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列位看官同看一下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第二十二回中说道,宋江杀了阎婆惜后,逃官司投奔到横海郡柴进庄园,柴进设宴款待,饮至傍晚时分,宋江起身去净手,不料下面却风云俄起: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
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
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奢遮:了不起,出色)的押司么?”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目前。”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着那汉,说出他姓名,叫甚讳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无需下回分解,在下这便告诉大家,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水浒世界里天神般的第一好汉武松!明白了这一节,也就明白了,上面不惮其烦所引述的这段,乍一看,也不见十分精彩,但它实际上包含了极为丰富的信息。
豪侠磊落的武松在水浒世界里如此出场,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同一个柴家庄园,一面是尊客新到,觥筹交错,开怀畅饮,一面却是害了疟疾的武松,因挡不住夜寒,凄凉冷落地一人于廊下烤火,真是咫尺之隔,荣枯肥瘠,相去何啻霄壤。那么武松因何会落到这般田地?书中下面交代说:
“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武二郎在水浒世界里是何等英雄的人物,却“相待得慢了”,柴进之不能识人,令人不胜浩叹。虽说此事也有武松的不是之处,但好酒使性,草莽人物本就难免,柴进本当明白这一节,有所优容才是,奈何却听庄客搬口?
柴进对武松相待得慢,与此相形对照的却是一味与沧州牢城营的管营、差拨“交厚”,与白衣秀士王伦“交厚”。列位看官当还记得,林冲发配,投柴进庄歇宿后,临行,柴进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第九回)那么与柴进“交厚”的管营、差拨是如何看觑林冲的?设计火烧草料场,差拨且亲自点火,此便是二人的“看觑”了;风雪山神庙后,林冲再过柴进庄园,柴进又推荐林冲去投王伦:“(梁山)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第十一回)结果与柴进“交厚”的王伦又是如何相待林冲的?这无须在下饶舌了。差拨固是小人,王伦亦是自己量窄,但柴进无识人之明却也是不必再说的了,所谓“交厚”云云不过如此,真真可叹且复可笑。
所以回过头再看上面宋江、武松初会的一段,字里行间的潜台词真可说无比丰富。
柴进款待宋江,无限殷勤,无比荣宠,却早把沉疴在身的武松忘在了爪哇国。宋江起身去净手,误踏武松烤火的火锨柄,武松惊怒,要打宋江,庄客过来喝叫:“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庄客只是随口一喝,却不知这“最相待”三个字,最是深深地刺伤了武松的自尊,更激起他心中久郁的冷落不平:“‘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心中欲怒,欲要动手打,欲是偏要给柴进下不来台,欲是要打柴进这“最相待”的客官。
柴进赶来了,对武松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称呼里连姓名都没有,只一味叫几声“大汉”,武松在柴进心中的斤两是可想而知的了。(而后面宋江和武松识面后,称武松却是一口一个“二郎”)当柴进问武松为何要投奔宋江时,武松道:“他便是真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这话更是直通通、硬邦邦、冷飕飕,当面让柴进下不来台,但这也实在是心性高傲的武松所受委屈太过所致。
当柴进指点,宋江报名后,只见“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武松定睛看到的是什么呢,使他认定了眼前的这位便是日思夜想的宋江,便决然下拜?书中没说,但是可以推想而知,那就是宋江谦冲、诚恳的微笑的面容,使武松骤感温暖,一霎时无限委屈、无限心酸涌上心头,最后却都化作一句:“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
这夜宋江拉上武松同坐一席饮酒,“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日的称体衣裳。”柴进此时如此作为,却是为时已晚,人情都已被宋江做了。
此后,宋江每日都带武松一处饮酒相陪,如温厚的兄长般熨贴武松那受伤的自尊,武松便不再使酒任性。
接下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探望哥哥,向柴进辞行。柴进赠了金银,置酒送行。饮毕,武松启程,这时:
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按说,宋江与武松一样,也是客,他陪主人柴进一同送客则可,却并没有主人回返后他再送一程的道理,但粗枝大叶的柴进却什么也没想,自己回去了。接下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
读到“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一句,在下怅怅不已。正如读到《三国》中的一段,即曹操得知关羽终于离开他走了,启程去寻访刘备时,只道了声“云长去矣”,多少无奈,多少恋恋,多少惆怅,尽在这四字之中,每次读到这里,心中总要怅然感动良久。不要怪奸雄心术,如此殷殷相送,放在谁身上不会深受感动?何况武松这样身受其惠的直性汉子?由“尊兄远了,请回”“尊兄不必远送”到“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由“尊兄”而“哥哥”,在“哥哥”二字叫出口的那一刻起,武二郎心中便认定了眼前这位将是他永志不忘、生死以之的好大哥,今后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那也是甘之如饴了!不要小瞧这几笔,这是真正深写人心、意蕴无限丰富的几笔,这是文学的真功夫。
武松与宋江相处的短短的几天,得宋江相待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真足以铭心刻骨。而列位看官不要忘了,这仅仅是书中写明了的一幕,宋江杀惜之前在郓城县是如何相待投奔他的好汉的,由此便可推想而知了,那些曾得他如此尽心相待的汉子奔走江湖时,又怎能不替他四海传扬?这样一个及时雨名动江湖谁曰不宜?
那么柴进呢?柴进可以和林冲这种上层出身的好汉声气相投,却并不真正懂得草莽英雄,很难真正得到他们的心,在这种地方,确实可以套用一句老话来说,这是他的阶级本质所决定的。这样的人因为还肯接济江湖亡命,故而可能成为强人集团中比较受尊敬的角色(事实也是如此),但却注定成为不了强人真正的领袖。正如看了《三国》中“温酒斩华雄”前后众诸侯的表现便可以断言天下是曹操的了,而不会是袁绍的,同样,看了上面柴家庄园内外那几幕后,就一样可以说,水泊梁山的天下,绝不会是柴进的,而只能是宋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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