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还可以看作梁山人格的本我的象征。
梁山人格是在下新造的词,它混融了梁山精神的各个侧面,既有替天行道,也有快意恩仇,即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有血腥嗜杀,有理性追求,也有感性冲动,这些加起来(而不是仅仅其中的某一侧面),就是对中国下层社会影响相当深远的复杂的梁山人格。
“本我”是借用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术语,指一个人人格中体现生物本能冲动的部分,与遵循社会理性规范的超我人格相对,它遵循的是快乐原则。
可以毫不牵强地说,《水浒》里的李逵行事,主要遵循的就是快乐原则,黑旋风最常挂在嘴边的词,就是“快活”:他生割了黄文炳后称“吃我割得快活”,他屠了扈三娘一家后道“吃我杀得快活”,杀人不是为了复仇,不是出于战阵厮杀的需要,而竟仅仅是为了快活!
此外,李逵回家接老母时遇到回家的哥哥李达,就劝李达“同上山去快活”。就连黑旋风那最被一些人称道的一番话,即李逵初上梁山时叫嚷的“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做了小皇帝,……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一番话,也远不是出于什么彻底革命的高尚动机,因为就在“夺了鸟位”句后还有最关键的一句:“在那里快活,却不好?”说来说去,所有的目的就在于此,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不是为了等贵贱均贫富,不是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而是为了喝更大碗儿的酒,吃更大块儿的肉,这才是李逵的心思所在,坚决的农民起义者云云根本扯不上。
总之,李逵行事几乎全凭快活二字,少理性,无算计,率性而为,因此他的举动有近于童趣的天真烂漫的一面,如第七十四回寿张乔坐衙、闯学堂诸事,充满喜剧色彩,隔着一段审美距离来看,你会觉得黑李逵蛮天真,蛮可爱,就如李卓吾所赞的那样:“李大哥做知县,闹学堂,都是逢场作戏,真个神通自在,未至不迎,既去不恋,活佛!活佛!”金圣叹也赞李逵“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对李逵这一点大为激赏的人历来就不少。但是,恕在下在这里做一个煞风景的假设,假设黑李逵闯到学堂时,那吓得“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的孩童中有列位看官中哪位的公子,您还会觉得这一脸煞气的黑厮可爱么?再假设,你有个亲朋在江州打算看杀头时被李逵没来由地一斧砍倒,那又如何?你还会赞李逵蛮得可爱?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真强盗之可爱,尤其是与伪君子比时之可爱,只是限于审美距离的,但是不应让这种审美趣味迷惑价值的理性判断。《水浒》中的李逵固然可说有赤子童心,但弗洛伊德也指出,所谓的童心,远不是像一般人想象的那般美好,它同样可以表现得非常凶残,因缺少成熟的社会理性规范意识,蛰伏在潜意识深层的破坏性本能往往便毫无避忌地释放出来,儿童虐杀小动物以取乐的行径即是,李逵纯粹为快活而杀人与此不正相似吗?
所以,话头回到李逵身上,这黑旋风固然有天真烂漫的美学趣味,但不要忘了,他的多出于生物本能冲动的行为多半是反文明的,蛮荒的,强破坏力的,因此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里将李逵看作梁山耽于杀戮的凶险的破坏力量的象征,而鲁迅先生也早在《集外集·序言》中说道:“我却又憎恶张翼德型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中去,淹得他两眼翻白。”文革时,鲁迅先生《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一段关于《水浒传》的议论,被无数人引用来骂《水浒传》鼓吹投降,但上面《集外集·序言》中的这段,就只好全当没看见,因为实在不好解释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鲁迅怎么会对彻底的农民革命派李逵如此反感。
其实李逵哪里是坚决的农民革命派,他只是梁山人格中强悍而又冲动的本我人格的体现,是个几乎不知理性的价值规范为何物的长不大的孩子。所以一旦离开野性冲动大有用武之地的战场,为了执行诸如搬请公孙胜这类任务进入城市这种文明的社会,他必得有一个外力制约者如戴宗、吴用或燕青同行方可,此类描写便颇具象征意味。
同样,黑李逵对宋江那种格外的、特殊的忠心与依赖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深具“儿童情结”的李逵同样需要一个价值的标尺,一个能确认他存在的意义的精神之父,于是他那颗天真的心灵仰慕了许久的宋江终于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了,试看李逵初见宋江时是何等的狂喜,而宋江也是又送银子,又带李逵喝酒,对他那卤莽的行事一味微笑着任从,你说需要银子还债,便给你银子还债,你说小盏吃酒不过瘾,便吩咐酒保专给你换大碗,看你吃鱼吃不饱,又专为你要了两斤肉,临别还送了五十两一锭大银,这一切都和宋江初会武松时的意味有微妙差别,宋江在柴家庄厚待武松,要出钱给他做衣服,又连着几天带他各处吃酒,这并不是为了满足武松的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熨贴武松那因柴进的慢待而受伤害的自尊,表现的确实如一个温厚的兄长,而宋江初会李逵的那一日,那举止,那神态,却全如外公疼爱外孙。这一日奠定了宋、李二人终生的情感格局。此后,宋江因题反诗入狱,戴宗因受知府差遣进京需离开一段时日,李逵怕贪酒误了宋江饭食便“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寸步不离”,这是何等情分,须知粗卤的黑李逵能做到这种地步也是绝无仅有,这只怕要比他后来跳楼劫法场还难得多。再往后,二人一个说“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一个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吧”。宋江带数人元夜上东京时,曾对李师师戏称李逵是“家生的孩儿小李”,难道这种玩笑也可移用到武松、鲁智深、大刀关胜身上?所以李逵对宋江,既不是手足之情,也不是部属对统帅的愚忠,而是更近于儿童对父亲的深深的依恋,宋江名义上是他的大哥、首领,而实际上,却是这个具有“儿童情结”的好汉的永远的精神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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