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晓得石宝塔进去,并没有耽搁,就在二进上首这一边,角门里出来一位:身高一丈有零,头似麦斗,乍肩厚背。面如冷铁,仿佛一块烧红的铁,放在地下冷透了。什么颜色呢?黑而发青,青里又发红,像肉案上挂的一块猪肝,三天没有卖掉,就是这样的颜色。门楼头,两道虬眉,一双鸡子眼,没眼角,滴溜溜圆,白眼珠里红丝掳掳②的,黑眼珠如同朱砂一般,眼珠突在皮外,凶光闪闪。狮子鼻,大咧口,鲜红的嘴唇,一对獠牙支在外面。小小两耳,柯发挽转,金针别着,上身赤膊,膀条子比煨罐壮,大肚子凸凸的,胸口黑毛。身体极胖,两个奶子蒯蒯③的,大肚子叠叠的,活像大包袱,一走几抖。周身就穿了一条白生丝罗的裤头,底下靸了一双没跟的凉靸子,袜子也没有穿,一双光脚。身上有件东西很不耐看,就是系的这根裤带,是五色丝线打成,还有十股头的回须,两挂须子肥铎铎④地拖在旁边。他为何系这么一根不耐看的裤带子?其实不是他的,是谢三姐的。因为今天早上起来没有找到自己的裤带,顺手先把爱妾的这根裤带系起来。他本来不出门的,是被刚才那只乌鸦叫出来的,临行时忘换了。裤子是系了,但是把大肚脐露在外头。
蒋忠这个肚子大,肚脐凹得特别深。他把腰挺着,有意摆富,右手抓了一把鹅毛扇子。可惜,这个畜生不会做人。他由徐州到此地,不到三年,在此地就出名了。人都称他打尽孟州无敌,他又是现任都监府的侄女婿,此地人都很恭维他。他也就忘乎所以,倚仗自己的武艺,再加都监府的势力,强买强卖,横行霸道。不如他的意,对人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老百姓没有哪个不受他的欺压,敢怒不敢言,现在是怨声载道。他修身不正,无恶不作,二年前把大公子施勇打死,霸占快活林酒店,全城的人多数都晓得,无人不骂。他还是任意所为。这副相貌,胆小的人看他都害怕,有几句形容他:形象丑恶貌似猪,满身紫肉横铺。黄髯咧嘴獠牙,几道青筋暴露。门楼头,狮子鼻,鸡眼圆睁滴溜溜。真是个神陀鬼累相,决非顶天立地大丈夫!就因他这副相貌凶恶,人给他起了个外号,称他蒋门神。
他摇着鹅毛扇,才走到天井当中,厨头起身,喊了一声:“大爷!”长气也看见蒋忠到了,望着厨房里一声佯咳嗽,厨房里有二十个伙计,刮肉的、迟鱼的、刨菜剥葱的、烧火打杂的,一起把手里事丢下来,顺着柜台这边,排班站下,一个挤一个,一个靠一个。个子大的,好极了;还有个子矮的,脚尖垫起来,胸脯挺起来,颈项伸多长的,挡着后头醉汉,如同肉栅栏。表面上迎接大爷,骨里是挡住醉汉,蒋大爷并不晓得。
他才走进屏风,二十个伙计齐声请教,蒋大爷脚步停下,摇着鹅毛扇,咧口大笑:“天气太热,诸位辛苦了!”“大爷太客气!我们应当报效大爷。”“诸位请!”“大爷先请!”伙计们不动,一个个如同吃下去的擀面杖,就像些木头桩子。蒋忠心里有点奇怪:往日间我出来,他们也请教我,不是这样。譬如手里切着菜,嘴里喊一声就算了。唯有今日与往日不同,个个把手里事情丢下来,站班迎接。你们既不走,我就走。
蒋忠正要走,忽听一声大吼:“添酒!”原来武二爷也看见蒋忠来了,暗暗点头,这个畜生的相貌有多难看,怪道人称蒋门神。的确,个子比我高着一头多,胖着两三套。要说你有真实的功夫,成名的教习,我不相信,为武的要螃蟹膘,要筋骨人,蹦纵蹿跳,才能身轻体快。像你胖成这种样子,首先这个肚子同包袱仿佛,一走几抖,肚子大得奇怪,里头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我不同你交手则已,如伸手打你,先把你肚子轰开,单看你这肚子里有些什么宝贝!武松才同他见面,眼光就落在他肚子上。
只见蒋忠同伙计们说了几句话,准备走了,武二爷不容他走,丹田底下中气提足了,一声喊:“添酒!”喊得房响屋炸,把这些伙计吓得跌跌冲冲,跑了个干净。为何不挡住他了?肉栅栏没用了,谁能经得起他这一声喊?蒋忠又不是聋子,被他喊得站住了,就望着武松。
武松在这个时间对谢三姐笑嘻嘻:“今天这个酒吃得快活,真正的快活!”蒋忠看了气都憋住了,眉头笔竖,颔下黄须倒乍,就准备上来打了。他没有武松快,武二爷眼光顾着蒋忠,见蒋忠上来要打他,不能容他上来,我的面前就是柜台,这个地方一点退步没有,最好我上去打他。武松来的这一着不是明打,是暗打。头一晃,脚底下一滑,就像酒吃多了站不住的样子,一个踉跄,这一着就是“吕纯阳醉归洞府”的架子,嘴里还喊着:“不好!”向蒋忠怀里跌。只要跌到他怀里去,手起人翻,就能把他打倒了。他来的这一着醉八仙,蒋忠不认得。这也难怪,他在二年前徐州乡下时,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不要说醉八仙,连名字都没有听人谈过。无论什么事,见识见识,不见不识。蒋忠这一刻以为来人酒吃醉了,他反消了气了,心想亏得没有打他。我说这么一个好好的少年汉子,身上穿得又华丽,也不是寻常人,为何对着人家女眷喊快活?原来他酒吃多了,酒后无德。
蒋忠不但不打他,看他朝面前跌,生怕他跌下来,把脑子杵出来,果然跌死在我门里,荒郊杀人,必问地主,我要承担责任,不能让他跌。蒋忠双手一抬,就来扶武松左右肩头:“你站稳了!”他把双手一抬,一个大开门的势子,刚好把大肚子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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