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气把脸偏着，看店门口的来往行人。这里是通衢要道，有上岭的，下岭的；还有进城的，出城的；有空身、有挑担的，也有推小车的，等等不一。他分着神，没有看见醉汉。武二爷跌跌冲冲地准备进店。他是准备闹事的，所以要装醉汉，才好闹事，不讲理的话才好说，不讲理的事才好做，闹急了蒋忠才能够打他；等蒋忠来打他，他正好还手打蒋忠，这就是他装醉汉的用意。既想来闹事，就要从店外闹起，一直闹到他店里。如何闹法?要想个题目，有了题目才好做文章。抬眼只看见店门口檐下有个龙头竿子挑多高的，双如意钩钩了一块黑漆金字大招牌，招牌上就是店号。他的店号以“快活”两字为题，底下加了一个“林”字。武松哈哈大笑，自言自语：“原来是快活店，爷正想快活快活，就来买他一个快活!”他嘴里喊着，就朝店里跨了。
长气没有注意，厨头坐在屏风后看见了：“长气啊，来了个醉汉，快挡住他！”长气掉过脸来一望：“不错，老爹，我看见了。”吃跑堂的饭吃了十几年了，醉汉到面前都不认得就糟了，长气一望便知，不是一个寻常人。看他穿的衣服华丽，相貌又好，不敢藐视他。他笑嘻嘻迎上去，双手一抬，挡住武松，嘴里还说着：“原来是差官老爷驾到!”“快活，受用，爷就到你家快活!”“太爷哪里快活?”“爷讲错了么，你家不是开的快活店么?爷就来买他一个快活!”“喔，原来小店是快活店?我真麻木!我在这爿店里混了两三年下来了，还不晓得是爿快活店。我倒要来望望招牌!”长气抬头再把招牌一看：“差官老爷说错了，我家招牌上以快活为题，底下还有个双木‘林’字呢。快活林酒店，不是快活店。”“喔，原来是酒店，爷就来吃酒。”“你老人家吃酒来得过早了，小店现在只卖中饭晚酒。差官老爷请先到岭上去玩玩，兜个圈子再来吃酒。”“喔，原来过早了?”“哎，太早了。”“早了爷坐了玩玩，可以吧?”不好!还回不掉哩!有了，最好把他吓走。“你老人家坐了玩玩，现成事，大桌并起来睡觉都可以。只是我们店里的东西碰不得的贵，旁人家大菜二百四，我家大菜卖三百六，比较起来，不抵那个二百四的。我家老板这颗心，黑漆都褪过光，你老人家最好请到岭上去吃。岭上的大酒园子很多，比我家好，又比我家便宜。”“你讲什么?你家价钱贵？”“太爷不能喊，老板听见要同我拼命，我代他把生意朝门外推，这是关顾你的。”“贵了也不妨，爷多花几两银子不在乎。”
长气这一听，坏了，烂腿膏药——钉起来了，回都回不掉。有了，最好三言五句就把他吓跑：“我晓得太爷不在乎，多花三五两不算个事。我告诉你，你还不能喊，我是关顾你的，你喊起来老板听见不得了。请太爷把案板上的菜望望，这些菜都是隔宿的，还有两天头里的菜。你看，鱼都离了卡了；大肠上苍蝇都堆起来了；你看那些肉啊，都臭了，吃下去要送命的!你老人家赶紧上岭去吃。”“原来你家的菜臭了，爷就爱吃臭的。”
长气又没话说了，非让他进来不可。“不谈了，请进来坐吧！”厨头躁煞了：“不能让他进来啊，要挡住他呐!”“你来挡啊，老爹！我倒没话说了，话都说尽了。早哩，他要坐了玩玩；贵哩，他多花几两银子；我忍心害理，臭的都说了，他最喜欢吃臭的，只好让他进来坐了。”“醉汉进店要闹事!”“老爹，你歇歇吧！并不是我这个后辈放肆，你们都抱住死柱子说，醉汉就该闹事啊!我长气吃跑堂饭也吃了十几年了，我这个经验有，醉汉各有不同：有的吃醉了笑，有的吃醉了哭，还有的吃醉了睡觉，也有的吃醉了打人骂人。唯有这位差官老爷，老爹放心，一脸笑，和气得很，不会闹事的。”“我就怕他是入门诀，他在门外同你和气，谨防他进了店就不和气了。”“没这话，你放心。”
武松进了店朝堂里一站，由上首厨房望起，一直望到末了这一间柜台，他是看蒋忠在不在店里。他也没有会过蒋忠，怎么认得呢?虽没有会过，听拜弟说过，蒋忠的个子比我高一头，胖两套，比我高比我胖的即是蒋忠。店里没有比他高比他胖的。武二爷心里有话，怕蒋忠不在家。刚望到柜台里，武二爷好欢喜，今日打定了!只看见柜台里坐了一位年轻的妇道，长得很美貌，不是蒋忠的妻，就是蒋忠的妾。我最好上前去拿他的妻妾作耍开心，店里的伙计看不下去，一定要报信给蒋忠。蒋忠得了信，决不能容忍。他在此地横行霸道，专门欺侮人，他能甘心受人欺侮么?听说我拿他的妻妾作耍，他一定要出来打我；他来打我，我就正好打他。武二爷抢步奔柜台前来了。
我有句话要说明：武松在《水浒》书中，要算是一位上等的君子人物。他一生无意女色，从来没有同妇女说过一句戏言，今日就因为要打蒋忠，不得不如此。究竟这位妇道是谁?武松猜得不错，她就是蒋忠的爱妾——谢三姐。这个妇道要算是个劫数头，蒋忠就是为代她赎身，同施家公子借五百两没能如愿，才翻脸把二位公子打伤的。就因为这件事，武松不但今日打蒋忠，下文杀都监府数十余口。这一场血案的起因，也是因为这件事，她可真是劫数头啊！她原来是孟州妓院中的一个名妓，人长得绝美，现在已将近三十岁了。个子不高不矮，身体不胖不瘦。妇女个子过高，不好看；个子过矮，不讨喜；身体太瘦弱，成了病态；身体如过胖，又像老肥猪。谢三姐处处生得好，她的肌肤雪白粉嫩，生就一副瓜子脸，上头方方的，底下尖尖的。两道弯弯的眉毛，双箍子眼睛，黑白分清。鼻准不大不小，窝垛子嘴，嘴唇鲜红，雪白的牙齿，合合两个耳朵。头上梳了个蓝花髻，一根乱头发都没有。头发乌黑烁亮，滑滴滴的，如有绿豆苍蝇在她头上歇脚，都会跌跤，弄不好能把苍蝇腿跌断的。头上插的几根簪环首饰，也是亮若星光。身上穿一件玄色生丝罗的长衫，玄色生丝罗的裙子，底下穿玄色生丝罗的裤子。一双小脚，周正直底，只有三寸有零。总而言之，谢三姐虽不能算绝色的美人，标致双全是足足的。标与致也有区别：远望好看为标，近望好看为致。有标无致的也有，有致无标的也有，今日谢三姐是远近皆美，这就能称为标致双全了，这是很难得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