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如流,转眼已是三更。军健东歪西倒,已有七八成酒意了。高俅道:“将士向来海量,百斗十斛,难以尽欢。老夫且吟唱一曲,聊助酒兴。”军士闻言,欢欣鼓舞,鼓噪呐喊。高俅长身而起,笑吟吟,迳到垓心站了,团团抱拳。但见他满身披挂,手舞寒冰剑,脚踏行板,慷慨陈歌,半唱道:
“寒暑交易,岁月悠悠一载。
残躯柴麻苟喘。
晓梦难期,路其修远。
远看大漠英雄,射雕影渐淡,弓收藏。
叱咤铁骑不遇,硝烟黄。
顾盼美人茕孑流连处,珠泪斑痕犹在,沾衣裳。
一抹丹青勾勒,万里河山奔腾。
铁心汉,刀光剑影不把盏。
烈酒斛尽,热泪纵横成江河。
奔前方,当有虎豹横行,青锋怒剑飞扬。
健儿悍,彪将狂,血战人间天堂。
挥麾直下,大平川,海汪洋。”
唱罢,余音缭绕不绝。军健欢声雷动,俱赞道:“大帅恁好嗓子!不唱豫剧,忒也埋没天分!”高俅摆摆手,愧不敢当。陈翥道:“大帅的曲调,好比天籁,自来人间罕有。”酆美道:“正是。观大帅词赋,意境磅礴,回肠荡气,好比楚辞离骚,无怪乎圣上赞不绝口。”高俅道:“将军休得过誉。皇恩浩荡,君臣方得同乐。圣上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老夫厚颜和诗,端的是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了。当时斗胆说赋,以搏圣上一笑罢了,其实登不得大雅之堂。”段鹏举道:“大帅过谦了!依末将愚见,大帅的诗词造诣,深不可测,怕不亚于小苏学士。”高俅打断话茬,疾道:“将军此说,折煞我也!小苏学士笔法遒健,辞风豪迈,向来无人出其右。老夫怎堪比肩?再者,大学士在日,某曾投奔于他,接济些衣食,维持生计。论道开来,老夫原乃东坡小厮,今与主人并提,怕不相宜。”段鹏举慨叹不已。众人道:“大帅美德,热烙我心。”高俅笑道:“休拿好话赚我!你等若努力杀敌,不辱王命,老夫便开怀得紧,何消诸多奉承?”众将应诺,旋即噤声。
一霎,牛皋道:“敢问大帅,却才一曲何名?”高俅笑道:“老夫一时胡诌,姑叙情怀罢了,那顾得甚么名目?”众人含笑附和。忽地,一人起身道:“太尉别出心裁,不做前人附庸,可知人品非凡。”声音好生圆润。高俅觑时,却不相识。当下呵呵一笑,掠了高布一眼。高布站在侧畔,附耳道:“发话那人,却是浪子燕青。”高俅微微颌首,捋须道:“燕义士过奖了!”语下悦耳。燕青道:“却才一词,上半阕伤怀,下半阕言志,先抑后扬,淋漓痛快。小乙听了,恨不得狂歌起舞,冲锋杀敌。”高俅道:“义士善吟否?”燕青稽首道:“小乙不善吟,然则我家主人善吟。”高俅喜道:“你家主人何在?”燕青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家主人就在旁畔。”说罢,手指卢俊义。
卢俊义立在案侧,作揖道:“劳大人动问,草民在此。”高俅眼睛一亮,喝采道:“好威武的汉子!”卢俊义道:“大人谬奖了!丧家之犬,尚且无处容身,何来一两分威武?”高俅移步近前,执手道:“义士见外了!请恕下官唐突,敢问义士,名讳可是玉麒麟卢俊义?”卢俊义跪道:“小可何德何能,蒙大人记挂贱名?”高俅笑道:“净是见外说话!”说罢,扶卢俊义起身。罢了,又教人取来酒觥,亲与卢俊义把盏。卢俊义受宠若惊,仰项一饮而尽。高俅大笑,连酌三觥。把酒毕,携卢俊义同归头席。高俅正座,高布对席,卢俊义燕青侧首,四人次第坐了。
酒过三巡,高俅道:“三两月前,布儿传书与我,称道二位侠义,于桃花涧结义。老夫得知此事,老怀大慰,恨不得上山谋面,探望一二。争奈时机不便,无缘共聚,至今始识尊颜。惭愧,惭愧!”卢俊义道:“某与高布兄弟,敌忾同仇,意气相投,是以同结金兰。不想一番美事,反教大人操心。该死,该死!”燕青同声附和。高俅道:“如今梁山已毁,宿敌已除,义士有何打算?”卢俊义道:“小可生性鲁钝,不识进取,只望重归乡闾,抱守三五亩薄田,打发余生。”高俅叹道:“恁地时,空负一身本领了。”卢俊义不胜唏嘘。高布道:“我等兄弟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待今番事了,诣京面圣时,少不得高官厚禄。你两个若想隐退,图个清静逍遥,高布怕不答应!”高俅道:“且容商议罢了。”三人缓缓点头。
原来,滩头混战那时,卢俊义迳奔宋江,高布迳奔柴进。柴进武功不济,不几招,落入高布掌握。众人陷在厮杀,脱不得身,眼看得高布缚了柴进,解进官舫去了。石勇奋身去救,不敌人多,吃了几枪,当场毙命了。高布出得舱来,见得石勇倒在地下,踏得不成人形了。当此时,卢俊义折回阵角,远眺宋江动静。宋江已然醒转,叫苦连天,躺在滑杆里,送进竹棚去了。高布觑在眼内,道:“哥哥,大仇得报在即,怎不杀了狗贼?”卢俊义长叹一声,道:“我见他躺在地下,干尸也似的,不忍落手。”高布道:“也好,也好。与其一刀料理了他,倒不如教他剩一口气在,活受折磨,饱吃现眼。”卢俊义道:“黑矮泼厮爱美,如今掉了一臂,敢情生不如死了。”高布道:“是极,是极!”卢俊义道:“这等肮脏之地,多留片刻,也是遭罪。兄弟,我等去罢。”高布从其言。当下唤来燕青,一道入了官舫,就舱里坐地。少时,高布只身去了,问候高俅不提。
闲话不表,却说四人同席。酒至酣处,高俅罢盏起身,亢声道:“军士们,一同举杯,休得怠慢贵客!”军健闻言,急切起身,轮番把盏祝酒。未几,高俅又道:“众兄弟,把酒须尽欢,你等纵情何妨?吃足酒的,便宜散去便了,无消拘束。”话落处,无人散席。陈翥道:“大帅,帐寨四周,俱各有人把守,料想无碍。军校既然贪杯,由他吃酒便了。”高俅道:“然也。”陈翥道:“敢问大帅,军中无以为乐,猜枚划拳,使得也不?”高俅道:“酒宴之上,自然使得。”话音方落,众人一片欢呼,喧闹如市。燕青道:“太尉,将士兴浓,何不多吟一曲?”高俅道:“一鹊聒噪,不如二鹊聒噪。老夫一人献丑,有何意味?”高布道:“员外善吟,可以唱和。”卢俊义推道:“小可粗鄙之吟,只怕笑掉人大牙!”高俅笑道:“义士风趣得紧,一吟何妨?”卢俊义告道:“不善对吟,誓不敢从。”高俅遂不执着。
倏然,一人骂道:“狗贼!入你娘撮鸟!洒家恨不得你碎尸万段!”声若惊雷,平地乍起。高布觑时,却是花和尚发话。和尚锁在囚车里,伸出头颅,破口大骂。和尚侧畔,另有六七架囚车,一溜儿摆在八丈之外。林冲武松,杨雄石秀,俱各禁锢在车内。正中一人,蓬头垢脸,气蔫蔫坐在车内。觑真切时,却是柴进!柴进不吭不响,一动不动,把头埋进胸间,竟似入睡了。卢俊义觑了一眼,心下长叹,口里道:“大人欲求对吟,小可倒有主意。”高俅神头一振,疾道:“是何主意?”卢俊义手指柴进,道:“大官人饱读诗书,最工吟唱,大人何不索之?”高俅脸色一沉,并不答话,负手望柴进走去。
柴进神智不清,喃喃自语。高俅道:“反贼!高唐州之雠,怎生了结?”柴进不答,兀自喃喃自语。高俅道:“杀弟之雠,怎生了结?”柴进喃喃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高俅喝道:“闭嘴!你妄想装疯卖傻,瞒过老夫耳目!”柴进恍若无闻,又念一段佛偈。良久,回过神来,痴笑道:“却才太尉那词,精妙绝伦。柴某听了,心潮反复难平。”高俅颜色稍霁,瓮声道:“你也识诗?”柴进道:“略识一二。”高俅道:“也罢,你若吟得好句,我便念一个‘义’字,饶你三日不死。待班师回朝,听由皇上定夺。”柴进道:“这有何难?却才甚么牌名?”高俅道:“老夫不依常道,不叫西江月,不叫满庭芳,不叫蝶恋花,不叫清平乐。”一顿,回头四顾,见得夜幕深重,泫然欲雨,便道:“偏叫五更雨。”柴进道:“好极!你既不依常道,某也不依常道,便叫巧赠礼。”说罢,蹙眉吟道:
“星沏寒,又翻长空三千三。
冢野孤清,绝岭古寺无人。
深秋残月勾凉。
血杜斑泪,雉凤喑泣。
五更风雨酣浓。
咫尺境界迷蒙。
飘零客,但仗蛇剑任纵横。
浑身虎胆,卧坐天地平闲。
玄带淄衣散发。
猿步峭壁,万仞如夷。
夜阑绝顶轻步。
琼瑶天际放啸。”
吟罢,林冲击掌叫好。高俅冷笑道:“诗句虽好,争奈居心不良,终究难逃一死。”言讫,喝令刀斧手侍侯。柴进道:“出尔反尔,可知你小人本性。”高俅道:“饶的好舌!且留几丝气力,森罗殿前有用。”林冲忙劝。高俅道:“教头,你也不辨是非,自身尚且难保,却要学人鼓舌?”林冲陪尽好话,只是劝。高俅道:“不消多说!反贼遗毒良深,不杀了他,难泄我心头之恨!”林冲道:“你要杀他,只怕为了一己私仇?”陈翥猛喝。高俅道:“休费唇舌,刀斧手招呼。”语毕,有二人应声而出,拖一把鬼头大刀,满脸狞笑,到囚车跟前驻了脚。卢俊义见了,暗叫糟糕,弄巧反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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