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快活林(5)

  蒋忠这么个成名的教习,为何容许美貌的爱妾坐在柜台里?大概是拿爱妾做花盆,招徕顾客的吧?非也!他虽是坏人,我也不能瞎糟蹋他。蒋忠也是出于无奈,专为代爱妾医病。这是害的什么病?我这里要交代:在个把月前,谢三姐忽然生病,也没有寒热,就是面色发黄,精神疲惫,饮食不香,日见消瘦。请医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服药也无效。医生说一句:“这样下去可能有性命危险!”蒋忠着惊了。就在这时,蒋忠有个朋友,常到他家来,给蒋忠出了个点子,说:“因你我是知己,我有个办法。你这位夫人这个病不能靠吃药,药水淘狠了,把人淘瓤了,反而不好。在我估量,她当日在妓院中很自由,游玩惯了的。穿红的来,穿绿的去,合适的多谈,不合适的不谈。你蒋大爷把她赎回来,你的家规又严,房门边都不能出,她这种束缚不能受,郁闷出来的病。你要她的病好,依我的法子试试看:你要让她自由一点,花几个钱,叫她出去游玩游玩,散散心,她这个病自然就好了。”蒋忠听见这个话很以为然,奈因没处游玩。蒋忠想了个办法,我这个店门口倒还热闹,叫爱妾没事蹲在柜台里坐坐。店门口来来往往,空身的,挑担的,老少都有,望望街景也可以消遣。爱妾长得过美,又怕外人非议,因此把早面剪去。所以我上文说他剪这个早面,专为代人医病的,就是代谢三姐医病。如卖早市,生意又好,进出的人太多,外观不雅。把早市剪掉,没有外人进来。早上收拾好了出来,到中午上客,她就回上房。上房里房间又大,又有花草,听她闲逛自由,毫无拘束。哪晓得这个药方对症了,不到半个月,饭量增加,精神渐好,身体也逐渐恢复,不那么消瘦了;望了有二十天,精神如旧,饮食增加;望了个把月,现在身体尤胜于初。
  今日谢三姐比往日出来的稍迟一点,刚坐下来,把头偏着,正望着店门口,武二爷到了。武二爷走到柜台面前,把手里白纸扇子靠站牌一放,两只手捺着柜台,竖眉轮目,眼睛眨都不眨望着谢三姐。谢三姐见来了个人,也就抬头望着他,两个人就对面望。四道眼光望起来了,两个人心里都有话,我要表白。武松心里什么话呢?这个妇道长得不丑,不是蒋忠的妻,就是蒋忠的妾,我拿她来作耍开心,蒋忠一定要出来打,那我就好动手了。谢三姐望武松,肚里话就多了:这个汉子长得多美啊!我在妓院里迎接的王孙公子,年轻人很多,都没有这个汉子美!妇女好看,多靠化妆打扮,装饰得好看;男子生得好看,一点装饰没有,这是真美。要同我家那个丈夫蒋忠比较起来,相差天地之隔。谢三姐从心眼里爱武松,眼光就盯在武松脸上,不肯收回。
  长气也跟着醉汉后头来了,只看见他同二奶奶对面望,望得难解难分。长气心里害怕,就怕这位醉汉同二奶奶有瓜葛,可能过去二奶奶在院里同这个醉汉落过交的,今日旧交重逢,又不好说话,只好两个人对面望,就心照不宣了。不能让他们望,恐蒋大爷出来看到,马上就要出事。长气身子转过来,用右手挤到当中,代他们把眼光隔断,面对醉汉:“差官老爷既来吃酒,请到后头堂里坐,我小人拿好酒肴侍候。”“不好!爷就在这个地方吃酒。”“这个地方是柜台,如何能吃酒呢?”“爷就喜欢吃靠柜酒!”“太爷瞎闹!吃靠柜酒是下等人吃的,太爷吃靠柜酒岂不有惜尊躯?”“你哪里这么琐碎,爷非要吃靠柜酒,快拿酒来!”“太爷再喊也没用。我们开店的有个店规,从来不卖靠柜酒,你就是给我们金子,也不能卖!”长气胆不小,为何敢说这种话?这就叫狗仗人势。他仗着蒋忠的势,不然也不敢。武二爷也无可奈何,同跑堂的不能认真较量。
  就在这时,谢三姐很不耐烦,望着长气,大为不乐。我家这个小二做生意不行,说话太抗,他拿钱来吃酒,你管他立着吃,还是坐着吃?你要晓得这个人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他为何要吃靠柜酒?他就是为的我,想借此机会望望我。他望我嘛,就叫他望哩,望又望不到一处的!他虽望望我,我也好望望他哩。谢三姐倒会打如意算盘,反正里外不蚀本,可是长气不敢去拿酒。谢三姐看得明白,有我的话,他才敢去拿。谢三姐的眼光掉过来望着长气,未曾开口,面带笑容,她这是一种自然温柔的体派。她这条喉音令人可爱,尖、甜、媚、脆,四字俱全。她同你说话,你越听越要听,朝耳朵眼里钻,朝心窝里突。“小二,你过来,这位客家既然爱吃靠柜酒,你过来侍候,赶快去拿酒给他吃。”“二奶奶,不是我不拿,恐大爷出来,我们要受责备。”“你不要怕,如大爷讲话,有我担当。”“就是了。”长气心里有话,你既拍胸脯,我就不怕了。大爷如问到我,就说二奶奶叫拿的,与我不相干。长气去打了一壶酒,拿了两碟小卖。“小卖”怎讲?就是两个菜碟。小卖卖出来的钱是小二的外快,不交柜上。他带了一双杯筷,朝柜台上一放:“差官老爷请用!”武松抓起酒壶,斟满一杯,一饮而干,望着谢三姐哈哈大笑:“真是快活,受用!”厨头坐在屏风柱子口,听不下去了:“长气!你可听见啊?他对着二奶奶喊快活呐!”“老爹,你少说几句吧,话到了你嘴里就难听了。他也不是这一刻才说快活的,在店门外就快活了!一直快活到这一刻,他今日有几件事快活哩。只好尽他快活去,没有我们的事。”
  武二爷吃了两盅酒,筷子一起,想搛块菜下下酒,滑掉了;再到那个碟子里搛,又滑掉了。他怎么搛不起来的?两个碟子,一碟鸡鸭杂,一碟炸排骨。武二爷搛不起来,动了气了,他也不吃了,就拿筷子在两个碟子里一阵子捣,一阵子戳,把碟子都捣得崩起来。长气被他捣得难受,如同捣到心里差不多:“差官老爷,你不吃不妨事,你不能捣。小卖是我们小二的外快,你吃一碟给五分银子;不吃,分文不取。你这一阵子捣,究竟给钱不给钱呢?”“你这个小卖卖多少银子?”“吃一碟给五分银子。”“吃两碟多少?”“吃两碟一钱银子。”“连酒算?”“如连酒算,一钱三分银子。”“爷照数给一钱三分银子,你还有话讲?”“太爷既给一钱三分银子,就没得说了。”“着啊!爷一钱三分银子是给的,我偏不吃,我偏要戳,偏要捣!”厨头又听不下去:“长气,我真不能听了,你看他对着二奶奶捣啊捣的!”“老爹,请你少说几句吧,他捣菜碟,不是捣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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