的亲人和牲畜,把这一切都双手送给倭寇,送给那些杀人的狂魔吗?死难的同胞的血还没有干,地里的庄稼还等着我们侍弄收割,难道我们就这么走了,投向前途未卜的大海,永远不能回来,不能回来我们的故乡?乡亲们,你们甘心吗!”
低声的呜咽在人群中变成了大声的啜泣,老人拉着孩子,丈夫抱住了妻子,无数已经上了船的青年又从船上走了下来,吕雯玲的马前围满了人。
“如果我们选择了逃离,我们将失去这一切!然而,倘若我们选择了留下并且战斗!为了我们的家园和乡土,为了我们的亲人和中华儿女的尊严而骄傲的战斗!那么,我相信,当朝阳再度照耀这个海岛的时候,我们的后人将会永远的怀念我们,我们的名字将成为这个民族流传最久的传说。孩子们可以在田间自由的嬉戏,姑娘们在小伙子怀中幸福的歌唱,即使是我们战死了,我们的倒下身躯依然能肥沃了这片我们深爱的土地。我们的灵魂将得到永远的慰籍,而不是苟活在人世,在无穷的悔恨和恐惧中客死异乡!我,一个将军的女儿,一个普通的台湾女子,恳求大家了!你们,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留下来,留下来用我们的血肉之躯和不屈的战斗去告诉那些残暴的侵略者们,他们或许能夺去我们的生命,但却永远也夺不去我们的土地和家园,永远夺不去中华儿女不死的心!”
长久的静默压得每个人心里沉甸甸得。通红的眼睛彼此对望着,突然在人群中爆发出了海潮一般的呼喊:——
“跟随吕小姐!”
“战斗到死!跟倭寇拼了!”
“不走了,不走了!死就死在家里!”
在一片混乱的欢呼中,吕布徒劳的想使沸腾的人群安静下来,使劲的挥动着手臂。貂禅和两个丫鬟费力的分开众人,来到吕雯玲驻马的船上。吕雯玲翻身下马,眼里泛着激动的泪花,抱住了母亲。貂禅轻轻拭去了滑落面颊的泪水,在女儿耳边说道:“娘一生遗憾,没能为你爹爹生个儿子。今天看来,你这个女儿要比天下所有的男子强上百倍,你很好,玲儿,娘好高兴,娘好骄傲!你这样,娘就放心了。”
好容易等人群安静下来,吕布高声的说道:“乡亲们,乡亲们!小女孩儿不懂事,胡言乱语了,请大家不要放在心上!我们撤离台岛,势在必行,留下来,只能是死路一条!倭寇的实力太强大了,我们不能因为一时激奋,就拿岛上几十万父老的性命冒险!再有乱言扰乱人心军心者,无论是谁,定斩不饶!请大家一定要理智,有秩序的撤离。”
这么一说,许多人又犹豫起来,尤其是几个已经上了船的青年人,指指点点,连骂带扯,将几个已经下了船的同伴又拉上船来。一个壮汉瓮声瓮气的喊道:“一个小姑娘懂得什么!难道因为她几句话,就要我们去送死卖命?再说了,他们当官做头的当然可以留下来了!到时候打不过了,他们一条船就可以一走了之,还不是留下我们顶缸!你们看貂禅夫人,不也是整理了一大包裹东西要跑吗?凭什么要我们留下拼命!”
人们的眼光纷纷落在貂禅手中的大包裹上,面面相觑,刚才的信念又有几分动摇。
貂禅淡淡一笑,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往女儿手上一放,小心翼翼的一层层打开。众人伸长了脖子,都好奇的要看看这位郡守夫人带着逃命的行李里究竟有什么。在人们的讶然的眼光中,包裹里的东西令吕布大大的吃了一惊,大声问道:“你……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包裹里放着的,是几件武将的披挂。三叉束发紫金冠、西川红锦百花袍、兽面吞头连环铠、勒甲玲珑狮蛮带,正是当年吕布纵横天下的行头。貂禅向前走了两步,望着丈夫,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问道:“温侯,你可还记得我这身穿着?这是当年,我在司徒王允府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穿的舞衣。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当年我穿这身衣服,为我心中的英雄起舞,希望他挺身而出,诛杀国贼,拯救万民;今日我重新穿上它,希望能唤醒我的丈夫,希望我的奉先能重振他天下无双的勇名,带领台民英勇奋战,击退倭夷,名垂青史!”
吕布的眼眶里一下子红了。那些尘封了的岁月,那些叱咤风云,快意恩仇的日子,那些男儿的壮志豪情一下子涌到眼前,堵在胸口。恍惚间,又见到柔媚年轻的貂禅在司徒府的内堂翩翩起舞,秋波传情……
貂禅凄然续道:“貂禅出身微贱,不过是达官府中的一名歌妓,此事天下皆知。当年我们的皇上,不以貂禅卑贱,识我于风尘之中,将天下万民交在我的手里,我敬爱圣上,是知遇感佩之情。貂禅一生,心心念念,只以自己的丈夫为重。奉先,你疑我不守妇道,我无言以辩。但是貂禅的名节不足惜,貂禅的性命不足惜,温侯的盖世英名却不能毁,我台岛数十万骨肉同胞的家园不能毁弃,我吕氏一门,不能遭万世的唾骂!英雄还是逃兵,只在你一念之间,奉先,貂禅求你了!”
吕布的上身轻轻的晃了一晃,望着大船上的妻女,终于按捺不住,下了马向那船上走去。人群中分成两派的人挤挤挨挨,踟躇犹豫,不知是去是留。
正在此时,天边忽嚓嚓打下一个炸雷,电光过后,夏日的一场急雨突然而至!
貂禅迎着漫天大雨向着人群张开双臂大声道:“各位乡亲们!看那!天哭了!苍天哭了!台湾开埠以来,已历三代,我们生长于斯,大海多情,大地多恩,我们决不能将家园和亲人留给杀人成狂的魔鬼倭寇!我貂禅以血起誓,我吕氏一门,与台岛共存亡,盼我的鲜血,能唤醒众人抗御外侮之心,貂禅今日,以死明志,抗暴应战,天必佑我!”说着手腕一翻,竟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决然刺入胸膛!
“娘!娘……娘啊!”吕雯玲哭喊着抛掉了手中的包裹,飞扑向貂禅倒下的身躯。
原本正在接近大船的吕布听到最后几句,已知不好,大吼一声,撞开众人,飞奔而去。然而,都晚了一步。自从知道吕布怀疑自己钟情方博之后,貂禅死志早萌,又存了以死激励台民之心,所以借故向前两步,又骗女儿拿住包裹,使众人都不能相救,终于饮刀自尽。
貂禅,这个传奇般存在的女子,用她火一样的爱与恨,震撼了整个天下。谁说战争使女人走开,在这个民族的传说中,永远有着这样伟大的女子,当人们需要她的时候,当国家需要她的时候,她可以用自己的身体、灵魂和鲜血来实践一个巾帼英雄的心。她使千千万万象吕布一样的男人惭愧和奋起。
黄帝十七年七月那场大雨,打乱了吕布组织全岛撤离的计划,更打醒了一个英雄的心,在以后的岁月里,人人长久的谈论着这长大雨,以及那个震撼了所有人的女人的名字……
倒在女儿怀里的貂禅虚弱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痛悔落泪的丈夫,徒劳的想伸出手去。大雨,漾开了她胸前汩汩涌出的鲜血,她用着最后的力气,轻声说道:“奉先,貂禅的心,你可信了?”
吕布号啕着疯狂点着头,雨中散开了他花白的头发,身后的民众跪了一地。
“貂禅……你……你为什么这么傻啊!你为什么……为……为什么?”
“这样……你便信了。”
“女中英烈,名垂千古啊!”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这样的高呼,一个老者在滂沱的大雨中忘情的五体投地,一个又一个的磕下头去。
“抗暴应战,天必佑我。抗暴应战,天必佑我!抗暴应战,天必佑我!抗暴应战,天必佑我!”百十人,千万人的呼声汇成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压下了雨声。
听着海潮般的喊声,貂禅的眼中闪着兴奋欣慰的光芒,她的嘴唇轻轻的动着,吕布连忙伏下身去,听见妻子用最后的力量说道:
“奉先,让我再看一看,你那天下无双的武勇吧!”
放开了貂禅的尸身,吕布突然挺直了高大的虎躯,他大步走去,拾起那个落在船头的包裹,一件件擦拭的锃亮的披挂里满满的是貂禅的爱,貂禅的心。沉郁了三十多年的飞将吕布,突然热泪沾襟,风雨中仰天长啸!
吕温侯,六十七。
披我战时袍,穿我旧时衣。
灿然金冠衬银甲,三叉抹额掩白发。
兽面吞头铠连环,狮带玲珑系雄躯。
风声雷动壮士起,万军辟易英雄气。
我为卿狂倾一战!
将军令,将军令。
英名何曾到九泉。
将军令,将军令,
直须痛饮倭奴血,
树我中华英烈旗!
貂禅啊!你在天之灵看护着我,就让我吕布,为了你,为了你所深爱的这片乡土,尽情一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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